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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本来就静, 赖尚荣一嗓子传出老远, 整个荣国府都听见了,贾珂和贾琅都还小, 听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贾珂吓得嘴巴一瘪, 贾琅干脆哭了起来。
赖尚荣被突然出现的火把晃了一下眼睛,只这一下,就让他失去了先机。在卫九这样的高手面前,失了先机跟失了性命差不多,只这眨眼功夫, 卫九手上的匕首便指上了他的喉结。
赖尚荣知道卫九招招毙命, 匕首甫一抵上来,赖尚荣只觉自己一条小命交代了,吓得惊声尖叫。实则卫九的功夫已经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 只在他喉结上轻轻一点, 堪堪擦破了一点皮。
在火把的映衬下,赖尚荣脸上的汗珠显得特别显眼, 卫九的匕首依然指着赖尚荣的喉咙, 但是却没有向前一分。
赖尚荣一嗓子嚎过,发现卫九根本没杀自己的意思, 立在那里喘了半天的气,才战战兢兢的道:“如……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是传说中的一种杀术, 甚至已经不能称作功夫了。一旦被会如影随形的人缠上, 便如附骨之疽, 要么被杀死,要么杀死对方,而通常,都是前者。
传说中最后一个如影随形的传人被常安王招募到麾下,在常安王部节节败退时,常安王殊死一搏,蹭派如影随形的传人刺杀平叛大将军贾代善未果。贾代善也是唯一一个从如影随形手底逃脱的人,有人说贾代善武功深不可测,如影随形已经死在他手上。这传言已经不可考,贾代善从来没承认过,但是自那以后,常安王伏法,如影随形却自此失传。
如影随形的传人怎么会在贾府?难道当年的如影随形不是被贾代善所杀,而是突然背叛常安王,投靠了贾代善?
赖尚荣满脸冷汗,惨白的脸色被火光一照,隐隐有几分青面獠牙。好半晌,赖尚荣才敢抬起头去看卫九:“不,你不是,年纪不像,不像。”说到后面一个不像时,赖尚荣脸上的恐惧稍微淡了一些,仿佛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卫九不是如影随形。
贾琏这是头一次听说如影随形,以前贾代善没跟他说过卫九的来历,贾琏也没问过。有些人看起来只是普通人,但是他们身份特殊,肩负特殊使命,一旦暴露他们的身份,反而会将他们置身于危险之中。所以,贾琏从来不打听贾代善不愿意告诉他的事。
贾代善抬起头来,目光如电的瞪着赖尚荣:“你居然知道如影随形?”
赖尚荣脸色一变,又吓得身子颤了一下:他从贾代善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意。
赖尚荣摇了摇头道:“不,不知道,我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
“谁告诉你的?你这一身功夫到哪里学的?”贾代善问。
赖尚荣突然狞笑起来:“国公爷,你杀我全家,我们的仇比山高,比海深,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赖尚荣刚说完,卫九的匕首微微向前一递,又吓得赖尚荣赶忙闭了嘴。
贾代善道:“不肯说也罢了,你当年从府里逃走的时候,还是个什么功夫都不会的半大小子,这不过十来年,武功精进如斯,不用猜也知道练的不是什么玄门正宗。天下邪功,左不过是那几家。你为了这一身功夫,付了多少银子?有什么代价?”
贾代善说一句,赖尚荣的心就突一下,几句话问完,赖尚荣已经吓得身子不住颤抖,但因怕卫九的匕首,却强忍着不敢让脖子乱动,那形容瞧着十分诡异。
当初为了这一身功夫,他可没少吃苦,不但要勤学苦练,还要日日泡药浴,喝药酒,药效上来的时候痛入骨髓,但每熬过一关,功夫就精进一层。十年下来,赖尚荣已经是十分厉害的高手,连覃越和范嬷嬷联手,也挡不住他。
曾经一度,赖尚荣十分自负,以为自己如今已经鲜逢敌手。加之他早就打探清楚了,覃越已经离京,护送贾敬巡边,他因深恨贾代善,才折返回京,以为这次志在必得。谁知贾代善老奸巨猾,竟然在京城留着更加厉害的高手。而自己勤学苦练十年,竟然在卫九手下走到不三招。
赖尚荣心灰意冷的同时,又转头对卫九冷笑道:“当初我祖父为国公爷鞍前马后,效劳了一辈子,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是什么下场,这位壮士想必也清楚。壮士现在替国公爷卖命,不怕将来落得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吗?壮士一身武艺,离了这荣国府天高地阔,做什么不行,偏偏将自己困在此处,替人做打手,值得吗?”
赖尚荣眼见今日无法逃脱,竟然用起离间计来了。
卫九听了赖尚荣这番话,眉毛都没动一根。赖尚荣见卫九不为所动,正想说点别的,卫九突然开口道:“你老子,该死!你,更该死!”
这话说完,卫九还没动,赖尚荣自己吓得身子一抖,忙求饶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那样子,活像天生就没长过脊梁骨。难怪赖家几代人都是奴才,有些人就算学了一身的本事,也从来没想过要真正站起来。
“兵书在哪里?”卫九声调不高,面无表情的问。但是这声音在赖尚荣耳朵里,就像是黑白无常的招魂铃。
“什……什么兵书?”赖尚荣还在装糊涂。
卫九可不是什么磨磨唧唧的人,见赖尚荣不说,直接将匕首往前一递,赖尚荣道:“我说,我说。”
说着将手往怀里一伸。卫九眼疾手快,出手就朝赖尚荣的腕子上挑去。赖尚荣也不是什么弱质之流,见卫九匕首削来,忙向后一退,手腕上翻,手上的鬼头刀舞成一段残影。
贾琏见状,往贾代善身旁靠了靠,举起窄背刀护在贾代善身前。
谁知赖尚荣快,卫九更快,手臂一撇,匕首以一个不可思的角度钻入一团残影般的刀光之中,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当真是如影随形,视刀光剑影如无物!目标在哪里,卫九的匕首就跟到哪里,除此之外,卫九眼里未必有其他。因为看不见其他,便看不见赖尚荣舞出的一团刀光,也是因此才不会生怯,卫九这门功夫,看着潇洒已极,却要心智无比坚定的人才能练。但凡有丝毫恐惧和犹豫,这一招之下,断的便不是赖尚荣的手筋,而是卫九的手腕。
贾琏只见一把鬼头刀落地,紫红的血星星点点的撒在地上,赖尚荣却哀嚎不止。赖尚荣也就二十多岁年纪,这个年纪的男性正是生命力旺盛的时候,动脉血应该是鲜红的才对,贾琏看着那地上一滩紫红的血液,又看了一眼赖尚荣白中带青的脸色,隐隐觉得所谓的邪功,估计是用什么药物在一个时间段内提高了身体机能,但是长期下去,多半是有害的。
赖尚荣鬼头刀落地,捂着自己的手腕,忍者剧痛道:“兵书已经交给了函关先生,你此刻就是杀了我也没用。”赖尚荣本来就不是卫九对手,如今卫九一出手,就挑断了他一只手的手筋,赖尚荣知道今日自己必难逃脱了,不禁又是灰心,又是后悔,抬头满眼憎恨的看着贾代善道:“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是那么狡猾!”
贾代善不置可否,卫九倒转匕首,刀柄在赖尚荣剩下一只手的脉门上一敲,赖尚荣只觉半身酸麻,使不上力气。贾代善一挥手,这才有人取来牛筋,将赖尚荣捆了。
又有人戴上手套,再去摸赖尚荣怀里,哪有什么兵书,倒是有不少飞镖、雷火弹,飞蝗石等物。若非卫九眼疾手快,阻止他伸手入怀取兵书,只怕赖尚荣还会殊死一搏,取了暗器伤人。
赖尚荣很快被捆成了一只粽子,被贾代善派人提进了石屋。
贾代善精力越发不济了,倒也不急着审赖尚荣,只是派人轮班守着石屋,其他人等各自回房安寝。
自贾敬启程,卫九就一直住在梨香院正院,贾代善则住在了贾琏的小院,而贾琏则住在小书房。贾琏如此安排,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毕竟赖尚荣学了一身的邪功回来,他若是升米恩斗米仇的性子,只怕反而要回来寻向贾代善寻仇。谁知倒真的叫贾琏防着了。
次日,贾家祖孙和卫九才一起审了赖尚荣。
赖尚荣虽然学了一身的功夫,论武力值,除了卫九这样专修杀术的,已经鲜逢敌手了。但是赖家几代人的奴才,身上就没生骨气这东西,赖尚荣经不住严刑逼供,没撑多久就招了。
正如贾代善所说,出卖邪功的,天底下就没几家。常安王之乱后,景和帝励精图治的同时,也对侠以武犯禁一事十分忌讳,剿灭了不少邪门歪道。从那以后,有些邪派就是还在苟延残喘,也都转到了暗地里,不敢大张旗鼓的活动。这化骨楼也二十几年不露面了,没想到赖尚荣竟然能找到。
据赖尚荣所言,他是逃离荣国府之后得了奇遇,亲眼看着一个人杀了一支镖队,劫了镖银。后来,他想着自家人全都被贾代善送了管,自己原本锦衣玉食比之官宦人家的孩子不差什么,却一夜之间茫茫然如丧家犬,便大着胆子求那人教自己功夫。
刚开始那人不允,后来赖尚荣说自己愿意用钱买,才被带倒了化骨楼。
化骨楼当然不是一座楼,当年景和帝下令灭邪道之后,化骨楼也转入了地下活动。而化骨楼的当家人,正是姓楼。
赖尚荣当年入化骨楼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自以为得了奇遇,但是贾琏经过的案子多了,略一思忖便知,所谓奇遇,只怕又是有心人安排的罢了。就和当年李青入恻隐善堂一样。
“化骨楼练邪功的人还多吗?”贾琏问。
赖尚荣已经被打得满身是伤,他只看一眼卫九手上的打骨鞭,就吓得直打哆嗦,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道:“不多了,这功夫难练,又苦,还容易走火入魔,就是化骨楼的人,也没多少人练。”
贾琏听到这里,略略松了一口气:赖尚荣是骨头软,碰到卫九这样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功夫,未战先怯,所以才束手就擒。但若是化骨楼有无数个赖尚荣,而且还有心智比赖尚荣坚定的,却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卫九再厉害,也只有一个。
“说来挺好笑的,你一个严刑逼供都扛不住的人,倒扛得住练邪功吃苦受罪。”
赖尚荣一听见这句话,似乎是想到当初练功时候吃的苦,不由得一哆嗦,满脸的懊丧和后怕。贾琏倒也理解赖尚荣的反应,他刚开始能吃下那些苦,大约是心中怀着仇恨,仇恨也是一股可怕的动力。大约他身边还有人不停的用言语激他,强化他对贾代善的仇恨。
可是当赖尚荣和卫九一照面就输了之后,输掉了信心,便将那股用外力强化起来的仇恨泄了个干净,人没有信心和指望的时候,做什么都坚持不下去。别说扛不住严刑逼供,就是现在将邪功功法扔在赖尚荣面前,他都未必能够坚持。
问到这里,贾琏又问了化骨楼现下在哪里活动,主事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当然,赖尚荣就是招了,也不是一点小心思不耍。贾代善找来画师画了化骨楼主的画像,画完之后又问化骨楼主长什么样子,反反复复的问。刚开始赖尚荣因是胡编乱造,每次说得都不一样,当然会招来一顿毒打,如此反复数次,赖尚荣也不敢再说谎,每每说来都是一样的,画师才大概勾勒出了化骨楼主的样子。
接着,贾琏又开始问别的,诸如赖尚荣受谁指使来偷兵书等。
据赖尚荣招供,他学成之后,原本想直接潜入荣国府报仇,却在入城那日,被王子腾认出来。
王子腾如今依旧任京营校尉,会巡视城门守卫,在城门碰到赖尚荣也属正常。赖尚荣想着王子腾是贾家姻亲,原本想着到僻静处了结了王子腾的。结果王子腾不但请他喝酒,还大倒苦水说周瑞一家原本是自己得力的奴才,后来心疼妹妹才陪嫁给了贾王氏,谁知道贾府没几年,就落到这个下场云云。
赖尚荣想起当年贾代善肃清家奴,周瑞的下场和自家也好不到那里去,便改变了对王子腾的态度,后来一直在王子腾府上住着。
至于兵书的事,不用说,贾代善祖孙都知道大约是贾珠兄妹去王子腾府上贺寿的时候说出去的。赖尚荣既然落脚在王家,由他来盗兵书也不奇怪。
贾琏等三人听完,贾琏突然问:“化骨楼主长的什么样的眼睛?”
赖尚荣一愣,将化骨楼主的长相形容了一遍,贾琏又转身看画师。画师点了点头,贾琏知道赖尚荣这回说的实话,才暂且略过化骨楼主长相这一节不提。
赖尚荣盯着贾琏看了一会儿,苦笑道:“难怪我住在王子腾府上的时候,听说荣国公多么多么难对付,原来荣国公还有一个这样的帮手。你也不怕慧极必伤!”
这贾琏问话颠来复去,毫无章法可寻,也是因此,赖尚荣只要略有隐瞒,便会被贾琏审出来。后来为了少受皮肉之苦,赖尚荣也越发配合了。
确定了化骨楼主的大致长相,贾琏又问兵书的事。
赖尚荣冷笑道:“他王子腾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将我呼来喝去当奴才使,还想利用我盗兵书。真要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偷来了为何要给他?国公爷,你那么厉害,知道请君入瓮设埋伏捉拿我,你那孙子贾珠可蠢得紧,胳膊肘往外拐,哈,哈哈。”赖尚荣笑得几声,就停了下来。被打骨鞭抽得皮开肉绽,就是放声大笑,也牵扯着身上疼。
“你不愿受王子腾驱策,也不过受他人驱策罢了,后来,你将兵书交给了谁?”贾琏问。
“函关先生。贾琏,你不是在三司会审上大出风头吗?不会不知道甄函关是谁吧?”赖尚荣道。
这个答案倒不出几人所料,贾琏又问了赖尚荣一些零零碎碎的问题,这些问题看似无用,却可以检测赖尚荣吐露情报的可靠性。然后问了化骨楼现在在何处行动,画了地图,贾琏才扶着贾代善出了石屋。
卫九依旧习惯独来独往,出了石屋,对贾代善祖孙一抱拳,回了自己的屋子。
贾琏扶贾代善回了屋:“祖父,我觉得有诈。”
贾代善笑:“是啊,有诈,甄函关能将戴权这样的老狐狸玩弄鼓掌十几年,又岂能瞧不出赖尚荣不过是一个软骨头。将赖尚荣送到咱们手上,似乎是故意引咱们去破化骨楼似的。当初戴权用胡博达手上的杀手灭昌和玉器铺,不就是知道那些杀手嘴不严,若是供出胡家庄,便能牵出五皇子么?”
“可是引咱们去化骨楼有何用?埋伏在化骨楼将咱们一网打尽?若是这位函关先生当真聪明无匹,又是这些年布下大局之人,实际上已经和咱们交手了无数个回合了。他岂能不知就是咱们去化骨楼,也没那么容易中他的圈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像聪明人行事。”贾琏半是分析,半是自言自语的道。
贾代善点头道:“琏儿所言甚是,可是这位函关先生偏偏这么做了。”
贾琏低头沉吟会子,脑海中突然浮现四个字‘弹坑理论’。对弹坑理论!所谓弹坑理论,就是在□□时代,炮弹在同一个弹坑再次爆炸的几率非常低,所以士兵在遇到炮弹地毯式轰炸的时候,躲在刚刚爆炸过的弹坑里,反而更安全。说白了,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
“祖父,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是不是?”贾琏突然眼睛一亮,问贾代善。
贾代善知道贾琏又想到什么,笑着点头道:“确然如此。若是摔了两次,只能证明这个人还不够聪明。”
贾琏接着道:“那聪明人故意再次跳进同一个坑里,是不是会出其不意?”
贾代善听到这里,神色也严肃起来,道:“琏儿此言何意?”
“若是甄函关从十多年前潜伏在戴权身边开始,就是戴权的谋士,从翠鸟毒杀祖父未果开始,就是甄函关布的局。那么,当初敬大伯走山东,其实就是甄函关输在了咱们手上。”
贾代善一脸慈祥的看着贾琏,等他继续往下说。
贾琏接着道:“其实也算不得甄函关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而是甄函关赌咱们不会跳进自己熟悉的坑里。甄函关既然盗走了祖父的兵法,祖父兵书中的所有计策,都是咱们熟知的。若按常理,甄函关要算计咱们,就不该用咱们用过的计策,试问,谁会明知地上有坑还往里跳呢。所以,孙儿猜,甄函关是设计了一个咱们不但熟知,还用过的计策。
当年,敬大伯随巡按团巡视山东,先出德州,再入聊城。这一次,甄函关用的计策是从当年敬大伯走山东的计策化用而来。甄函关借赖尚荣告知咱们化骨楼的所在,若按常理,咱们必然生疑,不但不会去化骨楼,还会严加防范,谨防他们像当初敬大伯从德州再入聊城一样,再来荣国府行刺。
那么,咱们的注意力就被困在了京城。若是这时候,甄函关再出其不意,截杀敬大伯,胜算会大大增加。”
“可是你敬大伯都出城十几天了,咱们就是追,也未必追得上。甄函关就是要刺杀你敬大伯,根本无需将赖尚荣送到咱们手上多此一举?”贾代善笑问。
贾琏道:“是啊,琏儿也觉得甄函关多此一举,但正因如此,琏儿才担心他必有动作。刺杀将领是为小道,为下策。即便要刺杀将领,也该在两军交战的时候,使对方不得不临阵换将,才能乱军心,定乾坤。现下敬大伯虽然是外出巡边,但并非前方将领,刺杀他虽然对我朝而言,是损失一个能人,但对整个局势而言,影响有限。甄函关这样的人,要做的是影响朝堂的大事。”
顿了一下,贾琏又自言自语的道:“若我是甄函关……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