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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的回家来住,这边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的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的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俏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的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的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的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默的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的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
林胜男看了他的笑脸,忽然生出了一点希冀,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不走了好不好?”
雷督理答道:“我有事情,不走不行。”
“那……那你晚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要是半夜才回来,那不是要打扰你吗?”雷督理抽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辫梢:“小东西,别多心,不是说夏天就能生了?等你生完了儿子,我专门带你出去玩一阵子。”然后他向着房门偏偏头:“回去吧,外头风凉。”
三言两语的,他脱了身。林子枫在一旁站着,就看妹妹呆站在院子里,脸上隐隐有了一点安然的神色,显然是信了那厮许的大愿。无声无形的暗暗喟叹了,林子枫知道单凭妹妹一个人,是拿不住雷一鸣的,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也有那种人,半辈子都是混账糊涂蛋,直到有了儿女,才洗心革面正经做人的。
雷督理在小太太这里点了个卯儿,转身就又回了雷府。叶春好也是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旗袍,还没有换。见他进了门,她也不多说,直接就招手道:“早上就抓不到你的人影了,回来得正好,你跟我来。”
她这话是站在楼梯上说的,雷督理仰头望过去,就见她那细条条的高挑身材,穿着这样一件旗袍,面貌又美丽,真有点像是春柳成精的样子,便忍不住一笑:“有什么好事找我?”
叶春好转身往上走:“来就是了,横竖不能把你吃了。”
雷督理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叶春好走到床边,弯了腰去翻枕头:“你把上衣脱了。”
雷督理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她的脸:“难得啊,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叶春好扭过脸,大睁着眼睛看他:“我求你什么啦?”
雷督理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大概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用食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谁要你那个坏东西!”然后她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件叠好的毛线背心:“我是让你脱了外衣,试试这个。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线衫的,可是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到织好了,天气也热了,所以就改成了背心。”
说完这话,她为雷督理脱了外衣露出衬衫,又把毛线背心给他套了上。雷督理站起来,自己低头扯了扯下摆,然后抬头笑问叶春好:“怎么样?”
叶春好也笑吟吟的打量着他:“我看尺寸正合适。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说到这里,他抬手行了个姿势很花俏的军礼:“多谢太太。”
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的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差五的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的,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的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的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的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的嘀咕出两个字:“啰嗦!”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的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的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的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