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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夸我变得成熟了。而我问,你还不会哭吗?你说是的,一年前,你最亲爱的爸爸去世了。追悼会和下葬之时,你未曾流过任何泪水。虽然,你心里真的非常难过。你觉得很遗憾,这辈子没为父母的死而哭过。于是,你才决定找个人来代替自己,掏心挖肺地大哭一场。
而你也万万没想到,淘宝上著名的职业哭坟人,就是我,宁小军。当你看完我为你爸哭坟的视频,仿佛你已被我替换,我才是你爸爸的女儿,带着二十多年的情分,在坟墓前哭泣和追忆父女之情。同时,聂青青,你也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而你那么多年来,始终没忘记过我,始终,始终……你还对我说:“宁小军,你成功了!你真的成了一个伟大的演员,而不是明星。”真的,我很感动,从没人对我这么说过。
后面发生的都如此自然,我们就像所有谈恋爱的男女一样,吃饭,看电影,逛街,在平安夜。
谢谢你,成了我的女朋友。谢谢你,没有嫌弃我这份职业,大方地把我带给你的朋友们,并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宁小军,也叫哭坟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演员。
一年后,我们结婚。在我俩的婚礼上,我因为感动而哭得稀里哗啦。而你依旧冷静,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比我更激动。哭坟的生意越做越火,清明一天就能有几万块收入,每年净利润大几十万。你说我有着满满的正能量,哭坟既满足了中国人的爱,也能养活自己和家庭。意外的是,你决定辞职陪我共同创业,一起经营“哭坟人”这家网店。每次我哭坟,都是你在旁边摄像记录。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买家来询问,你就成了无敌客服,帮我处理好多份订单。我们的“哭坟人”夫妻店日新月异,蒸蒸日上,公司也注册成立,雇用了一大批职业哭坟人,最终发展到上百名员工。二〇三〇年,在中国的高等职业教育序列里,出现了“哭坟”这门专业,每年有几万人报考,为了抢一个名额而打破头。而我成了首位哭坟专业的导师。在我们夫妻的共同奋斗下,哭坟,成为二十一世纪全球最受人尊敬的职业。我们为儿女情长的家庭服务,为中国人的灵魂服务。同时,我们也把中国的扫墓文化和哭坟艺术,传播到了全世界每个角落。而今,无论纽约还是巴黎,清明、冬至与中元节,已全面取代了圣诞节和情人节。美国人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就是奏着交响乐或爵士乐,去给爷爷奶奶哭坟。
亲爱的,我们结婚三年后有了儿子。他很聪敏,也很懂事,你说要让他子承父业,我说算了吧。
我哭了一辈子,可不想让孩子也哭一辈子。当儿子慢慢长大成人,我们渐渐变老。儿子也结婚了,为我们生了孙子和孙女。他现在是个科学家,最近刚发明了时空穿越的互联网技术。
今年,公元二〇六五年,我们结婚五十周年。我们从没想过离婚,也从没想过分开,除了死亡。作为哭坟界的“教父”,我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而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从长大以后,再也没有为自己哭过,从来都是为别人而流泪。
对了,还有一个遗憾——我从没听过你的哭声。聂青青,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老太婆啊,我要努力锻炼身体,活得比你久,否则,要是我先死了,留下你还活着,送我的骨灰下葬,你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那不是更难过吗?
你说,好的啊,老头子,不过,通常女人比男人更长命,要是你先死了,我就去做脑垂体切除手术,让自己这辈子能真正哭一次,在最爱的人的坟墓前……好吧,我赢了。三个月前,你在病床上走完了没有眼泪的一生。当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发现你的眼角落下亮亮的液体。我用舌尖品尝,咸的。恭喜你,聂青青,你终于会哭了。
我想,那一刻,当你与世永别的那一刻,你的心里一定很开心吧,这辈子不用再憋屈了。
亲爱的,我也为你而高兴!当你死后,我抱着你很久很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我分开,无论护士、医生,还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哪能知道我们的故事。医院的病床上,我抱了你三天三夜,直到发出异味。有人说,我是恋尸癖。其实,他们都错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永远也搂不够,怎么拥抱都嫌少,值得为之撕心裂肺地痛哭的人。
聂青青,我的妻子,当你被烧成骨灰,我把你安葬在海边,在这座爱泉公墓的1919号墓地。
我在看着你五十年前的照片。
那么我自己呢?
二十八岁?
七十八岁?
就像现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可惜,我再也不会哭了。
你死以后,我抱着你的三天三夜,哪怕我的心跟着你的身体一起冰凉,却无法哭出一声来。
似乎,你最后流出的那滴眼泪,刚好带走了我余生所有的泪水。
亲爱的,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你七十多年来一直在承受的痛苦。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作为一个哭坟人,我out了。
而作为一个丈夫,陪伴你五十年的丈夫,在妻子的坟墓前,居然欲哭无泪,越发悲伤,郁积于心,伤之于魂。
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如果回到五十年前,我就可以代替现在的自己,为死去的妻子再哭一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小军啊,我最喜欢的那个自己,请你哭吧。
宁小军
2065年12月22日
这封信,到此终了。
他认得,这是自己的笔迹。
宁小军的手指哆嗦着,掏出纸巾,擦拭墓碑,抹去尘埃,才看清几行字——
亡妻聂青青之墓
底下刻着“夫君哭坟人宁小军泣立公元二〇六五年九月”。
手电照亮旁边的墓碑,却是空着的,但刻着宁小军的名字,尚未涂颜色,等待他死后与妻同穴长眠。
冬至,已近子夜,气温接近冰点。宁小军明白了,那个神秘的买家“未亡人”,其实,就是未来的自己——五十年后刚刚丧妻的宁小军。
而帮助他来传递信息的科学家,恐怕就是宁小军和聂青青的儿子。
此时,此地,亦是,彼时,彼地。
他再看这墓碑上聂青青的照片,无须酝酿情绪,今晚是为自己而哭泣。
号啕大哭。烧信。自拍。
这里的无线信号强大到难以想象,他用手机上传视频给买家“未亡人”的邮箱,几十兆的视频瞬间发出——最后的愿望完成了。
然后,他想起了她。
如信中所说,不久前,他做完一单黄金套餐的哭坟服务。买家是个女孩子,宁小军代替她给爸爸的一周年忌日上坟。事后,那个女买家说很感激他,希望单独约他出来吃饭。不过,他当时就拒绝了,说不跟买家见面是他的原则。
她就是聂青青?
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宁小军找出了女买家的电话号码。
手机显示没错,时间还是在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电话响了许久,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喂?你是?”
“我是哭坟人。”
“冬至啊,你有什么事?”
宁小军的嘴唇在颤抖,他听出来了,那是她的声音,墓碑上名叫聂青青的女子。
“再过两天,平安夜,你有安排吗?”
其实,他心里在说:你约不约?约还是不约?
“我没有安排啊。”
宁小军心花怒放,已得到答案:约。
“好啊,你喜欢吃什么……”
二〇一五年,冬至过后,宁小军和聂青青快要结婚了。
去年冬至夜的秘密,他永远不会告诉她的。
淘宝店经营得很好,他为自己买了一辆新车,后窗大大方方地贴了三个字“哭坟人”,下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一天,宁小军开着车,带着他的新娘,去海边拍婚纱照。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停车,原来是看到“爱泉路”的路牌。四周一片荒凉,站到高处就能看到海边的滩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爱泉公墓——那是几十年后才有的,未来石材紧张,墓碑一律变成了不锈钢。只有在北半球的冬至,最漫长的那一夜,宁小军才有可能穿越时空,进入未来的墓地,也是自己这辈子最后的,不可逃脱的葬身之地。
他才想起来,五十年后聂青青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正是今天拍的婚纱照中最满意的一张。
未婚妻捏了捏他的大腿,问他干吗在路边发呆。忽然,他流下眼泪,却又笑了笑,亲吻她的额头。
这辈子,我陪你过,我陪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