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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纪年第8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20光年
泰勒最近一直处于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达两百米的地下存贮库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锢磁场之中跳着永恒之舞。这些线形物的舞蹈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他常常几个小时地盯着它们,只有这时才感到心灵的宁静。
太空电磁发射导轨也在建造中,且进度很快,但泰勒对这些没有太多关注,因为球状闪电和宏原子聚变的大规模实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而现在进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规发射这条独木桥。太空电梯仍在技术研究阶段,巨大投资所需的国际合作也进展缓慢,而且,建设太空电梯所需的常规发射能力现在还不具备。所以与此同时,人类还得继续改进航天石器时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学推进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于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来,第一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面壁者正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经建立起来,顺理成章地出现了面壁者崇拜。尽管联合国和PDC一再解释,关于他们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还是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神。他们在科幻电影中被表现为超人英雄,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们是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们也拥有了巨大的号召力和政治能量,这就保证了他们对巨量资源的调用可以更顺利地进行。
罗辑是个例外,他一直在隐居中,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一天,泰勒有一个访客。与其他面壁者一样,他的家是戒备森严的,来访者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在客厅中见到来人时,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顺利地进来,因为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的人。他在大热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领带,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还戴着一顶现在已很少见的礼帽,显然是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正式些,而在此之前他大概没去过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眼镜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沉重,他那细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撑起脑袋和礼帽的重量都困难,那套起皱的西装更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一个衣架上。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在于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类小人物,他们是真正的可有可无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这类人,他总是感到兴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迈进客厅门,不敢再朝前走了,显然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客厅的地毯。他摘下礼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用谦卑的目光看着主人,连连鞠躬。泰勒打定主意,在这人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赶他走,也许他要说的事对他自己很重要,但对泰勒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卑微的可怜人用羸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泰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几乎因眩晕而跌坐在地,对于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雷霆万钧:
“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作战地图。”常伟思面对着一比一千亿的太阳系空间图感慨道。显示空间图的超大屏幕,面积相当于一个电影宽银幕,但屏幕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亮斑,那是太阳。空间图的范围是以柯伊柏带中线为边界,全幅显示时,相当于从垂直于黄道面的五十个天文单位远方看太阳系。空间图精确地标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卫星的轨道,以及目前已经探明的小行星带的情况,对今后一千年内各个时间断面的太阳系天体运行位置都可精确显示。现在空间图关闭了天体位置的标示,显示的是真实亮度,如果仔细观察,也许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微小亮点,在这个距离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见。
“是啊,我们所面临的变化太大了。”章北海说,军方对第一版空间图的鉴定会刚刚结束,现在,宽敞的作战室中只剩他和常伟思两人。
“首长,不知你注意到同志们面对这幅图时的眼神没有?”章北海问。
“当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们在会前肯定把空间图想成科普画那样,几个台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围着太阳的大火球转动……见到按真实比例绘制的空间图,才感受到了太阳系的广阔。不管是空军还是海军,他们能够航行或飞行的最远距离在这张屏幕上连一个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觉,他们面对未来的战场,没有表现出一点信心和战斗的激情。”
“我们又要谈到失败主义了。”
“首长,我并不是想谈现实中的失败主义,这应该是正式工作会议上讨论的问题,我想谈的……怎么说呢?”章北海犹豫地笑了笑,这对于说话一贯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见的。
常伟思把目光从空间图上收回来,对着章北海笑笑,“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有些不寻常。”
“是,至少没有先例。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说吧,最好直奔主题,对于你,不需要这样的鼓励吧。”
“是,首长。这五年中,行星防御和宇宙航行的基础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两项起步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太空电梯,仍在原地踏步,让人看不到希望,连更大推力的传统化学火箭都困难重重,照这样下去,即使是低技术战略层次的太空舰队,怕也只能永远是科幻。”
“对于科学研究的规律,北海同志,在你选择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时,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我当然明白,科学研究是一个跳跃前进的过程,长时间的量变积累才能产生质变,理论和技术突破大都是集中暴发的……但,首长,有多少人是像我们这样认识问题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个世纪后,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仍无重大突破,那时的失败主义思潮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太空军将会陷入怎样一种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首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远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对工作有长远的思考,这在部队政工干部中是难能可贵的,说下去。”
“其实我也只是从自己的工作范围来考虑:在上面的那种假设下,未来太空军中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压力?”
“更严峻的是,那时部队中还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干部呢?”常伟思接过话头,“遏制失败主义,首先自己要对胜利有坚定的信念,这在你所假设的未来肯定比现在更困难。”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首长,那时,太空军的政工力量可能严重不足。”
“你的建议?”
“增援未来!”
常伟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时移动光标,把太阳向前拉进,直到他们的肩章都反射出阳光为止。
“首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伟思抬起一只手说,同时又把太阳推远,一直推到空间图的全幅显示,使作战室重新笼罩在昏暗中,然后再把太阳拉近……将军在思考中反复这样做着,最后说:“你考虑过没有,现在的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已经任务繁重,困难重重,如果用冬眠技术把优秀的现役政工军官送到未来,对目前的工作将是一个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全盘和整体的考虑当然要由上级来做。”
常伟思站起身,把灯打开,使作战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这工作你现在就要做,从明天起,你先放下手头的事,以太空军政治部为主,也可以到其他军种做些调查,尽快起草一个上报军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黄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泰勒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
刚刚从严峻的外部世界走来,眼前的一切给泰勒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以前,结过两次婚后来仍单身的他对这类天伦之乐的景象并不在意,他只追求一个男人的辉煌,但现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虚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着妻儿的罗辑才注意到他。出于由共同身份产生的心理障碍,到目前为止,四位面壁者之间没有任何私人联系。但因为事先已经通过电话,所以罗辑对泰勒的到来并不吃惊,并对他表现出了礼貌的热情。
“请夫人原谅我的打扰。”泰勒对拉着孩子走过来的庄颜微微鞠躬说。
“欢迎您泰勒先生,这里客人很少,您能来我们很高兴。”庄颜说,她说英语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带着稚气的柔美声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双天使的手抚摸着泰勒疲惫的心灵。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说:“能见到你们两个天使,我已经不虚此行了。”
“你们谈吧,我去准备晚饭。”庄颜微笑着看了看两个男人说。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罗辑博士谈一会儿,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庄颜热情地坚持留泰勒吃晚饭,然后带着孩子离去了。
罗辑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浑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瘫软下来,仿佛一个长途旅人终于到达了目标。
“博士,这几年你好像对外界一无所知吧。”泰勒说。
“是。”罗辑仍站着,挥手指了一下周围,“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个聪明人,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也比我们更有责任心。”
“后一句话怎讲?”罗辑不解地笑着问。
“至少你没有浪费资源……那她也不看电视吗?我是说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么看吧。”
“那你确实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了。”
“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好,很累吗?哦,喝点什么?”
“随便……”泰勒迷茫地看着夕阳映在湖面上的最后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现了。”
罗辑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听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说:“这么快?”
泰勒沉重地点点头,“见到他时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快?”泰勒对破壁人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从容,结果却显得很无力。
“本来还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证据,所以晚了,对不起。”破壁人说,他像一个仆役般站在泰勒身后,说话很慢,带着仆役的谦卑,最后三个字甚至带着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一个老刽子手对行刑对象的那种体贴。
然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气抬头看破壁人时,后者才恭敬地问:“先生,我可以继续吗?”
泰勒点点头,收回目光,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礼帽一直端在手里,“我首先简述您对外界显示的战略:建立一支独立于地球主力舰队的太空力量,以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核聚变作为主要武器装备。”
“同你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泰勒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彻底中止这场对话,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际,政治家和战略家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人是胜利者,但直到现在,他仍心存侥幸,希望最终证明自己的思想没有被看透。
“如果是这样,先生,我可以不再继续说下去,您接着可以逮捕我,但有一点您肯定已经想到:不管怎么样,您的真实战略以及推测出这个战略的所有证据,都将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闻中出现。我是以自己的后半生为代价来与您见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牺牲。”
“你说下去吧。”泰勒对自己的破壁人摆了一下手说。
“谢谢,先生,我真的很荣幸,不会用太长时间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种现代人中很少见的谦卑恭敬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血液中,随时都表现出来,像一根软软的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紧,“那么,先生,我刚才对您的战略的表述正确吗?”
“正确。”泰勒说。
“不正确。”破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说,不正确。”
“为什么?”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巡游世界各地,考察各国的军队和其他武装力量,试图找到人类社会中残存的自我牺牲精神,并组建一支具有这种精神的太空军。这种对牺牲精神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分了,很不正常。当然,您有自己的解释: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离攻击目标,相对于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伤亡率,因而需要参战者具有自我牺牲精神。”
“这有什么不对吗?”泰勒从沙发上扬起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