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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的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的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的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的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子香在他脚边静静的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的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的杀,再无声无息的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喇喇的踩到了蚊子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
张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钟!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浅浅的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张嘉田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他没想到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的韧与硬!不假思索的抄起枕头摁向了对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头堵住了那人的嘴,却没有同样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没法子再重来一次,他只能这么一直摁下去,让那人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头。另一只手拔刀出来,他红了眼睛,摸着黑向下一通乱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挥动着胳膊腿儿拼命的挣扎,挣着挣着不动了,张嘉田不敢松劲儿,只低了头去看那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见了两只圆睁的大眼睛——没错,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的看着他,可张嘉田没法去检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闪过,那道光芒把他与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着他,而从那双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卫兵大概在换班,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话。张嘉田如梦初醒似的猛一松手,扭头就跑。冲过一道门帘,跳过一道窗户,他连滚带爬的往后墙方向飞奔。草茎在他的鞋底下折断,枝叶刮过他的衣裳,全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所以在见到后墙上垂下的麻绳之时,他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麻绳,飞檐走壁的往上爬。爬上墙了,他忘了这墙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声落了地,他爬起来又跑,两条腿有点不大听话,于是他拖着腿跑,跑得东倒西歪,身体不住的撞上一旁的砖墙,撞得他晕头转向,然而不敢停——晕头转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里去,不能死在这儿。这儿离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卫队长死在这儿,是要给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团火烧着他的心,烧得他口干心焦。他就这么心急火燎的往前跑,跌跌撞撞的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个舒服阔气的新家,那个家里有门房有仆役,人多眼杂,不可信赖。他回的是那个清锅冷灶破烂场似的旧家,旧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反倒是更安全。
于是他血葫芦似的滚进自己的旧家旧房里,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动不得了。
张嘉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洪霄九被他捅了个肠穿肚烂,然而就是不死,拖着一地肠子来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了,胸中却是生出了满腔豪情:“谁让你欺负我们大帅了?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你欺负他,我就杀你!”
他把人家给杀了,反倒是杀出了一身的道理和义气来,洪霄九纵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扑上来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乱挣乱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觉着没什么可怕,横竖自己是为了雷督理卖命,“虽死犹荣”。
打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喘着粗气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大帅?”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雷督理现在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雷督理问他:“我看你身上没有重伤。”
张嘉田唇干舌燥,气息灼热,喉咙如同刚吞了刀片,说话不像说话,更像是在向外喷血与火:“我没事,我一点伤都没受,也没人发现我。我进屋的时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觉呢,我上去就是一顿乱捅,把他捅了个稀巴烂。大帅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怎么不来找我?”
张嘉田答道:“我怕您身边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的跑回去见您,反倒对您不好。”
雷督理听了这话,向他点点头,又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洪霄九那边没有消息,也不见你回来,我真是担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张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声说道:“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忠义的小子。”
张嘉田低下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大帅,您对我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对您够意思,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将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帅,我没事儿,您回去吧!”
雷督理问道:“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急什么?”
张嘉田答道:“这屋子怪脏的,您在这儿坐着不合适。”
雷督理站起来,将这屋子环顾了一番,然后说道:“是不合适。我不合适,你也不合适。一起走吧!”
张嘉田笑着坐起来,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刚一站起来就惨叫着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见状,蹲下身扯了他的裤管用力一撕。
裤管破裂,他那青紫肿胀的脚踝见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雷督理扯过他另一条腿,抓住裤管又是一撕,另一侧的脚踝干脆已经肿得变了形状。
张嘉田有点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着这样两只脚,是怎么跑过三条大街回来的。
跟着雷督理来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张嘉田背上汽车,送他回了雷府。
医生前来查看了他的两条腿,确认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了筋,需要休养。张嘉田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医生的诊治,自觉着是个很有出息的忠臣,脸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满面红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医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医生给张嘉田量了量体温,发现他不但发了烧,而且温度还不低。张嘉田吃了一片退烧药,并没有觉得痛苦,只是晕晕乎乎的,然而因为心中得意,晕也是一种好晕,飘飘然,“如履云端”。
长条条的躺在书房楼下的大沙发上,他不肯睡觉。醒着的时候,他无所畏惧,杀一万人都敢,可是一闭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着肠子在他眼前晃,丝毫不体谅他那份忠义之心。恍恍惚惚的和洪霄九对吵了一场,他正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雷督理的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听雷督理在一道门帘外问白雪峰:“消息确实吗?”
白雪峰低声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点钟出的城,据说是被人抬进汽车里的,上车的时候确实是没死,上车之后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挺身就坐起来了:“大帅?”
门帘子一动,雷督理走了进来。张嘉田仰头看着他,急得问道:“洪霄九没死?”
雷督理弯腰把他摁了下去:“没死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张嘉田脸上的光彩立时灰了一半:“他怎么会——”
雷督理没理他,只在他身边也挤着坐了下去,默然的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头一捶膝盖:“也好!”
张嘉田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他往哪儿去了?我再杀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这种程度,也足够了。”
张嘉田惴惴不安的躺着,躺到晚上,他听闻雷督理下了一道命令,把洪霄九的师长给免了。
洪霄九的罪名是什么,张嘉田不关心,洪霄九是出了名的拥兵自重、目无长官,雷督理要找他的罪名还不是一找一箩筐?他只是看出来一点:雷督理要抓住这个时机,痛打洪霄九那条半死不活的落水狗了!
这样一看,他虽然是只把洪霄九杀了个半死,但依旧还是有功的。
张嘉田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雷督理自认为胜券在握了,便要把他送回家中休养,并且是亲自送他回家。叶春好听闻张嘉田扭伤了脚,也走来看他:“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两只脚一起扭了?”
张嘉田虽然自诩忠义,但也不敢实话实说,怕吓着叶春好:“唉,谁知道呢,我就是那么一不小心。”
他素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今忽然伤得一步都走不成了,叶春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生疑,怕他是不改小混混的本色,和什么厉害人物打了架。张嘉田不说实话,她也不逼问,只见雷督理要用汽车送他走,便微笑着请求道:“大帅,汽车里要是有地方,也带我一个吧。”
雷督理当即点了头。
张嘉田乘坐着雷督理的汽车,威风八面的回了家。叶春好冷眼旁观,就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若是重回了那条不上进的老路,那她出于好意,就一定要劝他两句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已经停到了张宅门前。白雪峰指挥了随行卫兵,把张嘉田抬进了房内。雷督理在,叶春好也在,张嘉田便不肯上床休息,非要坐在椅子上招待那两位贵客——在他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世界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