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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端坐在菱花缠枝纹案铜镜前。
我的侍婢秋桃正为我梳着新娘子的发髻,这是大安王朝的公主出嫁时独有的发髻,格外繁复。秋桃第一回梳时,手法还颇为生疏,如今我是第五回大婚了,秋桃的五指在我的发间穿梭,不过是短短片刻,一个完美的公主大婚发髻便呈现在我的眼前。
秋桃为我戴上凤冠后,笑着道:“公主,这回一定能成的。驸马爷身子健壮,乃是我朝栋梁,又无任何仇家,定……定不会像前几次那般……那般……”
她轻咳一声,又道:“总之,这一回一定能成的。”
秋桃虽是笑着的,但我依然可以从她眼里瞧到一抹担忧。
我摆摆手,说道:“成也罢,不成也罢,听天由命吧。”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心里始终还是在期待着。这一回皇兄给我指婚的是新科状元郎,生得一表人才,且才高八斗。待我们大婚后,定能成为一对伉俪情深的佳偶。
一旁的冬桃连忙附和:“公主莫要灰心,陛下也派了人守着驸马爷,驸马爷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与公主拜堂。”
我瞅了瞅铜镜的自己。
身为大安王朝的公主,相貌虽然不是极好的,但也不差,当初福华寺的方丈还说观我面相便知我是个极有福气之人。
可打从我过了二八年华后,我便霉运不止。
我的第一位驸马,刚接了赐婚的圣旨,当夜便暴毙了。
我的第二位驸马,也是在接了赐婚的圣旨后,没几天便感染了风寒,不到半月就成了肺痨,很快便离开人世了。
我的第三位驸马是我亲自挑选的,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眼便相中了出身平凡的他,可惜在我们成亲的那一日,他……他被馒头噎死了。
我的第四位驸马,也就是我的上一位驸马,难得熬到了拜堂这一步,却被仇家一剑封喉。
而如今我的第五位驸马,正在前来迎娶我的路上。
我问:“如今迎亲的队伍走到哪儿了?”
“回公主的话,已经到南门了,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行到玄武殿。”秋桃回道。
玄武殿乃是皇兄平日里上朝的议事殿,皇兄对我极是疼宠,我的五次大婚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举行的。我思来想去,愈发觉得我不能坐以待毙。虽然皇兄派了重重守卫,但我还是不放心。
不去亲眼确认我的驸马是否安好,我难以心安。
我迅速做了个决定。
我道:“立马备轿,去繁元阁。”
我仔细算过了,此刻前去繁元阁,刚好可以看到迎亲队伍路过。如今妆容已成,一切都备好了,到时候直接去玄武殿,时间刚刚好。
秋桃与冬桃皆是一愣,冬桃道:“公……公主……”
我打断道:“本宫自有分寸。”
两侍婢方应了声“是”。
我上轿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许是前四回驸马离奇暴毙的缘故,我下意识地觉得老天爷与我结仇了,若是这一回我的第五位驸马又离奇死去,恐怕放眼整个大安王朝,也无人敢来当我的驸马了。
我登上繁元阁后,静待了片刻。
繁元阁正对着皇宫里最深最大的秋波湖,湖畔边杨柳依依,有微风拂去,湖中波光粼粼,犹如细碎星光,像极了驸马发冠上的黑曜石。
铜鼓唢呐声震耳欲聋,骑在乌骓马上的状元郎一袭红黑相间的新郎官喜袍,衬得面容温文儒雅。我越看越是欢喜,驸马安然无恙,我也彻底安心了。
蓦然,秋桃说道:“公主,驸马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我一怔,旋即抬眼望去。只见状元郎紧抿双唇,原先还是正常的脸色倏然变得一派惨白,我仅仅眨了下眼睛,状元郎就手扬马缰,“啪哧”的一声,乌骓马前蹄高举,猛然间狂跑起来。
状元郎仿佛知晓我的存在那般,在乌骓马扬蹄时,他的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
我的心不禁一凉。
明明此时正值夏季,可他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是腊月里的寒谭。
这是我与状元郎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然后他……跳湖了。周围的侍卫连忙下去救人,可终究拗不过一心求死的状元郎。
他挣扎了足足有两柱香的时间,最后成为秋波湖上的一抹鲜红,发冠上的黑曜石与粼粼波光融为一体,险些亮瞎了我的双眼。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我的第五位驸马死在我的眼前,胸口一闷,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
皇兄一脸悲恸地坐在我的榻旁,见我睁开眼,他轻叹一声,安慰道:“阿妩,都是朕不好。下回给你再给你挑个好的,大安王朝男儿千千万万,总有一个能与你结亲的。”
兴许是昏迷过了,又兴许是有了前四次的经验,这一次我也麻木了。
我从榻上坐起,说道:“皇兄,经此一事,臣妹想通了。为了不祸害我朝栋梁,臣妹不嫁了,只要皇兄不嫌弃臣妹在宫里碍事便好。”
皇兄道:“你是朕的皇妹,朕又怎会嫌弃你?莫要胡思乱想,待朕安抚了状元郎的一家后,再与你挑一门好亲事。”
我问:“皇兄可有查清为何状元郎无端端的会跳湖?”
明明赐婚时,皇兄与我说过状元郎的神色是欢喜的,并无任何不甘愿。我也悄悄地让人去打听过了,对我前四次的克夫之说,状元郎压根儿就不在意,对于礼部准备的各种大婚事宜,也是相当配合。
皇兄摸了摸下巴,说道:“朕已让人去查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答案。”
皇兄拍拍我的手,又道:“阿妩莫要多想了。”
我勉强地牵唇一笑。
其实之前我还不信自己命中克夫的,可这一次亲眼目睹状元郎像是中邪那般一心求死的模样后,我也不得不信了。
我想了想,说道:“皇兄,臣妹过几日想去福华寺一趟。”正好去质问方丈,何为有福气之人,本公主连续克死五个驸马,这算哪门子福气呀?
皇兄道:“也好,宫里刚死了驸马秽气得很,你去福华寺小住几日也是好的。朕会多派些侍卫跟着你,你安心地在福华寺里上香吧。”
方丈在做早课,我虽贵为公主,但心中也颇信神佛。我们大安王朝历代帝王都是信佛之人,我的皇兄也不例外,皇兄登基多年,也不知修了多少座寺庙,比修自己的皇陵还要积极。
在皇兄的影响下,我也格外尊敬佛家中人,遂先自行离去,不便打扰方丈的早课。
福华寺有个放生池,池里爬了不少王八。
秋桃清了放生池周遭的人,我伫立在池旁,瞅着里头的王八。王八个头大小不一,在慵懒地爬行。
冬桃好奇地问我:“公主在看什么?”
我道:“我在找去年我放生的那只王八。”
冬桃道:“公主不是前年放的吗?”
我回神,瞅着她,道:“是么?”
秋桃点点头,回道:“是的,奴婢也记得是前年。去年因为第四个驸马的事情,公主伤心了大半年,甚少来福华寺。”
我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我记错了。”
我这人的记性不太好,总是记不住事情,虽然今年才双十,但我总觉得我这记忆像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妪,脑袋昏昏沉沉的,每去一处地方,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曾经见过一样。
思及此,我的脑袋有些发沉。
我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今早皇兄与我说了,验尸的仵作在状元郎的身体里找到了五石散,而状元郎身边的随从也说了状元郎因之前科举的缘故,常常心神不安,唯有五石散才能让他心神安定。可这五石散吃多了,人便会神神颠颠的。状元郎离开状元府时,吃了不少五石散,是以路经秋波湖时才会有这般奇怪的举动。
我抱起一只王八,王八立马把头缩了进去。
我无奈地道:“你也怕我克死你么?”
忽有猫叫声响起,我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扶桑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
扶桑花火红如血,可一袭淡青衣袍的他却像是一抹与尘世隔绝的清冷。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微微侧头,总觉得我又犯病了。
明明我从未见过他,可是心里头却隐隐觉得我在梦里见过他的。
青袍墨发的他就像是我前世里一场不经意的梦。
我暗自哂笑一声。
瞧瞧我这记性,又犯迷糊了,怎么见谁都觉得像是前世里一场不经意的梦。
我迅速回神。
此时我要在意的并非有没有见过他,而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周遭都是我明玉公主的人,皇兄担心我的安危,每回我出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的。
我眯起双眼,喝道:“你是谁?竟如此大胆!”
我在宫里向来威仪十足,哪个人见了我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可眼前的青袍公子面上却连丝毫恭敬和惧怕也没有,反倒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只要是明眼人一见我这架势都知我是要来福华寺小住几日的明玉公主。我要来福华寺的消息,整个京城早已知晓,福华寺这几日还特地闭了门,谢绝前来供奉佛祖的香客。
青袍公子眸色微深。
他怀里的白猫慵懒地叫了一声,也如同它的主子那般,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一人一猫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蓦地,手指传来一阵吃疼,我低头一瞧,我抱在手里的王八竟然咬了我一口。
我凶巴巴地瞪了它一眼。
秋桃和冬桃急急忙忙地赶来。冬桃抱走王八,瞅了瞅我泛红的手指,说道:“公主,奴婢立马让人杀了这只不长眼的王八。”
我道:“无妨,不过是只畜生罢了,放回池里吧。”
我此时方想起那个青袍公子,抬眼一望,不远处的扶桑树下早已没有他的人影。我不由得一怔,问道:“你们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就站在那儿的。”
我微扬下巴,指了指前方的扶桑树。
秋桃一头雾水地道:“男子?没有呀,奴婢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冬桃亦是一头雾水地道:“公主,奴婢也没有见到。这儿都有侍卫层层把手,别说人了,连只蚊蝇也飞不进来,且方才奴婢和秋桃在不远处守着的,这里一直都只有公主殿下一人。除非……除非……”
她咽了口唾沫,放轻了声音。
“除非不是人。公主呀,会不会是驸马爷回来找你了?第三位驸马爷最喜欢穿淡青衣袍了。”
我这侍婢办事得力,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极怕鬼神之物,一有风吹草动便往那方面想,常常被自己吓得睡不着。
我睨她一眼:“佛门清净之地,即便是鬼也不敢前来。况且……若当真是驸马回来了,我倒想好好地问一问他为何吃个馒头也能被噎死。再说,本宫岂会认不出我的几位驸马?休要胡说八道。”
冬桃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扶桑树。
真是奇了怪了。
方才我明明是见到一位青袍公子的,他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猫,怎么眨眼间人就不见了?莫非当真是我的错觉?
方丈做完早课后,我独自一人去了禅房。
方丈生得慈眉善目,耳垂厚大,许是耳濡目染得多,与佛祖倒也有几分相似。一见到我,方丈双手合十,语气不急不缓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我与方丈也算熟稔,遂也不与他客气了,随意一坐,开门见山便道:“正道大师,你可记得前些年你曾与本宫说过的话?本宫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此话当真?”
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记得。”
我道:“这五年来,本宫的五位驸马相继死去,如今连坊间都在传闻本宫命中克夫。而大师前些年说本宫是有福气之人?”我嗤笑一声,说道:“大师如何解释?”
“阿弥陀佛。”方丈给我沏了一壶茶,他倒了一杯,道:“公主请尝,这是一杯苦茶。”
我浅尝一口,诧异地道:“此茶味道极清,为何称之为苦茶?”
方丈微笑,又给我倒了一杯:“还请公主再尝。”
我道:“依然是一杯清茶。”
方丈再倒一杯,我再尝,味道比前两杯虽然较浓了,但是仍然称不上苦茶。方丈也不急,又继续给我倒茶,巴掌大的茶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倒完了。
我喝最后一杯茶时,方从品到了茶的苦味。
方丈说道:“人生如茶,公主殿下的面相的确是有福气之人,如今不过五年,不到最后公主又岂知老衲打的是诳语?”
我明白方丈的意思了。
我道:“只是如此一来也不是法子,本宫克死了五位驸马,不知正道大师可有破解之法?”我自嘲地笑了笑,道:“若是不能破解的话,我倒是可以请求皇兄让我去大宁和亲,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取他国帝王之命。”千军万马都不及我这克夫之命来得快呀。
方丈道:“还请公主伸出手。”
我依言。见方丈眉头一皱,我问:“大师可是从本宫的手相看出了什么?”
方丈道:“公主这几年来常常受风寒之苦吧?”
我点头。
这几年来我极其容易感染风寒,隔三差五总要病上一回。太医们对我也是束手无策,开了各种各样的补药和药膳,也试了各式各样的药方,始终没什么效果。
方丈道:“公主是体内阴气过重,法子倒也简单,正所谓阴阳相克,公主寻个阳气重的男子压一压吧。”
我道:“阳气重的男子都被本宫克死了。”
方丈道:“这也不一定要是夫婿,公主可以认个义兄或是义弟,认个师父也成。”
义兄义弟,这个不成。皇家的公主认个弟兄岂是儿戏?还需经过礼部层层筛选,个中繁杂单是想我就觉得头疼,还是认个师父方便一些。
微微一顿,我又道:“本宫的皇兄乃是一朝天子,皇兄可算是阳气重?”
方丈道:“本来是算的,只不过公主常年伴在陛下身侧,陛下龙气虽重,但也无法抵挡公主身上的阴气。”
我道:“那何为阳气重?”
方丈说道:“老衲有一友人,今日恰好也在福华寺,他乃世外高人,脾性颇怪,不过却是老衲见过的阳气最重之人。”
我听后,心中一喜,道:“还请方丈引见。”
方丈让沙弥去请世外高人,未料请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世外高人也迟迟未来。方丈道:“老衲这位友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还请公主见谅。公主要在福华寺小住几日,如今时候不早了,不如公主先歇一歇,明日老衲再为公主引见。”
我向来随和得很,且我也知能当高人的脾性都不怎么好。
我这么大度自然不会去跟他计较,相反的,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层层守卫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沙弥领我去斋房的时候,我问道:“你们寺里可有没有剃度的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
小沙弥摇头。
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斋房后,我随意用了点斋膳便宽了衣歇下,脑子里想的还是今日遇到的青袍公子。不过一想到他那冷冷清清的神态,我心里就不怎么舒服。打从我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个人敢这么对本公主,若搁在宫里头,怕是早被责罚了。
我在心里哼了声:架子摆得这么高,有本事来娶我呀,管你是人是鬼,圣旨一下你半只脚就踏在阎罗殿里了。
到了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耳畔忽有窸窣声传来。
我睁眼一看,险些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榻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我平日里就寝喜欢在房里留一盏灯,今日虽在福华寺的斋房,但也不例外,正好清清楚楚地见到了眼前之人的相貌。
我记性再差,也认出了他就是今天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
他的一根手指搭在我的衣襟里,只需轻轻一拉我的底衣便会散开。他怔楞在地,眼中有惊愕的神色,仿佛我此刻的睁眼于他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便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登时他的左脸便落下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我大叫道:“来人呀,有登徒子!”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都喊破喉咙了,竟无人应答。秋桃和冬桃平日里都是守在门外的,而此时我也能清楚地看到斋房外站着两道人影,正是她们两人的背影,可她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站得笔直。
我的背脊顿时一寒。
我拽紧被角,忙不迭地往后挪,直到背脊紧贴墙壁时方停下。
尽管此时我的内心慌张到了极点,可我面上始终平静无波的。身为一国公主,又岂能连点临危不惧的气度也没有?
我警惕地看着他。
同时的,我开口说道:“你究竟是谁?”
今日见到他绝对并非偶然,他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清清嗓子又道:“你想从本宫身上得到什么?”
他身上忽有银光闪出,没入我的体内,我只觉心口一震。我原以为他给我下了毒,可我眨眨眼后,身上一丁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青袍公子淡淡地说道:“忘记你今日见到的事情。”
我抖了抖唇角,瞅着他那张看起来不像是采花贼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种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这狂徒,三更半夜潜入本宫的斋房,还企图轻薄本宫,这样的事情足以让你人头落地。不过本宫看在你这张还算顺眼的脸蛋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我松开被角,微扬下巴,给他抛了个媚眼。
“本宫是大安王朝赫赫有名的美人儿,你会对本宫起色心本宫并不意外,相反的,你能避开重重守卫闯入本宫这儿,也算我与你的缘分。若你只求一夜春风,本宫允了你又如何?”
我往前挪了下,青袍公子的眉头立即一蹙。
我扯了扯衣襟,正想脱了底衣时,青袍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我眼前。“吱呀”一声,窗子晃了一下。那狂徒就像是一阵风,来也快去也快。
我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跌坐在榻上,背后的衣裳湿了一大片。
我知道方才那人对我定然不是起了色心,那人一派正气,望我的眼神纯粹剔透,丝毫不像是登徒子的眼神,反而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是以才会有了我的那一出戏码。
我借此逼走了他。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手和古怪的本事,想要掳走我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刚刚那人的手搭在了我的衣襟里,分明是要找些什么。我摸了摸我的衣襟,里头除了两团浑圆之外,再无其他。
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见外头的秋桃和冬桃动了,我连忙唤道:“你们两个进来。”
这一回两人有了反应,门一开,秋桃便问我:“公主可是梦靥了?”
我问:“方才你们可有听到斋房里有什么声响?”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齐齐地摇头,说道:“回公主的话,方才斋房里一片静谧,奴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看来那个青袍公子定是使了什么奇怪的招数,当了公主这么多年,陪在皇兄身侧,我也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是以对于方才那人的本事,我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能在这么多人的护卫之下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想来本事是极好的。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定要好好地游说一番。如此人才,若能被皇兄委以重任,乃大安王朝之福。
我也不欲与秋桃冬桃两人多说,只道:“把安神香点上吧。”
没想到的是,我第二天就见到了他。
他还是穿着淡青衣袍,袍袖上绣着翠绿的青竹,可以看得出来,这衣袍穿了好些年,丝线绣出的青竹隐隐有些泛白。
他依旧是那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见到我的时候一点也不惊愕,仿佛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我盯着他,不语。
他也气定神闲地坐着,不说话。
正道大师说道:“公主殿下,这便是老衲昨日所说的友人,姓君,双名青琰。”
我一怔。
他……他……他竟然就是那个能压我体内阴气的世外高人?
不过转眼一想,倒也说得通了。福华寺已经闭门,能进来的除了我便只有福华寺里的人,而昨天正道大师说他的友人也在。当时我下意识地便以为正道大师的友人应该也是个和尚才对,一时间没把两人想到一起。
正道大师又道:“人已带到,老衲先行离去。”
正道大师一离开,我就眯起双眼,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道:“你昨夜到底想在我身上找什么东西?”
他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就像是昨夜我睁开眼时那般。
知道他是正道大师的友人,我也不怕他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君青琰说道:“公主聪慧,昨天夜里竟想到这样的法子将我逼走。”
我道:“过奖。”
君青琰又道:“我已从正道大师口中听闻了公主的来意,我愿意当公主的师父。”
我挑眉,说道:“那君公子想从本宫身上得到什么?”
他神色不改,声音依旧是不疾不徐。
“公主与在下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昨天夜里只是想确认一下,不曾想到竟惊醒了公主。我当公主的师父,替公主镇压阴气,公主替我寻人。我有八分的把握,我要寻的人就在宫中。”
我好奇地问:“你所寻之人是?”
他道:“是个姑娘。”
宫里的姑娘何其多,估摸着君青琰要寻的是个宫娥。我道:“成。我替你寻人,你当我的师父。”我眯眼一笑,又道:“君公子当了我的师父,我身为徒儿,师父是不是也该将你身上的本事传授于我?”
君青琰看了我一眼,道:“自然。”
我心中窃喜,这么说来还是我赚到了。昨天夜里我喊破喉咙了,冬桃和秋桃都没反应,且周遭侍卫也没有一个冲进来,可以看得出来君青琰用的绝非是点穴之法,定然是比点穴更要厉害的招数,兴许像是神仙那般手一挥,便自成结界。
当天我便与君青琰行了师徒之礼。
秋桃从宫里带出了一坛百年好酒,我敬了君青琰三杯,礼成。
自此我有了个师父。
认师一事我还得跟皇兄道明,遂在福华寺住了两日后,第三日我便和师父一道离开了。师父与我同乘一舆,我问道:“师父是哪里人?听师父口音,倒也不像是京城人氏。正道大师说师父乃是世外高人,师父可是隐世已久了?”
君青琰道:“的确不是京城人氏,是舟城灵屿人。”
舟城我是晓得的,离京城也不算远,五六日的车程便能到。我笑道:“原是舟城人,师父不必紧张,皇兄爱才,且是个信佛之人。师父是正道大师的友人,又有这般才华,皇兄求才若渴,定会奉师父为上宾。”
君青琰道:“我没有紧张,是……你在紧张。”
我轻咳一声。
我的确有点紧张,以前我也曾经带过一个友人入宫,是我在外头偶然认识的一个姑娘家,当时皇兄的脸色就不太好看。秋桃察言观色后,与我道:“公主殿下呀,陛下似乎不喜欢公主带人入宫呢。”
后来我让友人离去,皇兄的脸色便恢复正常了。
此回我要带个男人入宫,且还是要长住一段时日的,若是皇兄不喜的话,那我就该头疼了。
被君青琰识破后,我的心中顿时有几分窘迫,恰好马车路经一家食肆,我连忙道:“师父,这家食肆的招牌菜味道极佳,师父可要尝一尝?”
因我幼时曾被人掳走过一回,皇兄对我的出行格外注意。自从那一次之后,每回我出行后回宫,都会由冬桃扮作我坐上明玉公主的车舆光明正大地回去,而我则是坐在后面的一辆不显眼的车舆里。
如今我这一身打扮,除非是见过我的朝臣,否则定然没有人能认得出我就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明玉公主。反倒是我身边的君青琰,这般容貌更引人瞩目。
君青琰道:“也好。”
马车停在食肆的侧门,我和君青琰一同下了马车。果不其然,更招惹众人瞩目的是君青琰此人。锦袍虽旧,但却丝毫也遮掩不住他的芝兰玉树。
我朝对女子并不苛刻,甚至颇为开放。
我朝栋梁大理寺卿周云易不仅仅能文能武,而且有一副好皮相,数年前破了闵州无头女尸一案归来时,人还未进宫述职便被堆积如山的手帕与簪子淹没。
故而京城有一绝,便是周云易满怀女儿家信物的馨香。
这两样物什都是我朝的女子定情信物,我也曾想送给我的驸马们,可惜他们再也无法收到了。
君青琰果真相当引人注目。
从食肆的大门走到雅间的这段路上,我就瞧见有不少姑娘家从袖袋里摸出手帕,上楼时,其中有一胆大的姑娘两颊生粉,羞答答地将手帕递到君青琰的面前。
依照京城里的习俗,接到姑娘家的手帕越多的男子魅力便越大,待到婚娶年龄时便有越多的媒人上门。甚至还有闲人算过周云易统共收了多少帕子,如今也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盼着能与周云易结成连理。
递手帕的姑娘生得容貌妍妍,娇艳如花,我一个女子也不禁心生怜惜之情,更何况是君青琰。我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等待这场好戏。
未料君青琰目不斜视地绕过那个姑娘,对他面前的手帕视若无睹。
那个姑娘怔了下,我也怔了下。
此时,君青琰顿了顿,侧目望我,问:“为何不走了?”
我瞅了眼那姑娘,本是满脸娇羞,此刻却一派惨白。但她也未死心,拽紧了帕子,重新递到君青琰的面前。我好心地提醒道:“师父,帕子。”
君青琰眉头微蹙。
他开始细细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他看得很认真,也异常专注,目光里有探寻的意味。
方才还是一脸惨白的姑娘面上的红晕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我甚至能瞧到她的耳根子在悄悄地漫上红光。
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想着这天下间的男人呀,果真对投怀送抱的姑娘从不拒绝,即便看起来清高冷淡的高人也是如此。
君青琰伸出手,他接过了姑娘手中的帕子。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君青琰一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吊钱,放到那姑娘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掌中,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世道艰难,你出来卖帕子也不易,银钱就无需找了。”
君青琰对我道:“走吧。”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
君青琰问:“怎么了?”
我回神,说道:“没,师父……你真大方。”我悄悄地瞥了眼那个姑娘,一双美眸早已泪盈盈,可惜不解风情的君青琰已经迈开了脚步。
进了雅间后,掌柜便点头哈腰地前来,笑着道:“容姑娘可是跟往常一样?”
我尤爱这家食肆的菜肴,是以得闲出宫时总要来这家食肆坐上一会,吃上几个小菜,品一壶美酒,且我出手格外大方,这一来一去的掌柜也识得了我。只不过他并不晓得我的真实身份,我估摸着他是将我当做京城里哪一家的富商之女了。
我问:“师父可有什么是不吃的?”
君青琰道:“随意吧,皆可。”
我对掌柜颔首道:“照旧吧。”
掌柜离去后,雅间里就只剩下我与君青琰两人,秋桃在门外候着。这座食肆构造奇特,雅间的窗子所对的地方并非是外头,而是食肆的正中间。
食肆的老板请了好几个说书先生,只要食肆没有打烊,都有说书先生在手拿惊堂木在滔滔不绝地说书。
我给君青琰介绍道:“师父想必是很少来京城,这间食肆的生意特别好,其中有个缘由便是因为他们的说书先生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说的话本也十分吸引人,来这儿用食的客官常常一坐便不想走了,是以这家食肆也经常高朋满座,寻常人若是来迟了也只能站着。”
我正好坐在窗边便顺手推开窗子。
我睨了眼,说书先生说得口沫飞溅,底下的人皆是听得津津有味。我竖耳一听,一张老脸险些要挂不住。
真是作孽呀。
即便话本换了个人名,故事也换了个地方,可克死五个夫婿的女人这天下间除了本宫哪里还能寻出第二个?尤其是说到第五个夫婿上吊自尽时,底下的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还听到隔壁雅间的人在说道:“听闻宫里的秋波湖并不深,怎么能淹死人?”
呸!区区坊间小民又怎知宫里的湖深不深!以讹传讹!
我赶紧关上窗子。
我轻咳一声,说道:“不过是话本而已,师父听听便算了,无需当真。”
君青琰道:“我并无当真,是你当真了。”
我一怔,君青琰淡淡地说道:“你若不放在心上,任由其他人如何说都不过是一派胡言。我既收了你为徒,也定会尽我所能替你压制住阴气。”
我听罢,忽觉这师父其实也挺不错的,虽然我们俩之前有些小误会。
“多谢师父教诲。”
思及那一夜,我下意识地望了眼他的侧脸。
那天我在惊慌之下,用的可是全力,我还记得当时他的俊脸上立马呈现出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我顿觉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京城与舟城有些不一样,姑娘递出帕子并非是在卖帕子,而是表达对男子的倾慕。”
想到方才君青琰拿出一吊钱时众人目瞪口呆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
君青琰听了没什么反应,神情还是淡淡的,连句回应都没有。
寻常人哪敢这样与我说话,不过他是我师父,又是正道大师的友人,且还准备给我传授他的一身本事,看在这些方面上,我也不计较。
恰好这时掌柜和小二端了菜肴上来。
每一样菜肴都做得格外精致,且色香味俱全。我给君青琰倒了一杯花雕,道:“师父,这儿的花雕酒香极浓,入口虽辣但回味无穷,宫里的酒也未必能比得上这里的。”
我仰脖豪放地一饮而尽,酒杯落下时,我发现君青琰的酒杯一滴也也未少。
我诧异地道:“师父不喝酒吗?”
君青琰说道:“为师不好酒。”
他手执酒杯,喝的却是再清不过的水。我想着世外高人脾气大多如此,也没有多想。我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在福华寺住了几日,吃斋都快要把我吃出病来了。
如今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肉,我起筷后便开始大快朵颐。
说来也怪,我打小就是先帝先后还有皇兄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我孩提时的玩伴,如今的闺中友人,没有哪个像我这般嗜肉,一见到肉便不由自主地吞唾沫,像是饿了七八天的人似的。
皇兄还因此取笑我:“阿妩呀,你前辈子定是个三餐不继的乞儿,所以这一世投胎成公主了才会惦记着肉味。”
我听后不服气,本想着几日不吃肉的,但仅仅是一餐后我便乖乖地投降。乞儿也罢什么都罢,有肉吃才是关键的。
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大半菜肴后,我方想起我面前还有个君青琰。
我一碰上吃的对于周遭的人与事便不怎么在意。
我重重一咳,看了看君青琰的碗,说道:“师父不吃吗?”顿了下,我又道:“师父不必在意什么规矩,如今我拜了你为师,便要尊你为长辈。师父不必在意我的身份。”
本宫是个容易相处的,也没什么架子。
君青琰道:“我不饿。”
我道:“莫非这些吃食不合师父的口味?”
君青琰又道:“为师不饿。”
不吃也罢,横竖我一个人也能全部吃光。我夹了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又喝了半杯花雕,咽下后,真真觉得人生若无肉味,这该如何活呀。
此时,有人敲了敲门。
我道:“进来。”
来者是食肆里的小二,不过却有些面生,并不是之前端菜的小二。他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情,颇有几分朝臣见到我的模样。
堂上的那些朝臣如今个个都怕极了我,生怕我又再大婚了,打从我死了第三位驸马后,京城里的稍微长得好看些的,有才华一些的官员之子,通通都娶了妻,时常能在京中见到红事,良辰吉日里碰上七八顶喜轿撞在一块也非怪事。
小二说道:“这……这是我们掌柜给姑娘送的一盘瓜果。”
我一看,是一盘水晶葡萄,是我钟爱的瓜果之一。这掌柜倒是有心,把我的喜好都摸出来了。我含笑道:“替我多谢你们的掌柜。”
君青琰忽道:“你是新来的?”
小二道:“是的。”
君青琰审视着他,良久方道:“你可以退下了。”
小二离去后,我诧异地问:“方才师父为何如此问?”刚刚君青琰打量小二的模样,就像是大理寺里审犯人那般。我瞧过周云易审案的,那眼神那表情,跟君青琰如出一辙。
君青琰道:“随口一问罢了。”
我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嘴中,刚咬了一口,顿觉有异样。我连忙吐出,却见葡萄肉里夹了一张字条。我定睛一看,字条上只有八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的心中一紧。
我认得出来的,是我第三位被馒头噎死的驸马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