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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入殿宇深处,喃喃的梵唱,偶有片言只语传出帘外。
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光亮如镜的金砖地,仿佛起了花样棱角。内官们屏息静气,殿中静到极处,只闻檀香悠远,仿佛深寺一般。
“王爷这边请,”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司太监王丛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殷情,“太后在佛堂里做功课,王爷略宽坐,奴婢这就叫人去回禀太后。”
豫亲王点了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刚睡着了,哎哟嗳,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太后接过去,才算哄得睡了。哭的嗓门那叫个响亮,啧啧,老太傅就说过,咱们万岁爷将来一准是位神武之帝,啼声惊人。”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声响,有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气淡淡氤氲而至。
他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后。”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隔着帘子,也听得出语气温婉,他身为摄政王,体位尊贵,年轻的太后日常也并不受他的礼,反倒十分客气。
内官们都退了出去,他将今日内阁议的几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帘。因为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所以阖宫仍在服丧。那一抹素白,仿佛是帘底的杜鹃花,不带半分脂粉颜色,却灼灼映在眼底。
几件要紧的朝事说完了,有短暂的静默,她忽然问:“你今天来得怎么这样迟?”
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和几位阁臣商议河工……”一语未了,忽见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开了帘子,他不做声,只是站了起来,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儿哭了这半日,才刚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刚弥月的小皇帝在东暖阁,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亲自命内官悄悄去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又亲手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大约是太暖,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孩子的脸,又怕自己的手冷,惊醒了他。
如霜立在他身畔,轻声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这地步,还不肯为我们娘儿俩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惊,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
她嗤地一笑:“别这样瞧着我,吴昭仪前日生了个儿子,你却派人拿个女婴去换了出来,这样的事,瞒得了旁人,难道也打算瞒我?”
他隐忍地皱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祸根。”
“不行!”他骤然爆发,“我不准!”
声音稍大,惊得摇篮里的婴儿身子一搐,旋即“哇”一声就大哭起来。
她抱起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狠狠瞪着他:“就为着棣儿,也不能留那个祸胎。”
“不行!”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做那样的事,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你垂帘听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地一笑,渐渐将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才轻嗔:“瞧瞧你这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动不动就掼乌纱发脾气,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这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棣儿才刚满月,你就真的半点也不心疼他?”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脸,忽道,“咦!你瞧,棣儿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刚足月的婴儿,睡梦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这世上的一切坚冰,笑得人心底里都软了。
如霜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没有棣儿,有棣儿,就不能有他。我们受再多的苦也就罢了。”她细语如喃,“棣儿还小,怎么能不为他打算?”
豫亲王只觉得烦躁莫名:“这事改日再说。”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着又问:“午膳就在这边用好不好?我叫小厨房里做了菜,天气冷了,空着肚子骑马回去,门上准又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议事,必又顾不上吃饭,回头饿伤了胃。”
豫亲王本不愿在这慈宁宫中多作逗留:“太后若没有旁的事,臣先告退。”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却扯住了他的衣袖,只道:“棣儿,叫你皇叔留下来陪咱们娘儿俩吃顿饭。唉,总归是你命苦,你爹这样狠心,撇下咱们两个不管。”
豫亲王见她楚楚可怜,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样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终究禁不起她这样的软语娇声,于是只得留了下来。
他从宫中出来,时辰已晚,冬日昼短,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府外照例是车水马龙,写着官衔的西瓜灯一盏接一盏,半条巷子塞满了官轿、车马,远远见着摄政王的顶马仪仗,巷子里不由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门上的虞卫早就迎出来。
豫亲王下了马,门上正掌灯,持着蜡钎的内官见着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灯笼刚刚点燃了一盏,因是国丧,烛光映着白底灯上一行扁且细的蓝字:“敕造摄政王府”。另一盏还没点燃,在初起的夜色里,雪白的灯在风中微微摇动,仿佛怪兽的巨睛,闪烁未明。
处置完了几样要紧的公务,总管才觑见空回禀他:“王爷,迟提辖回来了。”
因平乱有功,年方二十许的迟晋然已经官拜提辖,此时只是便服,进来便给豫亲王行了礼,豫亲王挥一挥手,满屋子的内官丫环顿时退了个干净。
“这个乳娘,是从小扶掖属下兄弟长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说,但人一定靠得住。只是地方一时间不好找,得慢慢谋。”
豫亲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迟晋然吃了一惊:“留在府里——”
“留在府里,”豫亲王很快下了决心,“你去告诉师爷们,替我写个正式禀文给宗人府,就说我收了名义子——让宗人府记谱。”
迟晋然没想到他会这样打算,迟疑道:“就只怕宫里边……”
豫亲王道:“她不敢,只要把这孩子留在我身边,她就不敢,她如今还有忌惮我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迟晋然想了一想,虽然微觉不妥,但目前形势迫人,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既然要入谱,王爷就得给那个孩子取个名字,禀文中好记载。”
依定制这一世皇子名字应该从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礼部精心挑选了三个月,从典籍里头选出十多个字,然后呈摄政王与太后过目,太后又亲笔圈出这个“棣”字。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笔以敬讳,万民再不能直呼,因这是帝名。
而府中的这个孩子,虽然千辛万苦地活了下来,但即使身为摄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从木,否则,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之名只能从日。
“就叫曜,”豫亲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是叹息,“长夜虽漫,也总有天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