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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学校这边,就可以看到,那确实是张美丽的店,充满着和这个小镇完全不搭的气质:金边的家具,晶莹的玻璃珠帘,皮质的座椅,服务员都是外地来的高挑美女。充满着“妖娆的气息”——小镇的人都这么形容。
张美丽的小店,和我们的小镇,就这样充满着这种对立的感觉,而在小镇人的口气中,仿佛永远是:张美丽代表一种什么势力,在侵蚀着这个小镇。
如果这是场无声的战争,结果上,张美丽似乎获胜了。隔壁店面也被盘了下来。渐渐地,一些本地的老板们“不得不进出”美美海鲜酒楼。
“没办法,外地的客户都喜欢到那。”——进去过的人,在极尽形容后,都这样解释。
紧接着,终于有一天,小镇某个大佬的儿子结婚,其中一个场子安排在那。
那个下午,我其实异常紧张,父亲也收到请柬了,他被安排在美美海鲜酒楼,对方特意交代,那个会场邀请的都是各地的商人,去了可以帮着开拓生意。
我自告奋勇提出陪父亲去,却被母亲恶狠狠地拒绝了。我只好趴在窗前,看犹豫不决的父亲,踌躇着往那走。
很好吃的餐馆。父亲回来这么说。这是他唯一能说的东西,这也是小镇其他人唯一能评价的方式。事实上,张美丽的店,就味觉上的正当性,避开那些种种暧昧和复杂的东西,重新与小镇发生关系了。
学校的一些校舍要翻修了,宗族大佬开始号召每个人响应捐款。开卖场的蔡阿二犹犹豫豫,开电器行的土炮扭扭捏捏,张美丽却激动了。一个人跑到学校,进了校长室说,我捐五万。
在那个时候,五万是很多的钱,可以建一栋小房子。
然而校长犹豫着没接过来。说,再考虑看看。
最终学校公布的捐款名单上没有张美丽。
不久,地方大宗族的祠堂要翻修一个小工程,张美丽又跑去认捐了。出来的最终名单依然没有她。
直到年底,妈祖庙要拓宽一个小广场,张美丽的名字终于落上去了。
“五万元:信女张美丽”。这是最高的捐款金额,却被刻在最低的位置。但张美丽很高兴,那段时间可以看到,她时常一个人溜达到那,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刻在上面的她的名字。
而我也时常守在妈祖庙旁边的杂货店,看着她一个人在那笑得像朵花。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张美丽的身份已经是镇企业家联合会副会长。她的美美海鲜酒楼就坐落在入海口,整整五层楼。
学校犒劳优秀学生的酒会是她赞助的,坐在金灿灿的大厅里,她拿着演讲稿,说着报效祖国、建设国家的这类话。
她有了双下巴,厚厚的脂粉掩不住头上开始攀爬的那一条条皱纹。但她依然很美。
其实,宗族大佬们对学校接受张美丽的好意并不是很满意。张美丽现在不仅仅是海鲜楼的老板,还是隔壁海上娱乐城的老板。
连邻近的几个小镇都知道这海上娱乐城。据说那里有歌厅、舞厅、咖啡厅和KTV包房,还有种种“见不得人的生意”。学生里传得最凶的是,那里有卖毒品。据说前段时间退学的那学生,就是在那染上的性病。
学校领导三令五申地禁止学生靠近那娱乐城,而父母每晚都要讲那里的罪恶故事。我知道,小镇对张美丽的新一轮讨伐正在酝酿。
沿着一堵墙,美美海鲜酒楼的旁边就是海上娱乐城。那天饭桌上我不断走到窗边,窥视那个霓虹闪烁的娱乐城。
这娱乐城是个巨大的建筑群,中间一个主建筑应该是舞厅,周围围了一圈欧陆风格的别墅。据说每栋别墅都有不同主题:有的是抒情酒吧,有的是迪厅,有的是高雅的咖啡厅。
饭局结束后,老师安排作为记者团团长的我,采访“优秀企业代表”张美丽。
采访安排在她的办公室。
那天她穿着黑色的丝袜,配上带点商务感觉的套裙,我还没开口就全身是汗——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
在一旁的老师附在耳边提醒我,这次采访不用写出来,只是对方要求的一个形式。
我知道,那对张美丽是个仪式,获得认同的仪式。我支支吾吾地问了关于对中学生有什么建议这类无聊的话题,她努力按照想象中一个德高望重的女人该使用的语言和动作表现。
显然结果她很满意,采访中当即表示捐款支持学校成立记者团。老师和她握手庆祝,一切功德圆满。
在带上她办公室门的时候,我忍不住转头想再看她一眼,却一不小心看到,她像突然泄气一般,后脑勺靠在座椅背上,整个人平铺在那老板椅上,说不出的苍老和憔悴。
宗族大佬、家长和学校越禁止的东西,越惹得孩子们想要冒险。一拨拨等不及长大的同学,偷偷溜进那个娱乐城,然后兴奋地和大家描述里面让人“爽呆了”的种种。
进或者不进那娱乐城,在学生的小帮派看来,是有种或没种的区别。而在小镇家长们看来,是好孩子或者坏孩子的分界线。
渐渐地,传到我耳朵里的传说越来越多:听说娱乐城里出了四大天王,听说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绝招,领衔不同的生意,听说他们开始在学校发展手下。
我倒一直不相信发展手下,真是娱乐城里管理层推进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完全没必要,甚至是自讨苦吃的事情。我的猜想是,娱乐城的员工为了显摆,而自发组织的。但无论如何,确实是因为娱乐城的存在。
小镇里的怒气正在积蓄,开始有宗族大佬和妇女机构,到每一户人家拜访,要签订什么取缔请愿书。而张美丽的回击是:镇政府大楼修建,她捐助了二十万。
局势就这样僵持着,整个小镇都躁动着,就等着一点火花,把所有事情引爆。
火花终于在我读高三的第一个假期燃起了,娱乐城里发生了一起恶性打斗事件。一个人被当场打死。那人是当地一名大佬的儿子。
那简直是一场围剿。大批大批的小镇居民,围在娱乐城门口扔石头,辱骂,要求娱乐城关闭。
那个下午,我以学生记者的身份赶去现场了。
老的少的、相干不相干的,都聚集在那。骂的还是几年前的那些话:“不要脸”、“贱人”、“狐狸精去死”……
张美丽出来了,就站在主楼的屋顶上。她拿着扩音器,对着围观的人喊:“这是一场意外,请乡亲们理解,我会好好处理……”
一句话还没说完,开始有人愤怒地拿起石头,咬牙切齿地往她的位置砸去。
但她站得太高了,石头一颗都靠近不了。
人流分开了,她的母亲颤颤悠悠地走出来,对着楼上的张美丽,哭着喊:“你就是妖孽啊,你为什么那时候就不死了算了,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祸害……”
扩音器旁的张美丽估计很久没看到母亲了,哭着喊:“妈,你要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从以前到现在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真的从来没有。”
她的母亲显然已经崩溃了:“你就是妖孽,你就是妖孽,我当时应该掐死你。”
魁梧哥到屋顶来了,拉着张美丽回屋里去。
众人的骂声又持续了一阵,渐渐消停了。
那个晚上我没听到声响,是第二天醒来后才知道的。张美丽当晚跪在自己宗族的祠堂门口,大声哭着,对天发誓自己没有作孽,“除了一开始追求爱情,我没有做娼妓,没有卖毒品,我只是把我觉得美的、对的、我喜欢的,都做成生意,我真没有作孽……”
哭完,她狠狠地往祠堂的墙撞去。
第二天祠堂大佬起来才看到,张美丽死在祠堂的门口,流出来的血都凝结了,像沉压已久的香灰。
按照宗族的规矩,人死后,要在自家或者宗族祠堂做法事,然后再落葬。最后还要摆一个木牌在祠堂里,这样灵魂才会安息。
然而,无论家里还是祠堂都不愿接收,更别说木牌了。按照传说,这无法安息的魂灵,将没处安身,只能四处游荡——这是宗族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了。
张美丽确实成了孤魂野鬼了。
最终是魁梧哥料理张美丽的后事,他坚持要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尽管小镇上没有一个人参加,他还是请来隔壁乡镇几十支哀乐队,咿咿呀呀了三天三夜。
哀乐一停,魁梧哥就把所有人散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娱乐城。
没有人打救火电话,也没有消防车前来。小镇的人就冷冷地看着娱乐城烧了一天一夜。待烟火散去,开始有人拿鞭炮出来燃放——
按照小镇的风俗,谁家病人好了,要放鞭炮。
大学都毕业六年了,一个已经成了大老板的高中同学才组织说,应该纪念下高中毕业十周年。远在北京的我接到他特意发过来的请柬。请柬是传统的红纸镶金,打开来,聚会的地点竟然是海上娱乐城。
因为后来考上大学我就离家,实在不清楚,这娱乐城竟然重新开张了。
这娱乐城和张美丽的娱乐城完全不一样,原本走进去正对的主楼,现在变成了一片绿地,不过周围分布的,还是一栋栋别墅。到处都是厚重的低音炮一浪一浪地袭来,而每条路上,一个个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亲密地亲吻。
那天我到得晚,大部分同学都已经聚集了。虽然我提醒自己别说这个话题,但终究忍不住问:“怎么这娱乐城又建了?”
做生意的那同学干笑了两句:“有需求当然就有人做生意,小镇这么有钱,有钱总要有地方花。”
我没问下去了。
“有欲望就有好生意,人民币教我的。”同学继续不依不饶。
喝了几巡酒,有同学开始调侃我,“对了,张美丽不是你梦中情人吗?”
我脸一红,说不出话。旁边有同学起哄道:“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也想象着自己爽了好多次。”
当中有人提议,敬张美丽。那大老板抢过话去:“我谨代表一代热血青年,敬这位伟大的小镇启蒙运动奠基人,审美运动发起者,性开放革命家……”
众人跟着歇斯底里地喊:“敬伟大的张美丽!”
我一声不吭,拿着酒走到一个角落,刚好看到那片绿地。我反复想起,那石头房子,那苍白的脸。“她终究是个小镇姑娘,要不她不会自杀的。”我对自己说。
同学们还在起哄,说着这地方曾经淫荡的种种传说。
我突然心头冲上一股怒火,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冲出去,一路狂跑,一直狂跑,直到我再也看不见那个恶心的娱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