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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将拿着衣服的手臂收回去,却被骆心安抓住了,“我有说嫌弃吗?”
阿丑的眸子迅速闪烁了一下,他的手指离骆心安不到半寸的距离,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碰到她的指尖,甚至只是这样他都已经能感觉到骆心安手上散发出来的温热,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手里的衣服,盯着骆心安的手背许久,才艰难的挪开目光,将放在衣服上的手指收了回去。
他快速将衣服帮整齐的铺在石头上之后,就继续低下头摆弄起旁边的几盆花,从始至终没有再跟骆心安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
压下方才心里那些胡思乱想之后,骆心安这会儿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静静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侧脸,半响之后才轻声开口,“一直都是我在说,那你的故事呢?”
“……我?”阿丑放在花枝上的手指一顿,骆心安笑着点了点头,“这里除了你以外我还能问谁?”
阿丑抬起头,背着月光对上了骆心安笑颜,心里微微一悸,接着又面无表情的垂下头忙活起自己手里的活儿,“奴才不过就是个下人,能有什么故事可说。”
“是没什么可说的,还是不能往外说?”
骆心安眯着眼睛笑了笑,眸子却闪过一丝探究的目光,阿丑像是很不愿意与她对视一般,即便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仍然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让他的心瞬间泛起了波澜,再也没法心如止水的去摆弄眼前这些花花草草。
最后他像是妥协一般,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说,“娘娘想问什么,不如直接问吧,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骆心安沉下眸子,目光在他脸上每一道伤痕上掠过,不经意的问道,“你脸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阿丑手上动作不停,将一株株花栽进土里,一边抹掉娇艳花瓣上的泥土,一边随口道,“小时候家里穷,住不起好房子就跟好几十口人一起住在茅草屋里,有一次油灯洒了把整个屋子都给点燃了,我当时年纪小,没来及逃出去,直接被吞没在大火里,等醒过来的时候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脸已经被烧成了这样。”
“那声音呢?也是在那次的大火里给熏的?”
阿丑苦笑一声,手上的动作不停,很快就种满了一排紫色的花束,“我也不记得了,或许是又或许不是,遭遇大火的时候我还很小,哪儿还记得自己的声音是怎么样的,后来即便我想问,当年跟我住在一起的家人和邻居们也全都被烧死了,我也就更无从问起了。”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仔细想来才觉得这话说得聪明无比,他嘴上说自己是遇上了大火才把脸和嗓子毁成这个样子,但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如果骆心安怀疑他的身份,真的派人去查,很快就能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这么大一场火灾,当年总会有记住的的人。
可他偏偏却说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一众家人和邻居全都被烧死了,这样一来就成了死无对证,骆心安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没法找出当年的真相了。
果然是狡猾啊……
骆心安真没想到这样一个又丑又残的花奴,竟然有这样滴水不露的缜密心思,还真是深不可测,不可貌相。
想到这里,骆心安对他的兴趣又增加了几分,“既然如此,凭你的手艺完全可以在宫外某个好差事,现在哪个王孙公子富贵人家宅子里没个花花草草,你去帮他们定期料理一番,收入也足够你生活无忧,又何必牺牲这么大跑到这宫里来当太监?”
听了这话阿丑的眸子泛起一层幽深的波澜,过了许久他抬头幽幽的说,“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根本就没得选择,我选择进宫自然是这宫里有我所追求的东西,就像娘娘明明在宫里活的就不快乐,如今还依然留在这里一样,有时候很多东西是可以让你放弃原则,宁愿身不由己也要去粉身碎骨去争取的。”
这话说完的时候,骆心安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明亮的火光,像是要把她吞噬下去一般,灼热的让她的心骤然一凛,可再想去捕捉的时候,一切又消失的干干净净,好像刚才他说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骆心安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那种心悸的感觉仍然那么鲜明的残存在身体里,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瞬间竟然感觉阿丑刚才说这些话意有所指,简直就像……就像故意说给她听得一般……
骆心安张了张嘴,但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夜风将她的指尖吹得冰凉,麻嗖嗖的感觉涌上来才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她觉得今晚自己一定是有些不正常,为什么无论这个阿丑做什么,都让她联想到聂暻?
一定是还没睡醒脑袋都糊涂了,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使劲晃了晃思绪万千的脑袋,骆心安心里涌上来一股强烈的冲动,使她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叫阿丑的花奴身上到底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压下心里的思绪,她勾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过才认识我不到一天,就别装出一副对我了解颇深的样子,我没你想的这么伟大,也不妨将实话告诉你,我留在宫里就是为了出人头里、荣华一生,有朝一日能够坐上皇后的宝座,得到了这些我也就自然会快乐了,那你呢?能让你放弃原则的事情是什么,是功名利禄还是锦绣前程?”
她紧紧盯着阿丑的眼睛,不想放过他眼里任何一闪而过的情绪,她问的已经这样直白,于公于私,阿丑这么一个卑微的小太监也没有了跟他讨价还价的资格,可良久之后,他却勾唇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就像在纵容一个明知道她胡说八道仍然不当年揭穿的孩子。
但这样的目光也只是一闪而过,等下一秒他已经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答反问,“娘娘一直这样追问,似乎对奴才的事情很有兴趣?”
“我不该有兴趣吗?我这敛华宫虽然不比其他宫殿那般金碧辉煌,但也不是这么容易混进来的地方,你一个新人突来乍到,又是这般神神秘秘,我身为主子难道不应该问个清楚吗?”
这话显然也不是真话,但阿丑的脸色却敛了起来,某种涌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绝,哑声低语道,“如果娘娘担心奴才是别人派来的探子,那大可不必再继续试探下去了,奴才进宫的图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奴才都会发誓忠于娘娘,绝不背叛,如有违抗就永堕地狱,受轮回之苦,永远不得超生。”
这样一句誓言落地的瞬间,骆心安有些懵了,她不是没见过其他奴才在自己面前表忠心,无论是说的天花乱坠,还是激动地感激体鳞,又或者是说出更多更恶毒的誓言……却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是纯粹的忠诚。
而眼前这个面相可怖的阿丑说出这话,却让骆心安的心都瞬间绷了起来,他那双被伤疤遮挡了大半的眼睛带着执着的光,在看过来的一瞬间,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骆心安一个人,这样的专注和认真,让骆心安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却意外的从心里相信这个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本来到了嘴边那一系列的质问,一时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自嘲一笑,“或许吧,我真是脑子进水了,竟然会莫名其妙的这么相信你这个刚认识一天都不到的花奴。”
阿丑随即露出一抹笑容,这让他原本扭曲的脸变得柔和了几分,甚至在月光下还透出了几分英气,骆心安赶紧晃一晃脑袋,两个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一时间气氛竟然前所未有的尴尬。
“娘娘您回去歇息吧,时间不早了。”
“你忙活了一晚上,这究竟种的是什么花?”
两个人都想打破沉默,结果同时开了口,这么一说话气氛比刚才还有诡异几分,阿丑看了看天色,嘴角仍然挂着一抹笑容,甚至神色间还带上了些许揶揄,“娘娘,您再不回去天都该亮了。”
骆心安低咳了几下,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和气恼,听这人这么一说,好像是她赖在这里不想走一般,可她只是很久没有敞开心扉说过这么多心里话,所以不愿意这么快就浪费掉这一个晚上罢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有些心里话不能跟亲人朋友说,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在火车上跟对桌的陌生同伴敞开心扉一般,或许是因为对他莫名的信任作祟,又或许是他的沉默寡言和可怕长相让她觉得安全,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的确不想这么早就回到那座像笼子一样的“金屋”。
“天亮了又如何?天亮了大不了我再回去睡回笼觉,可你呢?种了一整夜花,天一亮还得继续干活,难不成还不让我好奇一下这究竟是什么宝贝,值得花一整夜的时间来种?”
骆心安一番“强词夺理”让阿丑的嘴角又上翘了几分,明明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是这一晚上的笑容却比白天一整天都多。
“这叫紫樱,花可观赏茎可泡茶,有延年益寿平复肝火明目清心的作用,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但这根茎却很怕光,若是把花苗放到明日白天再种,这些根须会迅速枯死,再也养不活了,所以奴才只能深夜前来了。”
“还有这种东西?”骆心安觉得新奇,自从重生到这个朝代,她遇到了许多在现代甚至古代医术上都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眼前这一大片绚烂的紫樱,更是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这紫樱,结果却没想到被它根茎上的锐刺一下子刺破了手指。
“小心!”
阿丑一把攥住骆心安的手,仔细看了看她手上的皮肤,指尖已经滚出了一滴血珠,他一下子蹙起眉头从衣服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贴上去,“怀了身孕最怕破了血气,你怎么一点也不注意,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
他说完这话,自己和骆心安全都愣住了,半响他收回手指,将目光挪到一边沉声说,“抱歉娘娘……奴才失礼了。”
目前为止就连聂毅都不敢用这种口气当面训斥她,可这花奴却说得如此流利,好像真的把骆心安当成了小孩,完全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这种感觉让骆心安有一瞬间的错愕。
她强硬惯了,除了刻意在人前装出柔软单纯的样子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当成铜墙铁壁,何时被人这样刻意保护过?
“你……”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一瞬不瞬的盯着阿丑。
而阿丑却害怕的垂下头,低声说,“请娘娘赎罪啊……奴才在宫外认了个干妹妹,前几个月正好赶上生产,奴才就去宫外伺候了一段时间,这才一时成了习惯冒犯了娘娘,请娘娘赎罪!”
说着他满脸冷汗的将那块帮骆心安擦拭过伤口的手帕塞进了腰间,一撩袍子却因为太紧张,一下子把腰间挂着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撞了下来。
一时间腰佩、香囊、钥匙……全都叮叮当当的落了一地,骆心安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突然嗅到的一股熟悉的味道,接着她整个人都顿在了当场。
这个味道……不就是……
她仔细的嗅了嗅,顺着香味的来源慢慢低下头,一下子看到了阿丑腰间掉下来的那个香囊,她顺手去拿却被阿丑一下子抢了先攥在了手里。
手指碰到了香囊也染上了里面的香气,骆心安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这一次自己一定没有闻错,这香囊里的味道跟蝶妍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一模一样!
一时间,骆心安的瞳孔骤然一缩,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装作随意的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连让我看一下都不行,不会是宫里哪个小丫头送的吧?”
阿丑身形一顿,接着苦笑一下,“娘娘何必这样挖苦我,我这样的长相谁会瞧得上呢,这香囊不是奴才不给您看,实在是您不能看。”
骆心安的眸色愣了一下,一勾嘴角,“哦?为什么我就不能看?”
“因为……这里面有麝香。”阿丑攥着香囊沉声开口,“娘娘如今怀有身孕,切不可触碰麝香这类破血散瘀的东西,否则……轻则血流不止,重则……滑胎性命不保。”
“麝香?”骆心安神色一凛,微微的眯起来眼睛,“既然你知道这香囊里有麝香,怎么敢随随便便带到敛华宫来?”
提到这个阿丑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奴才并不是有意将这东西带进来,实在是早上起来先去昭华殿料理了蝶贵人的花园子,晌午又匆匆到敛华宫报到,忙了一整天实在没来得及换衣服。”
“昭华殿”三个字让骆心安一下子眯起了眼睛,“你带没带香囊跟你去没去过昭华殿有什么关系?你可别说这香囊是你一直带在身边的,方才你还说宫外有个干妹妹刚生了孩子,你整日带着这东西就不怕冲撞了她的血气?”
阿丑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叩了个头之后才低声开口,“说到底其实还是奴才贪了小便宜……今日上午在昭华殿整理花园的时候,蝶贵人的贴身侍女刚好抱着一盆皂角和香油膏经过,路上不巧弄撒了一个草药袋子,奴才当时也没在意,见那些草药把一盆茉莉花给弄脏了,心里觉得可惜,就把花瓣连带上面的草药装在了随身香囊里,等后来到了敛华宫的时候,奴才仔细一辨认才发现里面竟然有麝香。”
骆心安紧紧蹙着眉头,手指也不由自主的攥在了一起,过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低声问,“你确定是蝶贵人的贴身丫头掉的草药包里有麝香吗?”
“千真万确,这种事奴才怎么敢开玩笑,一开始奴才还觉得奇怪,这昭仁殿怎么可能出现麝香,后来一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蝶贵人都五个月身孕了,没准这麝香是那侍女自己用也说不定呢。”
闻言骆心安冷冷一笑,这种可能根本就不会有,蝶妍这种女人她太了解了,一朝得势就恨不得将整个后宫踩在脚下的货色,如今就靠这个肚子赌前程,哪怕是以防万一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身边的丫头用麝香这种东西。
所以……那为何麝香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昭仁殿?
骆心安的心里涌上一股预感,接着沉声问道,“你在昭仁殿捡草药包这事儿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当时周围有没有什么人看到你?”
阿丑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没有,绝对没有,如果有人看到奴才,以奴才这长相恐怕一看到先得吓得叫出声来了,又怎么会留着奴才活到现在。”
听了这话,骆心安稍微松了口气,再也没了继续闲聊的闲情逸致,深深地看了阿丑一眼,对他笑了笑,“你说的对,时间不早了,我的确该进屋歇息了,今天谢谢你。”
说完这话,她拍了拍阿丑的肩膀,转身就往寝宫走去。
此时一片乌云飘来,遮住月光在地上留下一块斑驳的暗影,阿丑站在原地,深深地盯着骆心安离去的方向,抬手摸了摸被骆心安拍过的肩膀,像是在感受上面残留的温度。
乌云飘过,银色的月光照耀大地,也照亮了他意味深长的眼睛。
看了一眼手里那个香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想他给的提示已经足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