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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都城外十里,有一小镇唤“白鹭渡”。那白鹭渡虽面积狭小,但论繁华却丝毫不逊于朝都城。当下白鹭渡正逢集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只不过饶是如此喧闹的叫卖吆喝声,仍盖不过从十里外遥遥传来的裂天哀乐。
白鹭渡镇内有不少风格迥异的客栈。其中最为突出的,便属“渡劫客栈”。要说这渡劫客栈,自是比不上莽苍客栈的绮丽堂皇,但其特别之处,就在一个“简”字。不光是客栈装潢极简,就连平常小厮着装,锅碗瓢盆……乃至首推菜品,都是极简之至。
“客官,您要的面。”
是日晌午,渡劫客栈的客堂几乎爆满,二十张桌子尽皆挨满了人。其实说是爆满,二十张桌子里,独有一张桌子却是单坐了一个人。那店小二笑呵呵地将面端到那相较之下异常空旷的桌子,不经意瞟了桌边人一眼。
“谢谢。”
那店小二听罢怔了怔,心说此人一袭宽衣宽袍,遮住了大半张脸先不说,怎的声音也如此沙哑古怪……然而朝都城方圆十里都是江湖过客,古怪的人多了……这样一想,便又不甚疑惑了,笑了笑,回应道,“客官您慢用,有事尽管吩咐。”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刚拿起碗边的筷子,手指忽而一颤。
那店小二哪里在意得了这些细节,当下甩了甩肩上的抹布,拔腿要走,却闻一声,“等等。”
说话这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双眼,就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店小二,盯得人家一阵脊背发凉。
“客官……客官何事……”那店小二紧张地下意识地往后退,只觉跟前这人一股杀气。
出奇地。
那人收回了目光,注视着碗里的清汤寡水,问,“我要了一碗面,还不知你给我的是什么面?”
那店小二听罢霎时松了口气,连连抚着胸口,说,“我以为客官何事这般严肃呢……这面啊,是我们客栈的招牌面,名唤‘断肠面’。”
“断肠面?”
“对呀……”
那人笑了笑,说,“清汤寡水,如何断肠?”
那店小二“嘿嘿”一笑,回道,“这断肠面到底怎么个断肠法儿,客官吃了便知。”
话音一落,那人抄起筷子,刚要伸进碗里,只觉眼前一黑,反应过来之时,身边已然坐了一人。
“给我也来一碗什么‘断肠面’!”说罢一阵轻咳。
那店小二眼神一亮,应了句,“好嘞!客官您稍等……”,随即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里。
熙攘的客堂,从不乏划拳买醉之人。但此二人仿佛都无买醉之意,或者说,他们都单纯地只为了一碗面。
“咳,咳咳……咳咳……”
那宽衣宽袍之人埋头静静地挑着面,似乎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他未打量同坐之人,只是挑面,落筷,挑面,落筷……却一口没吃。
“兄台嫌这面太素了?”
“不是。”
“那为何不吃?”
一声冷笑。
他缓缓抬头,被面汤热气燎得双眼朦胧,淡淡道,“面若不冷,如何断肠。”
此话一出,桌旁这人愣了一下。心道这人声音怎的有些熟悉……
他好像也觉察到些什么,双手轻轻地掀开了额上的斗篷,霎时被阳光刺了眼。
“是你……”
桌旁人低声惊呼,刚刚止住的咳嗽复又发作。
半掀的斗篷里,隐隐约约透着几缕银丝。
他几番定睛,看清了桌边人后,亦是面色惊讶。
南疆匆匆一别,再见恍如隔世。
其实他倘不是被满脸的胡渣拖累,眉宇间依稀还是那个清朗的少年模样。
“咳……没想到你能认出我。”
“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吧。”
朝都,莽苍客栈。
哀乐震天。
一群素白丧服裹身的人儿分为两列,浩浩荡荡地从客栈走将出来。伴随其后的,还有铺天盖地浑撒的纸钱。
漫天雪白,刺耳嚎哭,一时间整个朝都城里的百姓都兴致昂昂地旁观着这场丧事。要说这吕鸣财守了一辈子财,若再能活上个把月,便熬到了自己八十八岁的寿辰。可惜了,纵使其生前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到了还不都是一抔黄土随风去矣……
“唉,听说吕掌柜的死于生死门妖人之手?”
“那还能有假?我亲眼所见……”
“哦?!”
“我跟你说啊,我那天亲眼看见有人把吕掌柜的从莽苍客栈顶楼推下来……”
…………
围观百姓里,几乎都是如此这般的耳语。
只有一人。
只有她静静地伫立嘈杂之中,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撕掉了乌小七的脸皮,中原武林恐怕没几个能识得了她。
无肠公子,无肠公子……谁人能知,生死门聒噪一时的无肠公子竟是个普通到即刻便淹没在人群里的女子呢!
“哎哎,快看,后面跟着的,是不是碧山无名派的人?”
“嗤……何止他碧山无名,凭吕掌柜的声望,除了中原那些小帮小派,他四大正派全员来拜都不为过!……”
“你这牛皮放在吕鸣财没死的时候吹吹……”
“咦……”
无肠跟前说话的这二人突然住声,抻长脖子勾来勾去,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
“谁挡了丧路?也不怕惹得一身晦气……”
话音一落,她倏尔皱了皱眉,亦随跟前这二人的目光眺望。只见乌泱泱的人头里,一孱弱男子正立在一宽高约摸七尺的巨鼓之上。而这巨鼓,恰巧挡住了他吕鸣财的丧路。
无肠一番定睛,细眯了眯眼,待看清鼓上之人后不禁满面狐疑。心道,鬼老四来作甚?我不是让他老实待在养尸间了吗……
然不待她想清楚,为首捧火盆的吕家大儿子吕长贵便指着那鼓上人怒道,“谁人恁不要脸,堵人家丧路,误人家吉时!……”
一声冷笑。
那鬼老四没回答,反一脸得意地抽出别在后腰的两把鼓锤,退了三步,深作一揖,大喝道,“给吕鸣财吕掌柜的送行了哇!……”说罢双眉倒竖,青筋暴起,扎着不甚稳的马步,用尽浑身力气朝脚底的鼓面敲将开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
厚重鼓声,霎时碾压了哀乐。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颗巨心跳动。
“嘿!你这厮,好端端地敲甚鼓?还敲个红鼓!……”那吕长贵气得脸色青白,当时撸了袖管快步如飞,要逮鼓上之人。
“吕掌柜的,你好走哇!……吕掌柜的,你死得冤哇!……”那鬼老四本呜哇呜哇地哭咽,忽地眸光一闪,继而唱,唱得不三不四不着调,边唱边哭,边哭边唱道,“四大正派好,斗阳啼红天刹大无名。四大正派妙,天残出世杀鬼宴。四大正派好,独吞奇卷会莽苍。四大正派妙,道貌岸然愚弄苍生真真没皮没脸没羞没臊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鬼老四一席哭呀唱呀敲呀骂呀……惹得朝都城里的人纷纷大笑不已。
“直娘养的,你瞎叫唤什么呢!”
鼓上人唱得忘情闭目,忽觉一阵疾风劈头盖脸,睁眼时,他鬼老四正好吃了他吕长贵一记重拳。却闻“哐当哐当”两声,两把鼓锤眨眼滚落在地,那鬼老四直挺挺地从巨鼓上摔下来,同他手里的鼓锤一般,灰头土脸,兀自抽搐了几下便“哇”地呕出一大口血。
“莽苍客栈仗着有人撑腰无法无天杀害平民百姓啦……”那鬼老四虽吃拳呕血,声音却愈发响亮,“吕大掌柜的要杀我啦……”
“你!!……”那吕长贵站在鼓上,气得面色酱紫。指着那鬼老四的鼻子,骂道,“奸诈小人,怎的一昧混淆是非!……”
说他鬼老四奸诈,是有点。换上一身粗麻布衣,装得可怜兮兮的,有谁能戳穿他?眼下众人齐刷刷盯着的,只是个孱弱的半百老人儿罢了……
“哎哟……我好心好意为吕掌柜的送行,没曾想被当成了狼心狗肺……”那鬼老四伏地大哭,嘴角鲜血淋漓,“我今天要死了哇……我老娘还瘫在被窝里没人服侍……”说罢重咳,捂着胸口,“哇”地一声,又呕出了一口血。
“你!……这……”那吕长贵跳将下来,压抑着怒气,说,“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们吕家三代和善,从来没结过什么仇人……”
那鬼老四“哎哟哎哟…”地喊疼,委屈道,“吕大掌柜,吕大公子有贵人撑腰,自然犯不着什么仇家……”言下之意,这‘贵人’……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纠缠了一大会儿。
殊不知此时围观的人群却愈发聒噪,真真叫一个沸反盈天。
“嘿,你说说,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中原四大正派不也是人,是人难道还和银子金子过不去?……”
“你懂啥?那人不都唱了吗,说这四大正派莽苍会晤啊,都是为了《天残卷》……”
“《天残卷》?嗤,《天残卷》早毁了……”
“吓!!…头些日子莽苍客栈几百个人干仗,全是为了抢《天残卷》哪……”
“奇了怪了,这当初被四大正派一口咬定已然销毁的天下奇卷,竟然尚存于世?……”
“哈哈……应了那个词儿,‘欺、世、盗、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