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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时天犹豫了一段时间,然后找到纪念,试探着问她:“念念,你想不想出去玩一段时间?”
纪时天和姚乐芸的小心翼翼与争吵,还有林喜儿的愧疚,这对纪念而言,都是一种束缚,无时无刻都提醒着她曾受到的伤害。
去一个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想,这样或许会更轻松自在一点。
于是,她对纪时天点点头。
纪时天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纪念的脑袋,轻声道:“那你好好想想要去哪里,爸爸帮你办。”
林喜儿得知她决定要离开这里时,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哭,纪念看着哭得鼻子眼睛都红红的她,心里涌过一阵热流和酸楚,她伸手抱住了她。
“念念,你去英国,我哥哥就在伦敦,我爸爸有一个好朋友的女儿也在那儿,你去那儿好歹有个照应,就英国好不好?”林喜儿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她。
这段时间,她从未开口与林喜儿说过一句话,可林喜儿仍旧每天都来陪她,不厌其烦地和她说话,林喜儿对她的好,纪念都记在了心里。
去哪儿有什么不一样呢?对纪念而言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为着林喜儿的担心与情意,她也应该答应她。因为林喜儿的关系,林先生将自己在剑桥的一栋私人房屋借给纪念住,并帮着纪时天为纪念申请学校念GCSE和A-level,为日后升大学做准备。
纪念就这样去了英国。
林先生的房子在剑桥李琴公园,与这里的所有房屋一样,两层红砖楼,还有一个花园。房子里干净简洁,有日常所需的一切。
纪念站在院子里,看着周围全然陌生的一切,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真正的孤独,可是,这孤独却也让她感到安心、轻松。
从此,她开始独居生活。她每天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起去公园散步,回来看书,学英语,准备九月份入学的功课,自己学着做饭,晚上很早就休息。
纪念在这里仍不与任何人说话,仿佛与世隔绝,她也知道自己心理一定有问题,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改变,目前的状态,让她觉得安心。
直到遇见Able。
那是她在剑桥生活的第四个月,这四个月以来,林喜儿坐国际航班都已成为家常便饭。她每隔一个星期便来一趟,每次来,至多只能待两天,来回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她看起来疲倦、憔悴。
纪念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自己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可她不听,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看才肯放心。
那日,她们去公园散步,清晨五点多,公园里还没有人,远远地,就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迎面走来,她身材清瘦高挑,十分美丽。
林喜儿最见不得美女,是个美女她都要比一比,于是拉着纪念快步迎上去,才到跟前,就“哎呀”一声叫出来。
“静微姐?”林喜儿瞪大眼睛。
这是纪念第一次见沈静微。林喜儿曾说过,在她们的圈子里,能让她心甘情愿喊一声“姐”的人,只有沈静微。
沈静微的美像水一般,温柔明净,言谈举止一看便知是好家庭教养出的女孩儿,端庄大气,从从容容。
“喜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剑桥?”沈静微问她。
林喜儿拉着纪念对她说:“不是我,是我好姐妹在这里,我来陪她,她叫纪念。”
她说完,又对纪念介绍:“念念,这是静微姐,她可是大才女哟,在剑桥念书。”
“静微姐。”纪念随着林喜儿叫她。
沈静微在剑桥念Business Studies之余还修了心理学,并且发表过论文,尤其对抑郁症和人格分裂十分有研究,深受教授器重。
林喜儿曾为纪念翻过许多有关心理疾病的书,知道她这是心理受创留下的后遗症。于是她就想,或许可以让沈静微帮忙为纪念做心理辅导,面对熟悉的人,纪念也许不会排斥。
林家与沈家算是世交,何况林喜儿所求又在她能力范围,沈静微便答应下来。
纪念实在不忍心再辜负她的情意,只好同意每周去沈静微那里三次。
沈静微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专门为心理研究准备的,她的工作室里有一整面落地窗,一张红丝绒沙发靠窗放着,纪念常常盘踞在红沙发上,读书、发呆、听歌,偶尔也会睡觉,她很少与沈静微说话聊天。
沈静微没想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对人会这样戒备,不管她如何引诱,纪念都不开口提及自己的想法,偶尔不小心说了几句,自己也能很快就意识到。
自我封闭、强迫性精神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沈静微在她的名字后写下这几个名词。
“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一次,沈静微似无意提起。
纪念一如平常地自顾自发呆。
“咬得很厉害。”沈静微把自己的袖子挽上去,然后指给纪念看,“你看,就这里。”
纪念不得不转头去看,她胳膊最上面,的确有一块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明显。
沈静微接着说:“大家都让我把这疤去了,可我没那么做,它不在醒目的地方,除了我自己和最亲密的人,谁会在意?”
“后来我就特别怕狗,如果路上遇见,一定吓得跑开。可你也知道狗的属性,你慢悠悠地走,它反而不注意,可你一跑,它就跟在后面又咬又叫,还可能伤害你。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没办法,人天生对疼痛敏感,受过一次伤,终生都记着。”
她说完,看着纪念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自己说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于是,不再急切,而是给她时间消化。
纪念自然懂沈静微的意思,她沉思半晌,然后问:“你现在还怕狗吗?”
沈静微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她哑然失笑,这小姑娘,心思通透着呢,她对她是真的有了兴趣。
“怕。”她如实道,“可是,我不跑了,遇见它,当没看见,继续走我的路。”
“纪念,你不愿去人群里,你怕黑,抵触与生人说话,你以为你是在保护自己,不,其实你是在不断提醒自己他给你带来的伤害,你强迫自己忘记,其实是变相提醒。你不该在潜意识命令自己该如何做,而是尽快让自己恢复正常生活。”沈静微注视着她,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时,纪念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她抵触被人解剖内心,被别人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做。
哪怕她比她更懂人的心理,哪怕她说的都对,可是纪念就只想要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位置里,不愿迈一步。
“静微姐,我想先回去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等沈静微说话,她就转身朝门口走,拉开门低头出去,却不期而然撞到另一个人。
这动作,让纪念瞬间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迅速向后退了一步,抬头警戒地盯着来人,一双手紧紧握成拳。
沈静微将一切看在眼底,几秒后,她走过去,温柔喊道:“纪念。”
熟悉的声音让纪念恍然回神,她转头看了眼沈静微,然后,又看向站在门口的人,那是个年轻男子,身材挺拔,眉眼清俊,穿着宽松的T恤,牛仔裤,极普通的学生装扮。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温和,神情淡然,纪念紧张的心渐渐放松,手心和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
“来,我给你们介绍。”沈静微笑着看着他们,“这是我朋友Able,Able,这是纪念。”
Able走过来,嘴角微微扬起,露着一丝笑意:“是不是撞疼你了?”
纪念感谢他不露痕迹地给自己的失礼找了一个台阶,她红着脸摇摇头。
她与Able的第一次会面,没有半点浪漫可言。
那次谈话后,她对沈静微生了戒备,说的话就更少了,这期间,又遇见Able几次,他总是在她离开前过来,两人匆匆打一照面,然后擦肩而过。
只有一回,沈静微临时有事外出,工作室里只有Able一人,她推开门时,他正站在书架前,细心打理一盆绿植,听见声音,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纪念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她走到沙发旁坐下,拿起上次看了一半的书继续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书声。许久后,她读累了,抬起头活动脖子,看见他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棋盘,黑白两子分布均匀,他自己和自己博弈对战。
纪念对围棋略懂一二,正处在刚入门的阶段,于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Able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她,含笑问:“来一局?”
她怔了怔,本能地摇头。
“一个人下棋,再精彩也总觉缺了点什么。”他看着她,一双黑眸被日光照得暖融融的。他将盛白棋的盒子推向她,语气温和道:“来。”
纪念盯着棋盘看了几秒,然后起身走过去。
她会下棋,说起来还多亏了林喜儿的父亲林政南。林政南是棋迷,平常没事就爱抱着棋盘在花园里研究,纪念好奇,在一旁看过几次,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林政南也乐于教她。
渐渐地,她竟也迷上了,为此,还特意买过一些棋谱来看。
纪念下棋时,十分专注,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嘴,落子前会思考很久,Able从不着急,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等。
沈静微回来时,他们还在下,纪念完全沉浸在其中,Able靠着椅子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指间捏一枚黑子把玩,姿态优雅,神情淡然。
沈静微悄悄走进去,站在一旁观看。
纪念下完一局才发现她,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觉得不好意思,刚才房间里那种令人舒适的气氛,一下子全没了。她站起来招呼她:“静微姐。”
“原来纪念会下棋啊,战况如何,赢了吗?”
经她这一提,纪念才想起,自己竟一局也没赢过,她摇了摇头。
沈静微笑起来:“Able十一岁时就在国际青少年围棋大赛中获过冠军,他可是那一届参赛人员中年龄最小的。”她语气中,是对他毫不掩饰的欣赏。
纪念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厉害,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Able双手插在口袋里,迎上她的视线,淡淡一笑。
那段时间,只要他来工作室,他们就会下棋,像是有默契似的,只要他一来,她就会去把棋盘抱出来。除了她是真的喜欢下棋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下棋就可以让她避免和沈静微说话。她并不讨厌沈静微,只是她说话,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初夏,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炙热,他们将窗帘里的一层薄纱拉上,然后在窗前席地而坐。下时间久了就站起来,在房间里活动一圈,然后去倒两杯水端来,默不作声地放下。
然后,接着,再继续下。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整个下午。
Able话少,两人仅有的几次聊天,也都与围棋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