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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洛阳到长安,路虽不远,却已经是两个政权了。
早在一年前,当杨广远在江都,对着镜子叹息谁将得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当隋朝的主力被纠缠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时,从太原一路杀回关中的李渊便在长安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盘。
和王世充一样,李渊立了杨广的另一个孙子,代王杨侑来接替杨广的位置,改元义宁。然后由这个小皇帝发布命令,赐给李渊一系列的殊荣——先是丞相,进而又封他为唐王。而李渊则只管领旨谢恩,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大兴殿东面的虔化门发号施令即可。
这种加封,最后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仅仅过了不到一年,隋恭帝杨侑便宣布将皇位禅让给李渊,为期290年的大唐王朝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庄严寺是长安最大的寺庙,也是隋时的皇家寺院,玄奘和长捷经过一路的忍饥挨饿,终于坚持到了长安,并投奔于此。
不过,此时的大庄严寺早已没有了半点庄严气象,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收容所,容留了从各地逃难来的僧侣和难民。僧人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更谈不上去开设讲席研习佛法了。
这也难怪,李氏政权刚刚草创,立足未稳,隋朝势力仍在负隅顽抗,各地农民起义军蜂起云涌,称王称帝的比比都是。与此同时,雄居大漠的东突厥人也虎视眈眈,想伺机捞上一把。长安政府的主要精力全放在了军事上,四处征战,哪里有工夫去关心佛学和教化?
一位老僧领着玄奘兄弟走入寺内,经过一座不起眼的偏殿,看到殿外竟是一条由难民排成的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呈菜色,表情或呆滞或焦虑。
“他们在做什么?”玄奘问,“莫非这座殿里在发吃的?”
“他们在等待祈请,”老僧用悲悯的语气回答他说,“这是一座观音殿,里面有一尊千手观音像,一向极为灵验,因此很多人都过来祈祷。”
原来如此!兄弟二人跟随老僧来到殿前的台阶上,隔着窗棂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
“菩萨啊,求您保佑我们一家大小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吧。”
“菩萨啊,我儿子病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好起来吧。”
“菩萨啊,我跟我的老婆孩子失散了,现在死活不知,求求您让他们平平安安,让我们阖家团聚吧。”
“菩萨啊,我丈夫进了李德逸的义军部队,听说他们总打败仗,求求您大慈大悲,让他活下来吧。”
……
生存,都是生存。没有人祈祷升官发财之类,乱世之中,人们所希求的只是最起码的生存,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玄奘的目光跟随着这条祈望生存的长龙缓缓移动,一颗心越抽越紧,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些可怜的人。
长捷在他身旁,一声轻叹:“走吧……”
兄弟二人就在这庄严寺中安顿下来,当晚,玄奘便来到观音殿前,找到了那个老僧。
殿门已经关上,这里天黑之后只有僧人才可以进入。
玄奘问老僧:“弟子可以进去祈请吗?”
老僧沉重地点了点头:“去吧孩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玄奘迈步进殿,点上一柱香后,他跪在菩萨面前,虔诚地叩下头去。
大殿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似乎正看着他。
“菩萨,”他虔诚地合掌,声音缓慢而又清晰,“请您倾听玄奘的发愿——玄奘愿以一身之力,替所有身处苦境而无法出离的众生,承担一切罪责和果报。祈愿他们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就算要玄奘身陷泥犁地狱,受刀刺油煎之苦,千万亿劫而不得出,玄奘也绝不畏惧。请将所有罪孽加诸我身,所有惩罚加诸我身。恳请菩萨慈悲,助玄奘达成这个心愿吧!”
言毕,再叩首。
出殿后走不多远,他看到了那老僧投在月光下的长长的影子。
“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愿?”老僧问他,“众生无边,苦海无边,你替他们承担罪责和果报,你承担得了吗?”
“我知道这是自不量力,”玄奘轻轻说道,“然而我也是众生之一,众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得安稳,我也永远不可能安稳。就算是众生无边,苦海无边,玄奘仍然愿意以一身之力,全力荷担!”
老僧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觉得,这值得吗?”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禁又想起在洛阳,与慧景法师的那场辩论。
法师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问题都是由众生的业造成的。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因为他是一个佛教徒,对于佛教中的因果报应他怎会不信?
他只是觉得,就算众生造了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无辜的。众生身处生死大海的漩涡之中,只能随波逐流,根本就无力自救。那么该怎么办?就让苦难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做的就是发下一个大愿:我来为众生赎罪,我来替众生承担一切苦难和罪责!
老僧用深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对佛法的虔诚无有止境,对众生的怜悯无有止境,正是这种虔诚与慈悲使人变成殉道者,踏上菩萨历劫行愿的道路……
玄奘在庄严寺住了一个多月,每日里只是帮这里的常住熬粥施赈,安顿各地来的灾民。
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拉撒,极易爆发瘟疫。于是每天清晨,他便默默地背上一个药筐,趁着城门初开之际,到附近的山上去采集些药草,回来后熬成药粥给住在寺里的僧众百姓吃,以防疾疫。
由于预防得当,寺中虽偶有几起疾病,也很快得到了治疗,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瘟疫。
幸运的是,李氏政权虽然草创不久,政府部门却已经很有效率,眼下又正值各路诸侯混战时期,谁都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因而没过多久,便有官员带了粮食布帛来寺中安抚难民。
接着,又有将军过来征兵,许诺入伍便可吃饱,还能将家人安置到城内整理好的坊里去,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
随着大庄严寺里的难民数量越来越少,玄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菩萨显灵了,让灾民们开始安定,而且好像也没要他承担什么罪责。看来菩萨还是慈悲的,他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这段日子,他抽空到长安各大寺院走了一圈,结果令他失望,诺大的长安城,不仅没能找到一处讲席,甚至连一个法师都没遇到,很多寺院破败不堪,荒草遍地,人影皆无,一片凄凉景象……
就连藏经阁,也呈现出一片被打劫后的场景——战乱中的长安城纸张极其紧张,新政府的官员们不得不将这些用过的字纸收集起来,在其背面书写文书。一些普通百姓更是将其整捆地搬去当柴烧。
经过这番蹂躏,长安收藏的多数佛学经典都已散失、损毁,只有少部分存留下来,胡乱地散落在地上……
玄奘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路收集这些幸存下来的零星经典,将它们重新捆好,带回庄严寺。
在一座相对较大的寺院里,他总算见到了两个年老体衰的僧人,忙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请问老菩萨,这里只有你们两位吗?”
“是啊,”两位老僧上下打量着玄奘,“小师父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的啊?”
“弟子从东都洛阳来,”玄奘恭敬地答道,“听闻景、严二位法师以及洛阳的其他高僧都到了长安,可是弟子这几日走遍了长安各大寺院,也没见到他们,不知这些大德都去了哪里?”
“法师?”一位老僧苦笑着摇摇头,“法师、高僧谁还留在这里啊?能走得动的,全都走了!”
“走了?敢问,都上哪里去了?”
“都入川了,”另一个老僧说,“我们寺里原本有数百僧众,后来因为打仗,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为避兵灾,也都相继入川了。”
玄奘不解:“既然如此,二位老菩萨为何还留在这里?”
“没办法,蜀道难行啊,”老僧摇头叹息道,“山川险远,猛兽出没,一不小心就要埋骨异乡。像我们这等老朽之人,又有几年好活的?便是抓丁也抓不到我们头上,何苦背井离乡地奔波?这把老骨头,还是留在长安吧。”
玄奘明白了,正因为蜀道艰难,因而在如今这段战乱的年代,地处群山环抱中的四川盆地受战争的影响最小,许多名僧大德和研究佛学的学者,便都集中到了四川,以求避难。
谢过二位老僧,玄奘回到大庄严寺,对长捷法师道:“我原本期望各地的高僧大德都会聚长安,可以从容问学。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长捷奇怪地问道:“你出去转了这几天,一个大德都没见着吗?”
“没有,”玄奘叹息着坐下道,“长安的很多寺院都已经空无一人,藏经阁也都空了。听说,高僧们大都去了蜀地。”
长捷默然不语。
玄奘道:“二哥,长安既无讲席也无书籍,连个可以请教的高僧都找不到,我们整日在此虚度,实在可惜,不如也去蜀地受业吧?”
长捷犹豫着说道:“眼下这情势,李氏取得天下的机率最大,还是留在长安最为安全吧?”
玄奘道:“不管谁得天下,佛法总是要弘扬的。长安虽然安全,眼下却不适宜求学。”
长捷叹道:“自从洛阳陷入兵祸以来,我们长期食不果腹,我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哪有力气走那千里蜀道?”
玄奘道:“你怎知我走不了?莫非二哥没力气走了?”
长捷笑了:“我是你兄长,自然比你要强些。只是,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蜀道又极难走,道路艰险,虎狼出没……不如,就在这里安安生生的多呆些日子吧……”
他尚未说完,玄奘便慨然道:“二哥说哪里话来?景、严二位法师以天命之年尚可前往,我和哥哥如此年轻,又何惧道路艰险?”
听玄奘这么一说,长捷的心头也不禁升腾起一股豪气,当下再无顾虑,点头答应。
说走就走,兄弟二人立即收拾东西,向庄严寺的常住告别后,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长安。
一路向南,只见废墟千里,饿殍载道,惨不忍睹。直到过了子午谷,又翻越了秦岭,情况才稍稍好了些。
他们走的这条道路,是汉魏时期人们从长安到四川的必经之路,此时却已荒废多年,成了弃道。
两兄弟之所以冒险走子午谷这条荒路,也是仗着年轻不惧险途——此谷毕竟是入川路程最短的一条道路。
道路虽短却是艰险莫名,道路两边的悬崖绝壁、幽谷深涧,尽显峥嵘之气,令人不觉心生敬畏。尤其那高山之巅真插云霄,山峰突兀,云雾缭绕,恍如与天相连,山与天地直是浑然一体。
再走下去,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崎岖,经常要将身体紧贴在陡峭的岩壁上,攀藤附葛,石踏石隙,艰难慎行。
兄弟二人相扶相携,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走了七八天,终于渡过嘉陵江,眼前便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了。
玄奘登高远望,只见崇山峻岭,连绵横亘,尽在脚下,几只苍鹰在山谷间盘旋鸣叫。
这峻峭挺拔、气势磅礴的山林之气便如一阵风般,驱散了大半年来郁积在胸中的沉闷。玄奘站在山顶,朗声高宣一声佛号,只觉得胸襟无比畅快,忍不住诵念起《尚书》中的句子:
“山云风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会,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以飨……”
长捷看着幼弟苦笑:“到底是个孩子,不知愁苦,此地如此险峻,你倒有此闲心雅兴。”
玄奘朗声说道:“山乃万物产生之地,兄长岂不闻《荀子》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山林能兴风云,聚雨水,从而滋润大地,孕育万物。难怪历代很多大德都喜欢在山中清修,也难怪当年佛祖得道前曾于深林之中苦行六年。”
“苦行六年,还不是一无所获?”长捷提醒道,“你莫忘了,最后佛祖还是放弃了苦行,才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的。”
“可是玄奘却以为,如无那六年苦行,佛祖未必能于菩提树下证果。”
长捷笑了:“四弟既如此喜欢山,日后若有可能,你我兄弟便寻一处山林终老如何?”
他确实有此意,世间如此不太平,真的希望能有一个安宁的所在好好修行。
“好啊!”玄奘此时心情舒畅,想也不想地说道。
一个月后,他们在诸河汇聚的汉水上游渡过一处河谷,到达汉川。
这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平原,四周林壑优美,令人心静,竟是处修行的上佳之地。
连日的翻山越岭,兄弟二人均已疲惫不堪,又听说前面的路程更加艰难,便决定在此小住数日,补充一下体力。
谁知一连走了几座寺院,都说挂单的僧人已经满了,再以难以挤下两个人来。
原来,很多和他们一样从关中地区过来的僧侣都在此地寓居,小小的汉川已是僧侣云集。
兄弟二人在城中转了一圈,便往圣水寺而去——这是他们今日拜访的最后一座寺院,如果仍然无法挂单,那就只好露宿荒野了。
好在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夜晚虽然寒凉,也还可以忍受。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在路上,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因此倒也并不着急。
刚走到山门前,就见两个老僧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玄奘一见,顿时惊喜万分:“师父!空法师!”
原来竟是洛阳的景、空二法师!
听到这声惊喜的呼唤,两位老僧也不由得呆住。
兄弟二人快步上前,伏身向二位大德顶礼。
“阿弥陀佛!”景法师高兴地宣了一声佛号,“长捷,玄奘,原来是你们!”
看着两兄弟风尘仆仆、明显消瘦的面容,景法师不禁感叹:“佛祖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慧明大和上,还有净土寺的其他同修都还好吧?”
提起慧明长老,玄奘不由得眼圈儿一红。
两位老法师将玄奘兄弟领入圣水寺,并在这里挂上了单,四个人挤住在一间一丈见方,可居两人的寮舍中。
得知慧明长老已经示寂,净土寺也已变成一片瓦砾时,景法师唏嘘不已:“这些日子,老衲一直在为你们担心。唉,很多中原来的人说起东都洛阳的情形,都说不忍卒睹。家家皆有饿死之人,路边尽是倒毙之尸,原本的三万户人家已经不足三千户,可怜啊!你们能够活着到此,也算是佛祖慈佑了。”
玄奘想起洛阳的惨状,想起在饥饿与绝望中惨死的同修,想起净土寺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一路之上绵延数百里无人掩埋的尸骨,不禁心中悲伤,默然无语。
一旁的长捷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二位法师先我们数月离开洛阳,都说你们已经到了益州,怎会在汉川寓居呢?”
“我们原本也是打算去益州的,”空法师答道,“道基、宝暹两位大德比我们先行,开春就已经到了益州。我们走得晚了些,到了这里已经入夏,听说前面山中多涧,夏秋涨水,山僻小路大都已被洪水淹没,梗阻难行。是以便在此地暂住下来,欲待水退了再走。说起来,不觉已两月有余了,更想不到因缘聚会,竟会遇见你们。”
异地相逢,四位法师都不免感慨万分,悲喜交集。玄奘更有一种在沙漠里遇到绿洲的感觉,立即在汉川住了下来,每日里执经问难,将这几个月来学习中的疑惑向两位前辈请教。
“叮~”随着一声清脆的磬响,圣水寺的早课结束了,僧侣们三三两两地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玄奘身着长袍,踏出大殿,径直往寮舍走去。
时间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他和兄长已经在汉川停留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方面从景空二位法师受学,另一方面也时时留意打听继续南行的道路。
汉川虽然安定,但他还是希望继续往益州去,亲近更多的大德,学习更多的知识。
“弟子打听过了,从汉川到益州有数条通道。”寮舍内,玄奘一面在纸上画着一副简易的地图,一面对二位长老和长捷兄长解释说,“直接往南,溯汉江一直到达源头的金牛县,为金牛道,是去益州最近的道路,文人商旅大都走这条道。除此之外,还有陇上道、米仓道、阴平道,也都可达益州,只是距离远些,路况也不及金牛道。”
“如此说来,走金牛道是为上策。”景法师说道,长捷也在旁边点头。
“老衲听说,走金牛道需穿越大巴山,其中三泉西南沿嘉陵江东岸行六十里,至九井滩,最为险恶,为舟楫之阻;三泉至利州有桥阁15300余间,利州以南,又有剑阁等险要之地,不利行旅往来啊。”空法师略有顾虑地说。
“空法师所言甚是,”玄奘道,“只是高山险滩虽然难行,自古以来从那里走过的也不乏其人。况且道基、宝暹诸位大德皆由此道入蜀,因此弟子认为,此路应当可行。”
“不错,”景法师道,“我们在此地已驻留太久,虽说呆在汉川修行也无不可,但既已决定入蜀,便不可半途而废。蜀地佛法更盛,经典又全,更利于我辈精进修习。”
空法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就依景师所言。”
四位法师达成共识,便各自去做出发的准备。
离开汉川前的最后一晚,景、空二位法师约上长捷兄弟一起出去散步,谁知却独独不见了玄奘。
“四弟就喜欢乱跑,二位师尊不必管他。”长捷道。
三位法师信步走到山门前,却发现玄奘正在这里挖坑,坑旁边放着一棵半人高的杉树苗。
“四弟,你从哪里弄的树苗?”长捷问。
“一位居士供养的,说是拿来供佛,”玄奘边说边直起身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玄奘觉得,把这棵杉树苗种在山门前,最好不过了。”
景法师微笑点头,三位法师一起上前,帮助玄奘将这棵小树种下。
虽然仅住了不到一个月,玄奘对汉川已颇有感情,望着这棵刚刚栽种下的幼苗,心中不禁有些留恋:“不知玄奘此生,可有机缘再来汉川?”
景法师笑了:“难怪古语有云,桑下不两宿。真是什么都可以产生牵绊呀!玄奘,出家人四海为家,你怎么就如此勘不破呢?”
玄奘悚然一惊,合掌道:“师父说得是,是弟子过于执著了。”
这时,一队马车从寺门前经过,车上堆着沉重的货物,那些拉车的马老幼不齐,但显然都非壮年,且经历了长途跋涉,个个瘦骨嶙峋,疲惫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
车夫不耐烦地举起鞭子,抽打在这些可怜的马身上。挨了打的马身体猛一激灵,低着头,继续奋力地向前挪动。
见此情景,景法师心中不忍,合掌垂目道:“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玄奘注意到其中的一匹小白马,它的个头同其它马差不多,但看牙口还不足两岁,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肮脏的毛皮凝成一团一团的,四条竹竿般的长腿,细得像是根本支撑不住身体一样,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一般来说,马的年龄乘上三,就可以同人的年龄相对应。幼驹出生后十天左右开始生出乳齿,到两岁半时乳门齿由于永久门齿的生长而被顶落;三岁半时乳中齿脱落,永久中齿出现;四岁半时乳隅齿脱落,永久隅齿出现;到了五岁时切齿全部换完,俗称齐口,这时的马就是一匹成年马了。
不足两岁的小马就用来拉车,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
见车子吱吱扭扭地行不动,车夫越发烦燥,又一次举起了鞭子——
“施主!”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合掌道,“施主慈悲,能否将这匹小马施与贫僧?”
“施与你?”车夫上下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小和尚啊,我倒是愿意施舍,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缺吃少喝,谁来施舍我啊?”
玄奘为难地看看兄长,长捷法师朝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车夫冷冷一笑,又举起了马鞭。
“等一等!”玄奘喊了一声,回去把自己准备好路上吃的干粮都拿了出来,放在马车上。
“就这些?”车夫斜眼看着这袋干粮,不屑地问道。
玄奘有些着急,正想着还能再拿点什么来做交换,忽听得“扑通”一声,那匹小马摔倒在地上,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好吧,算我积功德,舍与你了!”车夫跳下车,麻利地解开了小马身上的套索。
在他看来,这匹马很明显是不行了,还不知道有没有病,也不敢吃它的肉,索性送给这个和尚,换几块干粮也值了。
车夫赶着马车又上路了,玄奘蹲下身,心痛地扶摸着小马身上的伤痕,小马也吃力地把头往他的身上凑。
“四弟,这马显然是救不活了,你要它做甚?”长捷问。
“不,我知道它能活过来。”玄奘平静地答道。
为了这匹小马,他们又在汉川多呆了些日子。玄奘每天除了早晚课诵,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照顾这匹小马,晚上甚至睡在了马厩里,以方便为他换药擦身,加草喂料。
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小马恢复得很快,原本失神的眼睛里又有了明亮的神采,一身的白毛更是光亮水滑。
训练一匹马从两三岁时开始最好,这时马的专长很容易训练出来。而这匹小马的专长就是速度,由于年纪还小,它显得特别活泼,一见到玄奘就快活地叫了起来,驮着他在寺院周围的山林中跑来跑去。
“真想不到,这倒是匹好马,”看着玄奘策马从林间跑过,空法师感叹地说道,“那天老衲倒是看走眼了。”
话音未落,一辆马车突然从拐弯处过来,小马跑得正欢,毫无防备,眼看就要撞上了!
玄奘大惊失色,用力猛勒马缰,对面驾车的马也惊叫起来,不受控制地拐向一边。
小白马猛地刹住四蹄!玄奘不待它停稳,便急急忙忙地跳下,却见那辆马车已经冲向道旁,正卡在两棵树中间,这才侥幸没有掉下悬崖。
玄奘暗叫一声:“好险!”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跑上前去,向那赶车的人问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您没什么事吧?”
“什么没事?!”车夫没好气地说道,“我倒是没事,谁知道我车上的客人有没有事?!”
就在这时,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玄奘法师!”
玄奘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林居士!”
林居士哈哈一笑:“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老夫差点儿都没认出你来。”
又有一颗脑袋从车中露出了半截,红红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奘法师,是你呀!”
玄奘竟没来由得脸一红,忙合掌退到一边。
林居士一家被玄奘带进了圣水寺。由于房间紧张,景、空二位法师特意让他们住在寮房里,几个僧人晚上则去大雄宝殿打坐。
“这怎么能合适呢?我们怎敢担当?”林居士很是过意不去地说。
景法师道:“檀越不必客气,玄奘冒冒失失,险些伤了你们,应当是我们过意不去才是。”
“这样不好,”林夫人也不安地说道,“我们消受不起,菩萨会怪罪的。”
“是啊,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林居士说。
“不要紧的,”玄奘道,“反正打坐也是修行,你们这是在帮我们。”
“再说,也就这一个晚上,”长捷也帮腔道,“我们明天一早就上路了,还请诸位檀越不必再推辞。”
听了这话,眼睛一直都在玄奘身上打转的锦儿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吗?”
玄奘答道:“要不是为了那匹闯祸的马,我们半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了。”
“那匹马可真乖!”锦儿开心地说道,“也真漂亮!”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父母:“我们明日也出发吧?跟奘法师他们一块儿走。”
林夫人犹豫着说:“你不是说累了吗?好容易到了汉川,就多歇几天吧。”
“我现在不累啦!”锦儿欢声说道。
林夫人还是有些犹豫,锦儿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撒娇地说道:“娘,明天他们都走了,我们呆在这座寺院里,谁都不认识,不是无趣得很吗?您说是不是?”
林夫人被女儿缠得无奈,只得转向丈夫,道:“你看呢?”
“那就一同走吧。”林居士道。
“太好了!”锦儿立即笑逐颜开。
傍晚时分,锦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大殿,见景空二位长老和长捷法师都在蒲团上静坐,独独少了玄奘。
“奘法师呢?”她问长捷。
“他放马去了,”长捷睁开微闭的双目,微微一笑,“那马还小,性子又急,拴它一会儿都不乐意。”
锦儿来到那片山林中,远远就听到一阵清脆急促的蹄声,那是玄奘骑着小马回来了。
“法师!”锦儿高兴极了,不知死活地冲上前去。
玄奘大吃一惊,高声喊道:“快闪开!”
可是来不及了!小马前蹄一扬,就朝这个胆敢拦它路的小丫头踢去。
玄奘用力勒紧缰绳,小马痛得长嘶一声,人立起来,竟将玄奘掀了下去!
吓呆了的锦儿慌忙扑上前去:“法师!”
她心里一急,忍不住哭了出来。
玄奘双手撑地,费力地坐了起来。总算他年纪轻,身体灵活,又摔在柔软的草丛里,虽擦破了几处,倒也没受太大伤害。
“你干什么!”一想到这匹小马今天险些第二次闯出祸来,玄奘便有点儿来气。又见锦儿跑过来欲扶自己,更是烦闷,手一摆,冲她发作道,“你怎么可以直接拦马?你觉得你的力气比马大是吧?!”
锦儿惊魂未定,又见一向温和儒雅的玄奘竟冲她发了脾气,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哭得更厉害了。
玄奘此刻已冷静下来,见锦儿哭得伤心,心里便有几分后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劝道:“别哭了,是贫僧嗔念太重,我只是……被吓坏了。”
“我……我知道……”锦儿哭得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一条细细的清流从林间经过,这是汉江的支流,江水清可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见。有了它,整个山谷都显得异常幽静。
玄奘牵马来到江边,让小马在江中痛快地饮水,自己则在一边帮它刷洗身子。
“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锦儿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眼泪,只顾歪着脑袋欣赏这匹一天之内吓了她两次的小白马。
玄奘沉吟着说道:“看它浑身毛色雪白,跑得又快,就叫它腾霜吧。”
“腾——霜——”锦儿拉长声音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好听倒是挺好听的,就是太雅了些。我想出了一个更适合它的名字。”
“你说。”
“小白龙!这名字怎么样?”她清亮的眼睛望着玄奘,显然是希望得到他的首肯。
“嗯……”玄奘轻抚着小马银练般的长鬃,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名字。行,就叫小白龙吧。”
锦儿开心得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抱住小马的脖子,欢快地说道:“嘿,小白龙!你的名字可是我给起的,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听到没有?”
“还有,”她看了一眼玄奘,又道,“也不许再摔法师了!”
玄奘心中一颤,抬头望着锦儿。而此时这小姑娘也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阳光顺着头顶上枝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她白皙无瑕的小脸上,透出点点亮色。
玄奘不禁想起以前听家乡人说起过“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心想此言当真不虚,仅仅只有三年未见面而已,这小姑娘就已经变得让他不敢细瞧了。
第二天一早,四个僧侣终于上路,朝益州方向出发了,林居士一家与他们同行。
玄奘边走边抓紧时间向景法师请教问疑,长捷的问题也不少,锦儿更是在旁边问东问西,丝毫不在乎父母嗔怪的眼神。好在景法师生性慈悲开朗,倒也乐意为这几个年轻人单独讲经。
这蜀地果然不同于别处,山地极多,一路上但见林木蓊郁,遮天蔽日,藤萝漫绕,苍翠欲滴,好象宇宙万物都变成了绿色,甚至连吸进胸中的空气都带着绿色。阵阵鸟声传来,更显出山林的幽静,一道清澈的山泉,从岩缝中流出,在山石间蹦跳着,流向远方。
小白龙欢叫一声,冲上前去,把头扎进这山泉里痛饮起来。
玄奘也持钵向前,在小马的上游处清洗了钵盂,然后舀了一钵清水,递给林居士夫妇,道:“二位檀越,喝口水解解渴吧。”
林夫人吓了一跳,赶紧双手接过道:“劳烦法师,这怎么敢当呢?还是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玄奘又舀了一钵水给二位老法师和长捷兄长解渴,接着又舀给自己喝。
哪知水尚未入口,却听见锦儿在身后叫道:“奘法师,我也要水!”
林居士不高兴地说道:“想喝水不能自己去盛?没规矩!”
锦儿天真地一笑,回头冲父亲做了个鬼脸,那张绝美的小脸儿纯净娇憨得就像一朵溪边的花儿。
玄奘将钵递了过去。锦儿接过,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大口。
“真好喝!谢谢法师!”
玄奘摇了摇头,却见锦儿已将钵盂递还:“法师,你也喝啊。”
玄奘淡然一笑,接过钵盂喝了一口,只觉这山泉甘冽无比,真个是玉液琼浆,所有的疲劳都在这清爽的感受中一扫而光!
“前面便是剑南道了。”景法师指了指眼前这片葱郁的群山说道。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惊奇地望着远方,他知道,剑南古道北接陇右,南下岭南,西邻吐蕃,东至巴渝,连接着三十多个州郡。到了这里,离益州就很近了。
“奘法师!你看那条江,不,是两条!多像两条玉带啊。”锦儿跟在玄奘身边,兴奋地说道。
“那是岷江,”玄奘道,“它从岷山出来,就分成内外二江,因此你看到的是两条江。”
说到这里,他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姑娘观察的仔细——流经成都平原的岷江,真的就好像腰间的两条玉带。而在更远的地方,峨眉山耸峙在益州正南,拔地而起,如同摆在面前的一座屏风。
此时红日西沉,整个山林都仿佛披上了一层红妆。
“几位师父都累了吧?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明天再走吧。”林夫人招呼大家道。
“好啊!”锦儿率先表示同意,“这地方风景好,咱们就在这里宿营!奘法师,你看前面那个山头,我们到那上面去看日落好不好?一定很壮观!”
玄奘道:“檀越自己慢慢看吧,我要去拾些柴来烧水做饭。”
“我跟你一块儿去,”锦儿赶紧说道:“那日落其实也没什么看头的。奘法师,你等等我!”
看着这两个消失在林间的年轻身影,林居士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
一篷篝火旺旺地燃烧了起来,煨着路上挖来的野山芋,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
“好香啊——”锦儿从小河边跑过来,深深吸了口气,很自然地挨着玄奘坐下。红红的篝火将她美丽的小脸儿映得格外娇艳,一头刚刚洗过的乌黑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玄奘觉得有些尴尬,锦儿离他太近了,散开的长发正落在他的胸口和脸颊上,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气。
不碍事的,他对自己说,既然佛说众生平等,那就是说,男人、女人乃至一切众生都是如如平等的。我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坦然而又自然地相处在一起吗?为什么现在会没来由得感到不安了呢?
难道,是我的心中有了魔障,以至不能放下吗?
一念及此,玄奘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锦儿过来,上娘这儿来。”林夫人显然看出了玄奘的不自在,微笑着招呼女儿道。
“不,我就坐这儿。”锦儿天真地说着,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将一块烤熟的山芋从火中拨出来,又伸手去剥皮。刚刚出火的山芋烫得她唏嘘不已,然而她的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安周围的山上什么都没有,连草都被人拔光了,想不到这里还有野山芋呢,真是个好地方!”锦儿边剥皮边开心地说。
“你们这两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玄奘同情地问道,顺便将自己的身体向旁边移了移。
“是啊,”林夫人感慨地说道,“到处都没吃的,险些就要饿死了。唉,早知道蜀地这么好,就早些来了。”
“现在来也不晚啊,”锦儿笑道,又看看玄奘,“还能和奘法师他们一起走,多好啊!”
林夫人慈爱地笑笑,玄奘却没来由地脸红起来。
“火真热啊,”锦儿望着玄奘额上密密的汗珠道,“法师你都出汗了。”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条汗巾递给他。玄奘没有接,用衣袖把汗抹了。
“阿弥陀佛,”景法师站起身来,走到林居士身边,小声说道,“林施主,请借一步说话。”
第二天一早,林居士带上妻儿与诸位法师告别,说有个同宗住在附近州郡,很久没见了,这次路过,定要前去拜访一下,所以要先行一步了。
锦儿心中很是不快,嚷嚷道:“什么同宗啊,听都没听说过,不去!”
可惜,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父母主意已定,她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再加上几位法师好言相劝,只得带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悻悻地跟玄奘告别离开。
锦儿一走,玄奘顿觉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三位法师相视而笑。
“四弟,那位林小姐好象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长捷毕竟是亲兄长,说起话来直截了当。
“二哥就别再提此事了,”玄奘叹道,“打从小,她就是我的魔障!”
“阿弥陀佛,”景法师合掌道,“魔由心起。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
听了师尊的开示,玄奘心里一动——难道,这真是我的心魔么?
几日后,他们来在一条古栈道上,身旁是千仞巅岩,抬头看,绝崖峭壁上,有许多穴缝,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有些崖壁上还锲入木桩,上面竟放置着很多类似棺木的东西。
“那些都是棺木,”看到玄奘好奇的眼神,景法师解释道,“老僧曾有一位川籍师兄,他告诉我说,蜀人喜欢将死者安置在这峭壁崖穴之中,高者绝地千尺,想来是图这高处安静,生人难以干扰吧?”
玄奘觉得好生奇怪:“将如此沉重的棺木置于百丈悬崖、千仞绝壁之上,仅仅是图个不被干扰吗?”
“那么你以为如何?”景法师一向喜欢听玄奘高论。
玄奘道:“弟子以为,这山中气象雄奇,云遮雾绕变幻无穷,令人心生敬畏。师父您看,这山峰高耸入云似与天相通,想是人们希望先人灵魂于自然天地之中自由遨游!”
景法师抬头看着这山崖上的悬棺,心中不知不觉已认同了玄奘的话。
人是不自由的,所以希望死后的灵魂可以得到自由。可是,真的能够自由吗?这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到达自由的彼岸呢?
走出大山,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座人烟绸密的城市。
此城地处群山之中,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山间,使得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股甜甜的蜜香。街道上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丰饶平静,呈现出一派太平景象。
长捷拉住一位匆匆赶路的行人问道:“请问这位檀越,此处可是益州吗?”
“是啊,”那人看看长捷,又看看另外三位僧人,“此地是益州首府成都,四位师父也是去听道因法师讲经的吗?”
一听道因法师的名号,景法师不由得面露喜色,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长捷又问:“请问檀越,道因法师在何处讲经?”
“就在城东的多宝寺,”那人往前一指,“我就是要赶往那里去听经的。这些日子法师在多宝寺开讲《维摩诘经》,听者上千人!我得走了,去晚了只能坐在后面,就听不清了。”
说罢施了个礼,匆匆而去。
慧景法师心中欢喜,对玄奘道:“老僧早说过你这孩子有佛护佑,果然不虚。道因法师乃声名久播之大德,其人精博勤敏,为道俗所遵。他的论文就连一向居傲的暹公读之,也不禁肃然改容。这《维摩诘所说经》你在洛阳虽也曾听过,却也不妨再去听听道因法师所讲。”
听了这话,玄奘自是欢喜从命。四人便齐往多宝寺去挂单。
多宝寺是益州法筵最盛的寺院,长安、洛阳等地高僧大多驻锡于此。除道因、宝暹外,道基、道振法师也在此寺讲说经论。
从四面八方投奔益州的僧人,挂单于此寺者不下千人,后来者想挂上单很是不易。好在景、空二法师本来就是东都名高德昭之大德,而长捷、玄奘兄弟也已有一定名气,就连宝暹、道基这样的大德高僧也都对他们兄弟有所耳闻,如今一见这四人前来,自是分外高兴,忙将他们迎入寺中。
益州位于“天府之国”的腹地,碧绿的锦江如一条玉带般环绕着这片土地,浇灌出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
锦江江水澄澈,水底的石子和游鱼清晰可见。远处石桥两侧石缝中的青草,温婉地依附着青石板,就连点缀其间的细小花朵都能数出数来。
江边石阶上,几名年轻女子一边说笑一边濯锦,偶尔打闹起来,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此情此景令人着迷,特别是对于来自战乱之地的关中人来说,那种久违了的幸福感伴随着这些濯锦女子绵软轻柔的笑语声飘荡在锦江之上。
“咱们蜀中所出的锦缎,质地精良,花样繁多,闻名天下。”一位年轻居士站在江边,对玄奘说。话语间充满了自豪的神气。
“在咱们这里,织造锦缎的作坊叫‘锦院’,织工聚居的地区叫‘锦里’,濯洗锦缎的江水叫‘锦江’,甚至整个成都也叫‘锦城’。”
多美的名字啊!玄奘想,“锦院”、“锦里”、“锦江”、“锦城”,这些名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那个同样以“锦”字为名的女孩子当会喜欢上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吧?希望这个美丽的地方能够带给她幸福和快乐!
或许真如景法师所说,“魔由心生”,没过几天,玄奘就在多宝寺的大殿上再次见到了前来上香的锦儿。
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闪着几分忧郁的光。
“大概是长途跋涉,太累了吧?”玄奘心里想着。他不想多生事端,因而没有打招呼,只悄悄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