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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价贵了,年底咱们就要进京,留着钱去京城置办产业吧。”
合上账册,蒋氏平静地将册子递给陆遥。
陆遥看她一眼,心里有了数。
翌日黄昏,薛九登门求见,谢家众人皆惊。
当薛九跪在地上,说出谢徽昏迷谢澜亭安然无恙的消息时,谢家众人的脸上,可谓精彩纷呈。
谢澜音扑到姐姐怀里,眼泪比惊闻噩耗时还多。
她是高兴哭的。姐姐好好的,父亲遇到了郎中,能被大商队带着出海的郎中,医术必然精湛,父亲平时身体康健,肯定能清醒过来,明年就能回来了,一家团聚。
谢澜桥额头抵着妹妹脑顶,悄悄落泪。
蒋氏心中自有算计,狂喜过后又紧张了起来,急着问薛九,“郎中可有说大爷何时能醒?”
谢澜音姐妹听了,立即望了过去,相似的桃花眼,泪光点点。
谢定也紧张地看着属下。
陈氏心思难辨,二夫人暗暗攥紧了帕子,一旁谢瑶瞧着放松些,但也更期望听到不好的。
薛九这人,看似粗犷,其实心细如发,加上来时得了陆遥提醒,此时便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担忧地看了蒋氏两眼,才吞吞吐吐地道:“郎中说大爷伤了脑袋,能不能醒得看天意,他,他只有……三成把握。”
郎中原话,大爷性命应该无忧,语气有七成把握。但他改成三成,说得惊险些,一会儿老将军得知真相后会更恨陈氏,若非不想影响爵位,薛九都想说得更严重点,反正事后夫人肯定会解释给两位姑娘听。
三成,比死了强,但也让人提心吊胆。
谢定愁眉紧锁,习惯地想要摸摸胡子,瞥见大儿媳跟两个孙女再次阴云密布的脸,忙舒展眉头,故作轻松地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堂连海难都撑过来了,还会熬不过一点脑疾?你们都打起精神,该高兴才是。”
谢澜音看看姐姐,谢澜桥朝她点点头,含泪笑道:“是该高兴。”
陈氏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颗心高高地悬着。
她问过刘副将当时的情形,薛九开口提醒谢徽,说明薛九看见刘副将提刀了,因为薛九跟着落海,她认定三人必死无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薛九回来了,他会不会……
“将……侯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秉。”
似是知道陈氏最怕什么般,薛九抬起头,目光从陈氏脸上扫过,落到了谢定脸上,“此事关系甚大,除了老夫人,大夫人二爷,二姑娘五姑娘,请侯爷暂时遣散其他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氏遍体发寒,双腿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紧紧并拢,抢在谢定开口前道:“看你神情憔悴,定是连夜赶来报信的吧?我们知道大爷大姑娘平安无事就行了,你先回去歇息歇息,养足精神再来回禀,小事不着急的。”
先争取时间要紧。
薛九冷笑,“谢老夫人关心,只是属下必须马上禀明侯爷,否则我寝食难安,还请侯爷成全。”
说着朝谢定跪了下去。
谢定侧目,看见妻子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敢看他,视线转过去,次子谢循一脸茫然,大儿媳妇连同两个孙女同样疑惑不解,再回到目光坚定的薛九身上,谢定思忖片刻,沉声吩咐道:“老二媳妇,你们都下去吧。”
老爷子发话,二夫人不敢耽搁,同丈夫对个眼色,领着两儿一女走了。
谢瑶狐疑地打量一番几人,没有任何线索,实在摸不到头绪,就牵着方菱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谢定看向薛九。
薛九神色突然悲愤起来,膝行着挪到谢定身前,磕头喊冤,“侯爷,大爷冤啊,他不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而是收帆时被刘副将突然砍断了桅杆啊!”
“你说什么?”谢定倏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你……来人,去传刘琦!”
门外立即传来侍卫快速离去的脚步声。
“你把当时情形再说一遍!”谢定重新落座,低声命令道,“敢有半句虚言,我一刀砍了你!”
薛九毫不畏惧,迎着他犀利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从风浪起到他们获救,“侯爷,若不是想死个明白,属下根本支撑不到今日,早被海浪卷走了!属下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死的窝囊,不回来问个清楚,属下死不瞑目!”
话里充满了愤恨。
谢澜音也恨,哭着扑向陈氏,“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刘副将从小就跟在祖父身边,对祖父忠心耿耿,这个家除了陈氏,没人再能使唤他,想到父亲长姐险些死在这女人的狠毒上,谢澜音满腔仇恨,恨不得马上杀了陈氏。
“澜音!”蒋氏一把扯住小女儿,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儿交给次女扶着,她定定地看着陈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才朝谢定跪了下去,“父亲,事情未查明之前,儿媳不想冤枉任何人,只是相公澜亭险些丧命,现在相公生死不明,澜亭无依无靠孤身在外,儿媳求父亲替我们做主!”
“父亲别听澜音小孩子瞎嚷嚷,这事怎么可能与母亲有关?”
谢循隐隐猜到了什么,见母亲失了魂魄一样,显然打算认了,他匆匆跪了下去,用另一种方式提醒母亲,“父亲,就算薛九说的全都是真的,大哥真是被刘琦陷害,刘琦也可能本就对大哥心怀怨愤,或是与倭人勾结在了一起,怎么能因为母亲与他有些儿时相识的交情,便冤枉母亲?”
杀人一事母亲绝不能认,只要刘副将咬定他没做过,光凭薛九片面之词,父亲就不能处置母亲。
“二叔,澜音只是一时悲愤才对祖母有所不敬。既然二叔都不是很信薛大哥的话,为何短短时间就将那样两盆污水泼在了刘副将头上?”谢澜桥按住冲动的小妹妹,有些讽刺地道。
“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关系到母亲与他在父亲心里的地位,谢循此时十分清醒,立即用礼法训斥侄女。
谢澜桥抿抿唇,拉着妹妹一起跪在母亲身旁,“求祖父替我们做主!”
谢定根本没听见这些争吵,他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妻子。
他知道,刘琦与长子没有任何仇怨,刘琦死也不会投靠倭人,没有过命的交情,刘琦不会听任何人的命令杀他的儿子。
但妻子救过刘琦的命,在他们才十几岁的时候,出门游玩,刘琦被蛇咬伤,会医术的妻子救了他。或许赶回城里也能活下来,但在刘琦眼里,那便是救命之恩了。
陈氏也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正是那时起,她发觉刘琦喜欢上她了,喜欢到她托他做事,他言听计从,所以当她发现表哥渐渐对那个女人动了心,真的不想再与她纠缠时,她请刘琦约表哥出来喝酒,在酒里放了点东西,她再进去叙旧诉请……表哥要了她的身子,再也狠不下心赶她。
刘琦都为了她杀人了,或许,他也愿意替她抗下一切罪名?
心里有了希望,陈氏没那么怕了,迎着丈夫审问般的目光道:“难道你也怀疑是我指使的?”
她四十多了,嫁过来后陪他演了几十年的戏,装作不在乎做他的继室,不在乎他喜欢那女人生的儿子,现在演起无辜来照样得心应手。
谢定看不透,他怀疑妻子,又不愿相信他年少时候喜欢的姑娘,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会那么狠。
没法回答,谢定回头,让两个孙女先回去。
她们还是孩子,不该搀和到这种事情里。
谢澜音不想走,她想知道祖父如何处置陈氏。
蒋氏朝女儿摇摇头,让她们听话。
谢澜桥扶起妹妹,谢澜音看着跪在那里的母亲,想到这些年母亲在陈氏母女那边受到的冷言冷语,她哭着看向谢定,“祖父,小时候我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二叔三叔,你说你没有偏心,这次我爹爹差点死了,你真不偏心,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背后真凶是谁,她不信祖父不知道。
谢定很想像以前那样给予孙女肯定的答复,可他突然觉得浑身无力,连点头都不行。
他怕自己做不到,会更寒孙女的心。
没有等到祖父点头,谢澜音忽的苦笑,什么都没说,与姐姐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之前领命去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远远朝姐妹俩点点头,然后直接跑进门,跪下道:“侯爷,刘副将他,他自尽了……死前让属下转告侯爷,说他对不起您,今生无颜再见,下辈子再向侯爷赔罪。”
谢定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望着跪在那里的人,想到跟了他几十年的侍卫兼兄弟,眼前突然一片天旋地转,重重跌回了椅子上。
“表哥!”陈氏回神,第一个扑了过来,着急地替他揉胸口,满脸悲戚,“表哥,他做了糊涂事,以死谢罪,哪里还值得你为他伤神?”
谢定捂着胸口咳,吐出一口血后,终于压住了胸口的血气激荡,只是看着面前关切望着他的妻子,忽然觉得恶心,恶心到想狠狠踹她一脚,恶心到后悔自己当年怎么会喜欢她,如果没喜欢,他便不会对不起亡妻跟她的孩子们,不对连累兄弟因他的内宅争斗丧命。
“扶我回去。”谢定闭上眼睛,强压着怒火吩咐道,“我头疼难忍,此事明日再追究,明堂媳妇老二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有你们母亲照顾。”
蒋氏看一眼他紧紧攥着陈氏的手,起身走了,与门口两个女儿一道离去,薛九紧随其后。
谢循想要扮扮孝子,收到母亲的眼色,低声告辞。
陈氏扶着谢定慢慢往卧房走,感受着男人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陈氏猜到接下来她并不轻松,但刘琦死了,没了人证物证,谢定就是怀疑她,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表哥看着点门槛。”推开屋门,陈氏柔声提醒道,她也低着脑袋,看他抬脚。
“关门。”进了屋,谢定冷声道。
陈氏脚步一顿,随即应了声,松开他手臂,过去关门。掩好了,她转身,还没瞥到谢定的影子,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回神时,人已经跌在了地上,脸上火烧一样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个毒妇!”头顶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怒骂。
陈氏没有听见,她看着滴在青砖地面的血,目光呆滞。
他打她了,他竟然打她了……
陈氏左脸高肿,嘴角鼻子都在流血,谢定毫不在乎,一把将人提起抵在门板上,如猛兽低吼,“你就那么想要爵位,为了爵位连我的儿子都狠心杀?”
那是人命啊,就算不是他的儿子,她怎么敢?
恨到极点,谢定铁拳攥得越来越紧。
衣襟被他高高提着,陈氏双脚快要离地,脖子勒得发疼,呼吸困难。
可是看着面前眼里再无半点温情的男人,陈氏没有求情,只是有点想笑。
她可以继续陪他演,咬定自己没有做过,但她知道,他不会信,就算他不惩罚她,两人之间也再没有可能回到从前。
其实早在他决定履行父母之命抛弃她时,他们就回不去了。
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怨气突然涌了上来,陈氏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高出她一头多的魁梧男人,谢定也没料到她有如此力气,退后时愣了一下,回神时就见陈氏扑了过来,手高高抬起,要打他。
谢定眼疾手快攥住她手,陈氏一击不成,左手猛地拔下头上发簪扎向朝谢定肩膀。
她动作太快,谢定躲闪不及,肩膀吃痛,他越发恼怒,狠狠一甩,陈氏再次扑在了地上。
“你疯了!”
“我是疯了!”
几乎就在谢定刚骂出口的时候,陈氏立即尖声回敬了过去,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望着谢定骂:“我是疯了,早在喜欢上你这个混蛋的时候就疯了!谢定你混蛋,你明知自小与人有婚约,为何还要喜欢我?既然喜欢我了,为何又在我对你情根深种时答应娶另一个女人?既然娶了她,为何还要夺了我的清白?”
她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眼泪冲散嘴角血水,确实与疯了无异。
谢定身体一僵。
他确实知道自己有婚约,但他与表妹青梅竹马,因为家里离得近,表兄妹俩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在他还不懂喜欢时,他只把她当妹妹,等他懂事了,母亲再次提醒他别跟表妹走太近提醒他有婚约在身时,他才发现他更想娶表妹。
年轻气盛,他以为他坚持下去,父母就会妥协,所以继续跟表妹在一起。
直到父亲用逐出家门逼他,他才发现父母的决心比他更胜,君子一诺,父亲死也要守。
两个女人,必须对一个负责,一边是父母与未婚妻,一边是表妹。
他对不起表妹,选择了另一边。
亡妻温柔体弱,却坚持孝顺公婆,他渐渐收了对表妹的心,表妹怎么骂他他都认,因为他的确有负于她,只是没想到,一次醉酒,糊里糊涂地就犯了错。后来亡妻不知怎么发现了,抑郁不欢,生下长女不久便撒手人寰。
那边表妹还为他守着,他既然欺负了她,自然要娶她。
“我是对不起你,可我没有补偿你吗?”谢定声音低了下来,失望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这三十年来,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就连你看明堂他们一家不顺眼,时时挑刺,我也尽量睁一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拿回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陈氏再次哭吼了出来,指着他胸口骂,“你把心给了那个女人,每年你都会想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书房里藏了什么东西!她抢了我的名分抢走了我的表哥,我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儿子抢走我儿子的爵位!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抢!谢定你记住,就算你杀了我,你心里也清楚,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归根结底到底是谁的错!”
“执迷不悟!”
谢定高高扬起手,想再打一巴掌扇醒她,他就是再对不起她,她也不该杀他的儿子!
“你打吧,最好打死我,我死了你就痛快了!”陈氏仰着头,讽刺地看他,双眼亮的可怕,“打死我,再把我生的儿孙都杀了,你们一家子过!我争不过她,我认了,我躲远远的,我领着孩子们一起死,再也不碍你们的眼行了吧!
谢定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举起的手都跟着颤,“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陈氏笑了,神情突然平和下来,最后凝视谢定几眼,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落下,“表哥怎会不敢?三十年前,我给表哥缝荷包不小心扎到手,表哥都会心疼,如今我……”摸摸自己发肿的脸,再看看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娇嫩的手,陈氏眼泪越来越多,“怪我傻,信了你曾经随口说的话,与其活着被你厌烦,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