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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阳侯府。
夜,书房的烛火还亮着。潜伏在院子角落里的一双眼睛始终盯住窗纸上映出的人影。
忽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若夫人挺着圆鼓鼓的孕肚,领着婢女夏离开。
少时,守在门外的护卫闪入,阖上门。
窗纸上,人影微动,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复又坐回椅子去。
片刻之后,护卫闪出,阖上门,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继续盯着,直到书房的门再次开启,一个护卫慢慢走向这边,停在矮树丛前,拱手。
“三少爷,侯爷有请。”
从角落传出一声无奈的轻叹,一道瘦削的人影果然从矮树丛后面走出。
“爷爷心情如何?”
护卫答:“侯爷如平常一样。”
意味深长地“哦”声从唇齿间传出,脚已经迈过门槛,跟着身子晃入门内,便直挺挺地僵硬住,再不敢移动分毫。
一把长剑横在刘士弼的脖子上,而握着长剑的人正是信阳侯。
“你小子从贝州城回来消停不少,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呢。”信阳侯微抬剑柄,银闪闪的长剑更贴近刘士弼的咽喉处。
刘士弼眨眨无辜的眼睛,“爷爷饶命,孙子有大事要禀告。可看见姨奶奶和护卫相继到来,只好藏身在树丛后,等无人来再禀告。”
信阳侯半信半疑,“是吗?”
“爷爷,我躲在树丛后面,离书房还远得很,什么都听不到的。”刘士弼急忙解释,生怕一个字说慢了被爷爷大义灭亲。
信阳侯哼气,收剑入鞘,走回椅子里坐好。
“走近点儿。”
“是。”刘士弼乖乖答应,哆哆嗦嗦地走到桌前,胆怯地缩缩脖子,垂下眼皮不敢与信阳侯对视。
看着孙子这副胆小怕事的鼠辈模样,信阳侯的好心情瞬间化为乌有。不管怎么恨司徒家,但看司徒善与他的孙子们相处,怎么那样和谐呢。再看看他家的孙子,一个比一个窝囊,见到他就像耗子见到猫似的。
“说吧,何事?”
看着碍眼,就早点打发走。
信阳侯垂眸,也不瞧站在对面的三孙子。与喜欢拍马屁的二孙子相比,三孙子显得沉默,总是躲在暗处窥视什么,这让他更加不爽。
打从懂事的时候起,刘士弼就知道自己不讨爷爷的喜欢。所以尽量不显山不露水,躲在刘士彦的背后出谋划策,风头全部被刘士彦抢去。他也有过失落,会伤心,会羡慕爷爷对二哥的好,恨爷爷对自己的冷淡,嫉妒爷爷愿意将府兵交给二哥统领,甚至二哥在外面惹祸,爷爷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二哥平息,护二哥周全。而他呢,同为爷爷的孙子,却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同父同母的哥哥活得风风光光,而他却活在不见阳光的暗处。
心思百转千回。刘士弼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许久没有回答信阳侯的问题。
低垂着头的信阳侯没有听到三孙子的答声,猛然抬头,对上刘士弼眼中浮现的一抹凄怆,他的心狠狠一疼。
这个活在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光芒之后的孩子,的确没有受到过他的特别照顾。更多时候,他的慈爱给了憨傻的小儿子,他的呵护给了二孙子刘士彦,而他的背影给了这个三孙子。
如果他的长房嫡孙没有被偷走,想来二孙子刘士彦也不会有如今的境遇。他是偏心,但他不认为是错的。自古对长子嫡孙的喜爱,就连帝王亦如此。南晋帝安括对嫡子楚王安宗元很疼爱,北契国大王博古桀对长子大王子博古响很重视。西都国的皇帝没有子嗣,东楚国的皇帝也没有子嗣,所以不算在内。
纵观南晋国内,司徒善对长子嫡孙也很重视,但司徒善对次子和其余的孙子也很不错。司徒善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性情所致吧。司徒善是个特例,他连别人家的孩子也喜欢呢。
丞相庞甫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也疼爱之极。兵部侍郎李典也有独子李程,亦是呵护备至。
“士弼,坐吧。”
一改刚刚的冷漠,信阳侯丢下手中玩把的珠串到桌上,看向站在桌前的三孙子。
刘士弼受宠若惊地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爷爷在让他坐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坐吧。”信阳侯耐心有余,终是有些烦躁,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
刘士弼鞠躬作揖,语气哽咽,“谢爷爷赐座。”
仅仅是吩咐他坐在椅子上,已经足以令他激动万分。刘士弼规规矩矩地双腿并拢坐下,双手有些不安的放在腿上,又紧张地攥成拳头。
这一切都看在信阳侯的眼中,禁有些自责。他的确对三孙子不够关爱,不够庇护。
“说吧,夜里不好好在房中休息,跑来书房禀告何事?”
透出一些浅淡的关怀已让刘士弼感到喜悦。他按耐住心底的狂喜,努力调整下呼吸,嗓音因激动有些沙哑,他喊了一声:“爷爷。”
信阳侯将自己喝的茶杯送到三孙子面前,“先喝口茶。”
刘士弼犹豫片刻,伸出颤抖的双手捧起茶杯,浅浅地喝一小口润润舌面。他舍不得喝完,这是爷爷第一次赏给他喝的茶。果然可以,他想拿回去珍藏起来。
信阳侯微皱起眉头,不太喜欢三孙子这忸忸怩怩的举动。
察觉出自来于对面的不耐之气,刘士弼又浅饮一口,双手捧着茶杯。刚刚站在外面冻得全身冰凉,此时喝口热茶使身体的血液又奔腾的流动起来。这感觉像死而复生。
“爷爷,孙儿禀告的事情,与柔儿表妹有关。”
知道信阳侯的性子急,刘士弼没有沉默太久,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
信阳侯微怔,“柔儿?她怎么了?”
刘士弼扯动唇角。信阳侯的心里有刘士彦,有憨傻的小叔刘赞,有姑母刘喜,还有即将出世的若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有表妹列柔柔,就是没有他,刘士弼。
再次为自己感到凄哀,刘士弼快速收敛繁乱的心神,微微一笑,“爷爷,今日柔儿表妹去了深酒巷子,见到司徒宕。”
“她去深酒巷子做什么?”信阳侯诧异。深酒巷子是汴州城最有名的酒家,他只去一次,而且那一次还是月牧请他去的。记得月牧花了十金,才喝上一坛深酒巷子的好酒。
深酒巷子,并非它有一条深长的巷子,而是因为它的酒酿是自家酿的,一滴酒能飘香很远,能让整条巷子和街道闻酒香而迷醉,故而酒家因此得名。
信阳侯思绪回笼,看向对面的三孙子,“你知道内情?”
刘士弼点点头,“柔儿表妹已和我说过,她喜欢司徒宕,想要嫁他为妻。”
“什么?”信阳侯大惊,“胡闹!本侯绝不会与司徒善那个老匹夫为亲家。”
“爷爷息怒。”刘士弼放下茶杯,想要起身去安抚,却迟疑了。只微微起身,又坐回去,盯着放在桌上的茶杯,有些失落地说:“爷爷不要生气,其实我刚刚听到柔儿表妹说非嫁司徒宕不可的时候也很生气。但是,气过之后又觉得这是个好姻缘,该成全柔儿表妹的。”
“混账!”信阳侯大喝,拿起桌上的珠串砸向刘士弼的头。霎时,刘士弼的额头上血流如注,而他不躲不闪硬生生等着被砸。
信阳侯怔愣,若是换作刘士彦一定会嬉皮笑脸的躲开,还会屁颠颠地跑回来问爷爷还生气吗?要不要再砸一次?可是刘士弼呢,却硬生生的扛着。
“疼吗?”
苍老的声音响起,刘士弼呆滞一下,摇头,漾起安抚笑容,“不疼。孙儿该死,惹爷爷生气。挨打也是应该的,爷爷惹还生气,孙儿愿受罚。只希望爷爷气过之后,听孙儿一言。”
信阳侯长长舒口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去擦擦血,或者洗把脸再回来。”
刘士弼恭敬地起身,双手接过,“孙儿去洗个脸,立马回来。”
“嗯。不急,让护卫给你上点药,别落下疤。”信阳侯有些后悔,可又面子上拉不下来。
刘士弼微微一笑,说出从小到大唯一的一句玩笑话,“爷爷不觉得身为男儿,脸上有点疤更添男子气概吗?”
信阳侯勉强扯动嘴角,看着三孙子转身走出去。
身为男儿,脸上有点疤更添男子气概。
“这句话说得真好!”信阳侯不由得赞叹,不知不觉中那个常常站在角落里默默无声的孩子已经长成男子汉,并且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成熟,甚至出乎他的预料。
思绪被刘士弼返回来的脚步声打断,信阳侯正正身子坐好,看向门口出现的少年。恍惚间,少年已有了男子汉的样子,若不看清五官,还以为是失踪的二儿子回来呢。
“你生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信阳侯感叹。
刘士弼脚步微顿,又迈步悄悄走回椅子上,坐下。
“父亲走时,孙儿尚且年幼,依稀间只记得父亲的身形。多年来,幸有爷爷抚育才不至流落在外。穿暖吃饱,又能跟着先生读书习字,皆感恩于爷爷。”
信阳侯连连点头。心想三孙子果然长大了,心智也成熟了。否则怎么说出这么条理分明的话。不过反观二孙子,估许逼着打着也说出来这些话。
刘士弼没有给信阳侯思虑的时候,他语气平静,目光坚定,“爷爷,请成全柔儿表妹,与司徒府结为亲家吧。”
信阳侯目光炯炯,反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