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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牢里,我经常回忆之前的事儿。虽然我现在才二十多岁,可我经历过的事情也不算少了。关于这一点,我从来都不遮遮掩掩的。我和不少男人有过感情和金钱方面的牵扯,我接受过不少男人给过的“帮助”。有形的也好,无形的也罢,我确确实实接受过不少。我接受的理直气壮,我接受的问心无愧。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各种各样的男人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各种各样便利,甚至很多时候我为此感到高兴。
可是现在,现在我却没那么坦然了。八成是坐牢的时候长出良心了,想到杜家明为我做的事情,想到杜家昌的死,我就非常的良心不安。一想到自己曾经为得到那份便利而坐了三年的牢,我忐忑极了。
“我这里有3000多块钱。”我把三年攒下来的钱全都给了杜家明,“可能这点钱不够还你房租的,但是有总比没有强……你拿着吧!”
“不不不,我不能要。”杜家明连连摆手,不停的后退,“韩欣,这是你身上所有的钱,你把钱都给了我,你以后要怎么生活?不,我不能要,我说什么都不能要。”
杜家明的拒绝让我红了脸,不管他怎么说,这钱我一定要给他:“你拿着吧!算是帮帮我,这钱你说什么都要拿着……我还有钱的,只是存在银行里没去取。之前我在你这里借的钱,我都会一并还给你。”
“真的不用。”杜家明急的脸红脖子粗,“韩欣,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去接你,是怕你一个人坐那么远的车不方便。我不是……我不是催着你还钱的啊!”
我当然知道杜家明没有别的意思,可我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还钱给他:“你为什么不要我还钱给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杜家明哭笑不得的看我,“我不要你还钱,怎么是瞧不起你了啊!”
我本来是跟杜家明讲道理,讲着讲着我却有点想哭了:“你要是不要我的钱,你就是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是个只能靠男人的女人,你觉得我没用,你觉得我理应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反正你要是不要我的钱,你就是瞧不起我。要是这样的话,以后你不用来看我了。你不拿我当朋友,我也不想见你。”
杜家明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钱。犹豫了几秒钟,他重重的叹口气:“好吧!我听你的,这钱我拿着……不过咱们说好了,我拿了你的钱,以后你生活上有任何的问题,你都要来找我帮忙。”
“好。”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们吃饭吧!”
“你先去洗澡吧!”杜家明从衣柜里找出干净的睡衣和毛巾,“你身上都湿透了,穿着湿衣服会感冒的。”
“还是你先去吧!”我笑说,“你没比我好哪儿去啊!”
杜家明笑着照照身边的镜子:“你别说,还真是。”
我和杜家明先后洗了澡,洗过澡后我们坐在客厅地板上吃饭。杜家明买了不少的菜,全都是我在信里和他说想吃的。那些我在牢里疯狂想念的食物,现在都摆在眼前,我却没什么吃的兴趣了……杜家明有点紧张的看我:“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啊!饭菜的味道很好吃。”我看着玻璃杯上的水珠,轻轻的叹了口气,“可能是我习惯牢里的生活了,一时间很难适应了……要知道啊!一般这个时候我在牢里,都要准备点名了。”
杜家明低头不看我,他也跟着叹了口气:“你啊,和我哥一样。想的太多,累的是自己……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开开心心的生活呢?我当医生以后想的特别明白,人啊,命只有一次。开心也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想太多了,没用。”
“不说这些了。”杜家明笑着举起杯,“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我们不说那些丧气的事儿……说说以后吧!韩欣,以后你想干点什么?继续读书吗?还是想找个工作?”
以后想干什么?这件事儿我每天都在想,可是我想了也是白想,我脱离社会三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我的内心里一片茫然,“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除了吃喝享乐,我什么都不会……哪里缺少奶奶的?只有这个工作适合我吧!”
“韩欣,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杜家明想了想,“要说合适你的工作,我这里好像真有一份。我们医院现在正在招护工,月薪还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护工?”我知道自己急需一个正常的工作,可实际上我的心里还没准备好,“我应该不行吧?我一点医学知识都没有,我什么都不会啊!我连血型有几个都不知道,我怎么当护工?”
我们两个盘腿坐在地上,时间一长,杜家明感觉有点累。他稍微往后靠了靠,跟着把腿伸开。他没有换洗衣物,洗过澡后穿的还是我的大长裙。估计是之前都打听清楚了,杜家明很详细的给我介绍着:“护工的工作很简单的,就是推着一些没人看护的病人去打针做检查。你不用懂医学知识,就按照医生做的就行。实习期的工资2400块,转正后2700块……你不用急的,这个护工随时都有招。你才刚出来,你先好好休息。等你什么时候想工作了,你就告诉我,我带你去。”
我和杜家明喝了点小酒,稍微有了点醉意后,我感觉更加的不真实。看了看新的居所,我终于能自然的说出心里话:“其实,我不想留在北城了。”
“不想留在北城了?”杜家明的小眼睛瞪的老大,“那你想去哪儿?你想去别的城市生活了?”
不止是想离开北城,我更想离开这个国家。我想去个再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想走的远远的。
“我想去法国,我想去学画画。”我可能真的是喝多了,闭上眼睛,只剩不停的傻笑,“杜家明,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啊,家里都没有人理我。我爸妈重男轻女,只喜欢我哥。我哥呢?他只喜欢胡闹闯祸,他根本不把我当妹妹。小时候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画画。画好多的朋友,画好多的朋友跟我一起玩……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孩子没了,学业没了。我不想做什么高深的学问,我只想画画。我想继续儿时的爱好和梦想……杜家明,我可以吗?我还可以吗?”
两年多的通信,我和杜家明彼此都很了解了。我说的这些他早就知道,他很清楚我对画画多么的渴望。他滚烫的掌心贴在我的手背上,笑容温暖又有力量:“可以的,韩欣,你一定可以的。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永远都支持你。”
“谢谢。”我都知道自己在说醉话,“不过我想,这应该永远都是一个美好的梦吧!以我现在的情况,我别说继续学画画了,就连找工作估计都很难了。”
杜家明低头喝了口酒,他什么都没说。
在出狱的这一天,我和杜家明都喝了个酩酊大醉。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我们躺在地板上就睡了。我很想一醉方休,醉得不醒人事,醉的什么都忘了。可是很多事儿,真的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
就算我忘了,身体依旧记得。到了早上五点,就算没有九监区的起床号,我却还是自动自觉醒了。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一切……我没有因为离开九监区感到高兴,内心中反而产生了巨大的空虚感。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我已经出狱了,想起了我现在在哪儿。
醉酒的杜家明没有醒,他蜷着身子靠墙睡着。轻轻的打着鼾,他毫无防备的样子很像是小孩子。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杜家明的皮肤本就白皙,晨光像是打了一层粉在他脸上,他看起来白的都有些透亮了。
真是羡慕他的好皮肤啊!我暗暗的想。
没有狱警巡逻,没有晨起点名,我整个人都是无所适从。身体里的酒精还没有完全分解,我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来。尽量轻手轻脚的走去厕所,我用凉水给自己洗了把脸。走到窗台旁,我静静的打量起晨曦中的城市。
早上五点,北城已经醒来。昨天下过一天暴雨后,空气清新,天气澄净无比。云层像是被画笔晕开,丝丝线线清晰无比。楼下的早市儿开了,小贩生火的炊烟中夹杂的是各式各样的香气,热闹的有几分冷清。市中心的古老街道被外侧新盖起来的高楼围住,旧貌新颜,站在这里全都一览无余。
想起了四年前,我还住在小楼的时光,我还在和宋康谈恋爱周南风胡闹的日子。一个个无眠的夜晚,我们三个人都挤在周南风的床上看着老电影。有一次周南风选了一个经典的电影,名字叫《肖申克的救赎》。电影讲的是一个银行家,被误判杀了自己的妻子。锒铛入狱后,他在狱里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成功逃脱牢笼的故事。
我始终记得电影里的一个犯人,一个有点萌的白人老头。在牢里呆了几十年后被判出狱,可是没多久,他却因为无法适应牢外的生活而自杀了……我也会吗?
看着不算低的高楼,我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彷徨和无助。用力的攥紧拳头,我不停的问着自己,我也会吗?
“你怎么醒这么早?”听到动静,身后的杜家明声音困倦的问我,“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我好像好久都没看这么大的天空了啊!我都快忘了天有多宽,地有多广。”我靠在窗户上没有回头看他,“九监区的院墙很高,高墙上还有铁丝电网。无论把手伸多高,无论跳多高,似乎都触不到天空……我站在墙下看的久了,有时候甚至都觉得天只有那么大。”
穿着大裙子的杜家明走到我身边,他醉酒后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滑稽。用手挠挠后脑勺,他眯着的小眼睛看起来更小了:“以后你就会总见的,不仅见到广阔天地,还能看到四季散不去的雾霾。”
我笑笑。
杜家明从旁边的架子上摸过烟,他自己拿了一根,也接着递给我一根。我看他的香烟牌子有一刹那的恍惚,杜家明笑了:“对,这是我哥哥最喜欢抽的牌子,Blackstone。以前他抽这个烟,我还觉得味道冲的呛人,难闻不说,还有点臭。可是自从他……我就抽这个牌子了。”
这些话杜家明是笑着说出来的,但我却觉得很是难过。他点燃香烟的味道勾起了我的回忆,仿佛我又回到了三四年前的雪夜阳台上。那个时候杜家昌还没有死,那个时候我的孩子还在,那个时候我递给了他第一支烟,这才开始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友谊。
我从杜家明的手里把烟接过来,静静的点上火儿。抽了一口后,我笑着说:“你不说的时候我还没发现,这味道,确实是有点冲。”
“对啊!”杜家明和我一起靠在窗户上,和我一起望着楼下。熟悉的烟味儿也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轻声说,“我记得我们家以前地方很小,我和我哥挤在一个小隔间里,还睡着上下铺。我哥高中开始就偷偷抽烟了,我鼻子敏感,每次回来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就是这个味道。到现在才发现,这种味道在我的记忆里就等于是哥哥在身边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我就应该让他找一个味道好些的香烟抽。”
我始终觉得,味道和记忆会有某种很奇妙的联系。很多时候闻到特定的味道,总是会想起特定的人来。熟食店老板手上的熏酱味儿,老周身上的酒精醉,宋康手里的糖果香,杜家昌烟盒里的香烟辣……以及周南风身上复杂的味道。
其实我一直都没想好,周南风在我的记忆里到底是什么味道。
记忆像是会自动自觉的分层分档,当遇到特定的味道,相应的记忆也会随着跳出。脑海中的画面,总是伴随着记忆的香味儿。土星煤油火机燃烧的味道,雨水带来的土腥味道,酒店香波的清新味道,甚至是清晨煮奶的味道,都会让我不自觉的想起周南风。
记忆里的周南风,少了乖张不羁,没了落魄萧条。像是带了层层的滤镜,带了味道的记忆最终变化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正如周南风,无论发生什么,他似乎都是我记忆中的少年。
其实我知道,或许早就已经不是了。
记忆,始终是会骗人的。
“何姐。”在杜家昌死后,这好像是我第二次问起,“你妈她还好吗?”
在郑国邦和我说那番话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杜家昌死和我毫无关系。虽然现在我也不确定是否和我有关系,但我却不像最开始那么理直气壮了。我很想问问何姐的近况,可我不敢问出口。何姐生活的如何,我都没有勇气面对。
我害怕,我怕的厉害。我很担心她过的不好,我很担心她依旧怨恨。
怨恨这种情绪,估计肯定是少不了的了。我的孩子才活到几个月大,我已经痛陈心扉了好久。哪怕是到了现在,我想起还是一样痛的。更何况是何姐,白发人送黑发人,突遭意外……如果真的是周南风干的,我实在是太对不起何姐全家。
说起何姐,杜家明是一声长叹。他把烧到根部的香烟碾灭,说:“我妈还算不错,每天精神都挺正常的……医护告诉我,我妈最近吃饭也都好多了。”
“医护?”我赶忙问,“她怎么了?住院了吗?身体不舒服吗?还是……”
家里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想象不出杜家明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露出笑脸:“不是医院,是疗养院。我哥死了以后,我妈的精神状态就很不好。一开始我和我爸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可没想到……在我哥周年祭日时,我妈在家自杀了。”
“我的天啊!”
“是啊,我的天啊。要不是我们及时感到,我也要失去她了。”杜家明笑,“在我的印象里,我妈总是特别的坚强。她这辈子遇到过风风雨雨的许多事儿,却从来没有什么能打倒她。不过有时候我也想,应该没什么事儿能比儿子英年早逝打击力度再大了……我和我爸带着我妈去了医院,医生说她不仅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甚至还有轻微的精神分裂。没有办法,我和我爸只能给她送到疗养院,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监控照顾。”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深吸口气,“这两年间里我们通过那么多封信,每封信我们都在说着我的事儿,说我死去的孩子,说我监狱糟糕的生活……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这么多事儿,都要你自己一个人扛着?”
杜家明不以为意的笑笑,他低头玩着自己手里的烟盒:“这又不是值得人高兴的好事儿,不是吗?有我一个人烦恼就已经足够了啊!我哥虽然死了,可不代表他希望我们的好生活一起死了。我了解我哥,那一定不是他所希望的……光顾着说话,我都没注意看时间。我该去上班了,我得回去了。”
“杜家明!”
“怎么了?”被我叫住,杜家明笑着回头看我,“不会这么一会儿就舍不得我了吧?放心好了,我下班还可以过来的。等我下班回来,我再陪你一起玩吧!”
我看着杜家明没说话,杜家明的笑容一点点收敛:“韩欣,你怎么了?你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面前的杜家明的言行举止,总像是个孩子般随意。他不像杜家昌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他要自在知足的多。从一封封的通信中我懂得了他,他是个很纯粹的人,他只想做好医生治病救人,除此之外,他差不多无欲无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背负起了太多别人生命里的沉重。
该告诉他吗?该把郑国邦说过的话告诉他吗?
我不想对他隐瞒,可我也不想再继续增加他的沉重。他已经承担了很多,真的不应该……
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杜家明敏锐的知晓了什么。又走回到我面前,杜家明问我:“韩欣,发生什么事儿了?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的?不管是什么事儿……你都可以告诉我。”
我还是没有说话,杜家明试探着问:“韩欣,郑国邦昨天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儿?”
作为一个智商满分的天才,根据现有的线索杜家明早就能猜出个大概了:“韩欣,你告诉我,郑国邦来找你是不是和我哥有关?和我哥的死有关?是不是?韩欣,你要是拿我当朋友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是。”憋了一整晚的话,终于被我说出来了。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索性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你猜的没错。郑国邦来找我,确确实实是和你哥哥杜家昌有关系。”
杜家明不自觉的退后一步,他虽然早就猜到了些,但是明显他还没做好准备。可既然话匣子打开,不如干脆一次全都说完。我不喜欢再藏着掖着了,不然每次见到杜家明我都会有深深的负罪感:“郑国邦说,你哥哥的死,很可能是……因为我。”
“他开什么玩笑!”杜家明不信,“我哥的死是因为司机报复,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我们三年前就是得到的这样结果。现在忽然变成这样,任谁都很难接受。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郑国邦就是这样说的:“你知道周南风吧?老周的儿子周南风,我们两个之间有过一些……我自首时供出了老周,我还供出了老周家别墅的地址。在老周定罪时,我的证词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这样,周南风非常的恨我。那个司机的身份不过是个掩饰,杀杜家昌不过是个掩饰。或许从一开始,司机的目标就是要杀死我……郑国邦,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