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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闻鸡鸣,忽见旭日升。
破晓时分的月池,水天一色,一派红火霞光。
就在这万丈朝霞的沐浴之下,静谧了一夜的十二夜宫重又归于聒噪。
最聒噪的,莫过于热火朝天,炊烟袅袅的隅中膳堂。
刚出笼的白胖胖的馒头包子,蒸腾着乳白色水汽,一碗菜粥,几碟辣莴干、酸萝卜,清淡开胃。饶是如此,心思全放在了担忧上的人儿亦没有食欲。当下一个失神,一碗滚烫的菜粥蓦地洒了一身,小腹上久违的炙热温暖,好似烈阳之光,明媚的却又稍纵即逝的烈阳。
“哎唷小姑奶奶…”
无忧怔怔地看着忙里抽闲为她擦拭的玉嬷嬷,硬生生地把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里,只听她嗔道,“头几天我看你来膳堂里帮忙干活,麻麻利利的,怎的今天原形毕露了?”说罢一会儿嗤笑,接着说,“行了,你别帮倒忙了,我看你一脸不开心,出去玩吧。要是你师父问起,就说是我放的你便是。”
无忧未及答应,就被玉嬷嬷在一应嬷嬷中间推来推去,自己却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喂喂…小玉你别带着她乱挤啊,厨房本来就不大。”
“哎唷我真服了这一大一小了,清早的玩闹些什么…”
掌勺的元嬷嬷登时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面色铁青,涔涔地往外冒冷汗。原是体格肥硕加之一早忙碌,竟体力不支,随即头晕眼花,猛地抓来一个馒头,一番囫囵后面色渐渐红润开来。
“嬷嬷,嬷嬷,你等等…”无忧死死地抵住门槛,央求说,“嬷嬷你别再赶我出去了,你就让我在这呆着吧,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说罢,那轻按她肩膀的双手忽然一滞。
摇了摇头,仿佛无可奈何一般,“我听闻楼家小少爷受伤了,你今天一大早回来就二话不说埋头进了膳堂,怕是守了一夜吧?”
无忧但觉鼻头一酸,湿润的眼眶即刻模糊不清。
深夜清冷的日出之宫,寂如废水的月池,摇曳在冷风里的沿岸垂柳……
昨夜之景,恍恍惚惚。
“守了一夜又怎样,门口的师兄还不是不肯我进去…”无忧哼了一声,不满地咕哝道。
“傻姑娘,那日出宫里都是些糙老爷们儿,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进去作甚?”玉嬷嬷佯作打趣道,继续说,“况且小少爷他中了蛊毒,旁人近不得,万一有人因此被牵连,日后小少爷好了,自己也过意不去啊。”
玉嬷嬷一番言语情真意切,句句在理,无忧紧咬下唇,终是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相对良久,背后是锅碗瓢盆尽相交错的喧嚣。
不甘心似的,无忧眼神怯怯地注视着跟前神色从容的嬷嬷,心想其经历的风雨沧桑亦定胜她百倍,犹豫片刻,问道,“嬷嬷你在夜宫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什么医仙类的人物能够解蛊毒吗?不夜城那么大……肯定有很多聪明人。”
玉嬷嬷凝视着那双饱含期待的双眸,心下不忍,幽幽地叹了口气。
“没有?”无忧刚提起的心倏尔重重地落了下去。
玉嬷嬷定定地看着她,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暗自愁苦一番,终道,“有。”
“谁?”
“蛊仙霍老怪!”
生死门还未成为生死门之前,只是几个号称魔宗的小教派。有炼蛊一派,有制毒一派,有噬血一派,有鬼煞一派……林林总总,皆以自派邪术为傲,互相残杀,骇人听闻。而这霍老怪便属炼蛊一派,与赵平同门,说是同门,不如说……
“霍谅既当过炼蛊一派的教主,解肉蛊之毒,应该不在话下吧?”
平旦议事堂内,晋连孤胸有成竹的言语让在座诸位都是一惊。
“哼,魔教歹人,岂有我们卑躬屈膝找他求饶之理?”现秦家大长老秦操一番冷傲回答,表情甚是不屑。几年之间,愈发圆润了。
“说得好,”晋连孤大笑,“那不知可有另外法子救我女婿?柳儿找我的时候,焦急得很哪……”说罢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满脸苦笑。
“晋…”莫同忆刚吐出来一个字,眉头一皱,转而道,“师叔,我大体知道你的意思。那霍老怪之前虽当了教主风光一时,但后来不知怎的幡然醒悟。于是自废邪功,金盆洗手,再不问世事如同人间蒸发。你既提到了他,想必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晋连孤目光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莫师侄冰雪聪明,一点就破。”
寂静的堂内倏尔响起一丝冷笑,极微小,伴随其后的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嘀咕,“我看你整天就知道和邪魔歪道勾结,狗改不了吃……”
莫同忆身躯一震,额上薄汗细密,但眼前人仿佛充耳不闻,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我替心月先行谢过师叔了。”楼啸天忽然起身客气道。
晋连孤摆摆手,笑说,“两个小儿女都订了亲,当然就是一家人。自家人帮自家人,还客气什么。”话虽这么说,眼底却滑过一道若有若无的阴暗。他环视着座上人千奇百怪的表情,心内顿时冷笑。曾几何时,自己的婚事亦是被这般摆布过。
“如果真的要找霍老怪……”众人默许的办法,莫同忆却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问问玉嬷嬷的意见?”
魏小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低声缓缓道,“霍老怪若不是为了一支玉笛义无反顾地脱离了炼蛊邪教,只怕现在还……”话未说完,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为了一支玉笛。
议事堂内无人不是心知肚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女侍玉,思之如狂。
一转眼几十年,绾了一头青丝的芳华少女亦是垂暮老矣。
无忧满脸狐疑地看着发呆的玉嬷嬷,时下静默的膳堂人走茶凉,独剩她二人痴痴地坐在门口,各怀心事。好奇却又不忍心打扰似的,无忧轻声问道,“玉嬷嬷,你在想什么呢。”
突然回过神,掩不住泪光闪闪,连忙擦了擦眼角,释然笑回,“哪有想什么。跟你一样,在想人呗……”
无忧登时脸红,结巴道,“嬷嬷你说什么呢……”忽而一怔,惊道,“玉嬷嬷你不是说你还没嫁过人吗!”
面对女孩如此激动的反应,那玉嬷嬷像是见怪不怪了一样,叹道,“其实嫁不嫁,倒也无所谓了。”倏尔思绪飘远,脑海里的人影朦朦胧胧,男子的模样,她是记不清了。
转念一想,记不清的何止那个男子,她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清了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当年的姣好,此生不复再现。
岁月无情,白云苍狗。
无忧细细地端详着玉嬷嬷古怪的动作,欲要开口问个根缘,眼角余光忽然撇到一路小跑过来的晋柳儿,心口一震,定是楼师兄有了什么消息!忙不迭起身去迎。
却只听晋柳儿气喘吁吁地道,“我爹说要送楼心月去什么雪山治蛊毒!”
无忧不解道,“雪山?”
晋柳儿恍然,解释说,“卓哥昨晚跟我说有个叫霍亮的蛊仙隐居在什么什么雪山。我没听说过霍亮啊…小忧,你听说过吗?”
霍谅霍老怪。是‘霍谅’而不是‘霍亮’。
无忧点了点头,她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玉嬷嬷,道,“我也是刚刚听说。”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忧两眼一闪,忙问,“去那个雪山远吗?要多久?”
晋柳儿兀自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说,“楼心月得待在那边六年呢……”
“啊?!”无忧大惊,“要花上六年时间解蛊?!赵平呢?不是赵平炼的蛊吗?”
晋柳儿手腕儿被攥得生疼,倒抽了口凉气,脸色愧疚地说,“我爹他确实杀了赵平…赵平死了……”
“怎么可能?!”无忧越发不信了,接连问道,“既然发现了人蛊,背后肯定有炼制的歹人,除了赵平还会有谁?”
“卢师叔派人送信说除了伤到楼心月的那个人蛊,目前再也没发现第二个,墨溪三乡自那人蛊死了之后亦再没失过女孩……”晋柳儿眉头深锁,声音愈来愈低。这条线索,怕是早就断了。
“六年…”无忧霎时松开了握紧晋柳儿手腕的双手,一阵苦笑,忽又问道,“为什么要六年呢?”
“代价。”
说出这二字的不是晋柳儿。
无忧注视着满脸泪痕的玉嬷嬷,心口一震,喃喃道,“嬷嬷你怎么知道,什么代价……”
“有所得必有所失。小忧啊,嬷嬷这句话,你定要记住。”
一席肺腑之言,无忧突然感到莫名悲怆,她看着眼神决绝的玉嬷嬷,心慌得熟悉。
正当此时,三人耳边蓦地响起“噼里啪啦”的碗碟破碎之声。
一惊。
念念叨叨的,弯腰捡拾地上碎片残碗的,是清早饿极发昏的元嬷嬷,当下元嬷嬷讪讪地朝玉嬷嬷点了点头,满脸通红,十分不好意思。
“你呀!摔了这么多好碗,可得赔个精光!”玉嬷嬷遥遥嗔骂道,脸上绽开了开心的笑。
无忧看着这笑,心头仿佛猛然被刺了一刀。
有女侍玉,思之如狂。
翘首踟蹰,盼作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