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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想,自己该走了。
话已说尽了,自己还尽留在这里枯坐什么?至于走后会怎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横竖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放下玻璃杯,她摸索着提起小皮包站了起来:“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雷督理抬头向她笑了笑,却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这儿有放电影的地方,让雪峰带你过去看电影去。”
叶春好没敢再摇头,迟疑着微笑:“我平时没有看电影的习惯……”
雷督理把身体靠回了沙发椅里:“没听说看电影还得先养习惯。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怕了我了?”
叶春好坐了下来,垂头说道:“大帅这样一讲,我反倒不能走了。我要是走了,大帅非产生误会不可。”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人生大事,得让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肯逼迫你。”
叶春好又是被他拍得一颤。
雷督理收回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叶春好慢慢的一点头。
球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叶春好低眉敛首的端坐着,渐渐觉出了此时此刻的静与好。雷督理说他“明白”,她信他是真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知道她。
偏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是张家田。
张家田汗涔涔的,头上散着热气,像是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和白雪峰相比,他是明显的欠缺规矩,一声“报告”喊完,他也不等个回应,直接就大踏步进了门。进门之后,他看见了阴暗角落里坐着的雷督理和叶春好,这才停下脚步,愣了愣。
雷督理倒是不计较,问道:“什么事?”
张家田答道:“洪师长到公事房了,大帅是过去见他,还是让他过来?”
雷督理放下腿:“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又对叶春好说道:“你坐你的,要是想走,让雪峰找汽车送你。”
叶春好起身答应了,就见张家田频频的偷看自己,可惜雷督理已经向外走去,他不得不跟着雷督理一起离去了。
叶春好站在球房里想了想,末了决定不走了,自己看电影去!
张家田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男一女在那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坐个什么劲?摸着黑说话,有意思?
可饶是这么不舒服,他却连个可怪罪的对象都没有。怪雷督理?那他不敢,他几乎是把雷督理当偶像来崇拜的;怪叶春好?也不应该,叶春好素来行得正走得端,而且不吃自己的不喝自己的,自己凭什么不许她和男人说话?
“难不成,她是看雷督理离婚了,就有了别的想法?”他边走边想:“以她的志气,当姨太太肯定是不干,兴许她憋着要做个正牌的大帅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内醋海生涛,差点儿呕出一口酸的来。直到一股子呛人气息扑了他的脸,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随着雷督理进了“公事房”。
所谓公事房者,乃是俱乐部后方一座单独的小院子,此刻暮色深沉,一排上房都亮了电灯。守门的卫兵先敬礼后掀帘子,雷督理弯腰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也被呛了个喷嚏。
这股子气味,乃是鸦片烟的香气——爱这个的,自然当它做香气,雷督理和张家田都没这个嗜好,所以只觉得它呛。公事房内陈设着精巧家具和西式沙发,一点办公的影子都没有,张家田上前打开了东边里屋的门帘,里屋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大床和几张沙发椅,那大床上侧躺着个军装大个子,正守着一管烟枪西里呼噜的痛吸。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听差坐在床边给他烧烟,见雷督理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问了一声好。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久了,不用雷督理吩咐,自动的就跟进来站到了门口,一声不吭,大气都不出,只当自己不是个活人,是个摆设。而雷督理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道:“老洪,你这瘾是越来越大了。”
床上的洪霄九师长深深吸进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盘子烟具一并往旁边一推,让那小听差端走。这回床上利落了,他翻了个身,枕着双手斜眼看雷督理:“大帅,我比不得您能在京城风流快活,不抽两口消遣消遣,我还能玩儿什么呢?”
雷督理脱了马靴,盘腿坐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洪霄九这时又问:“大帅,我听说你这边前些日子出了事儿,你把小严给毙了?”
雷督理一听这话,登时沉了脸:“老洪,这人若不是你极力荐给我的,我何止是毙他一个?我连他九族一起全毙了!”
洪霄九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容,懒洋洋的说道:“那这么看来,我还得谢你给我面子了。”
“我早就说这小子心胸狭窄,是个坏种,你偏不信,非说他在东洋学过军事,是个人才!”雷督理继续愤愤然:“自从到我这儿当了卫队长,我对他可是不薄,可他呢?狗胆包天、得寸进尺,倒对我甩起脸子了!”
洪霄九嘿嘿嘿的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可我听说,你出事儿那次,可不是小严不跟着你,是你硬把小严丢在了天津。这,应该不能算是小严渎职吧?”
说完这话,他也坐了起来,探头去看雷督理的脸——他方才躺着,看起来是个长长的大个子,如今坐起来了,肩宽背阔、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种的雄壮。论年纪,他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像个军校学生似的,把头发剃得极短,让他那面貌没遮没掩的暴露出来。他这个面貌,本质上是不丑的,甚至称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时定是起过满脸的红疙瘩,红疙瘩消退了,余下坑坑点点不能消除。这么一张不甚平净的面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浓眉大眼,瞧着真是令人生畏。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视着他,非常平静:“你倒是耳朵长,什么都知道。”
洪霄九一抬两道浓眉:“就是想除了小严吧?”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严清章又不是没长腿,我把他丢在天津,他就呆在天津动不得了?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时,我的专列就遭了刺客的袭击,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说到这里,他见床上扔着个雪茄盒子,就打开来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让我找证据,我没那个闲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进了枕头底下——这个动作刚做出来,门口的张家田就是一动。
然而洪霄九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只是一盒长杆火柴。
他划燃了一根火柴,凑上去给雷督理点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着雪茄头,他近距离的盯着雷督理微笑:“没让你找证据,小严没就没了,我能为了个部下,质问大帅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认真的把雪茄吸燃了,然后抬眼也是一笑:“谁的部下?你的还是我的?”
长杆火柴烧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谁的都行,你是大帅,你说了算。”
雷督理吸了一会儿雪茄,忽然问道:“你这趟进京,是不是又专门找我要钱来了?”
洪霄九叼着烟卷,一摊双手:“我要钱也不是装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帅的兵,你不出军饷,又不许他们自己找食儿,你让我怎么办?”
雷督理听到这里,开始哭穷,足足唠叨了二十多分钟。洪霄九几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语了,叼着烟卷只听雷督理一个人说。张家田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雷督理这话是真是假,总之是听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这一番话推论,他们穷得连明天的早饭都有问题了。
雷督理诉说完毕,洪霄九登场。洪霄九就干脆得多——要么你拿钱,我得了钱就走;要么你不拿钱,后果你自负。
这二人一柔一刚,扯了许久的皮,末了还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多一分都没有!”
洪霄九笑了:“得!你这是拿我当你老婆打发啊!”
离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听了洪霄九这不正经的语气,他脸色一变,随即又勉强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动出二百万请你走路。”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气,伸腿下了床。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往身上一披,他回头对雷督理说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儿拿支票去,谢了!”
说完这话,他晃着大个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着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门。
把雪茄往地上一掼,雷督理发了脾气:“他妈的王八蛋,跑到老子这里明抢来了!”
张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没有闲杂人等,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帅,您息怒。”
雷督理没理他。
张家田又道:“原来严清章就是他荐来的?他不就是个师长吗,大帅干嘛那么给他面子?”
雷督理“哼”了一声,哼过之后,倒是对着张嘉田多说了几句。原来雷督理原本还有个弟弟,名叫雷一飞。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轻时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飞和洪霄九尤其谈得来。后来雷一飞死于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洪霄九认为雷督理不是个好人,雷督理也认定了洪霄九是个野心家。对着张家田,雷督理怒道:“这人一贯满口混账话,硬说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干什么?抢家产?雷家那时候有什么家产可抢?笑话!”
张家田手足无措,不知道这生了气的大帅应该怎么哄:“您消消气,和那种人生气都不值得。”
雷督理继续说道:“我的话,他是一句都不听,我现在就是白出钱给他养兵!”
张家田弯下腰,小声问道:“我听着,他好像在您身边还有眼线?您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雷督理一拍膝盖:“造反啊!他还能干什么?”
张家田糊涂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您都知道,还放他走?”
雷督理反问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为我扣得住他?”
张家田迟疑着笑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漂亮话来,索性实话实说:“我以为您……您就是直隶的皇帝,想杀谁就能杀谁呢。”
“胡说!”
张家田回忆起往事,试探着又问:“那……上回从保定回来,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会不会就是他派来的?”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应该不是。”
张家田大吃一惊:“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您?您这是结了多少仇家?”
雷督理扶着他挪到床边,下床在地上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面前:“人这东西,是最没准儿的。好比你今天对我忠心耿耿,可也许过了若干年,你出人头地了,看我挡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张家田直接摇了头:“不可能。我就算出人头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别拿我当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真的?”
“真的!”
雷督理转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