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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了数日,玄奘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已经可以在烽火台的四周自如地行走。
王祥站在烽火台上向远处瞭望,看到玄奘,高兴地朝他招手:“大师,快上来!”
玄奘手执荆杖慢慢爬上烽台,站在这茫茫戈壁的制高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禁感叹,难怪那天晚上自己会被发现!
站在高处,四周所有的一切均一览无余,树木,水潭,就连他留在水潭边上的凌乱足迹都清晰可见。
“别看咱这只是座小小的烽火台,可也算是铜墙铁壁了。”王祥得意地说。
玄奘点点头,由衷地认同这句话。
“那些胡杨长得可真是奇怪!”看着水潭边那几棵虬曲的胡杨树,玄奘自言自语道,“贫僧路经河西,一路所见,都是些红柳、胡椒,可是自打过了玉门关,便只有这种树可见了。”
王祥笑道:“法师你有所不知,沙海之中也只有这种树能活下来。河西地区的老人都知道,此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玄奘惊叹不已,望着那些虬曲的树干,心中感佩万分。
树尚如此,人岂不如?
“胡杨的种子其实很脆弱,”王祥道,“如果七八天内找不到潮湿的地方,它就会枯死。但它也有自己的本领,能乘风飞到数十里乃至上百里外,如果恰好碰上了水,它就会拼命扎根,仅仅两三天内,就能扎入沙地十余丈,然后,舒枝展叶,长成一株新的胡杨。”
玄奘感叹,我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沙漠里的一粒脆弱的种子?
王祥接着说道:“法师若能在沙海中见到这种树,便可在树的附近找到水。要知道在这千里大漠之中,没有比胡杨更会找水的了,它们的根系就是为找水而生的。”
玄奘不禁一喜:“居士的意思是,放玄奘西行吗?”
王祥眼中不禁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好几天,直到昨天夜里玄奘睡下之后,他还专门将第一烽全体军士召集起来,商议此事。
第一烽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士兵,每个人都让玄奘写过家书,而且大都不止一封。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让他们同这个远方来的法师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所以王祥一开口,士兵们就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绝不能把法师交出去,他可能会被处死的!”
“听说上个月,玉门关就砍了好几个私度关的!”
“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流放,总之讨不了好去!”
“你们讲的或许没错,”王祥沉吟着说道,“但是咱们这小小的烽火台是藏不住人的,他又不肯去敦煌,不交出去怎么办?放了他?”
“放了他吧,”石大壮恳切地说道,“法师只想西行求法,普渡众生,对国家对百姓都是无害的,就算他是私度,也已经受到了惩罚,就不要再继续伤害他了。”
王祥问:“那他万一要是突厥人的奸细,怎么办?”
士兵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拿脑袋担保,他不是!”
大力叹道:“王校尉,咱们守关多年,不说阅人无数吧,也算见多识广。您见过这样的奸细吗?一个奸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干净的目光?”
王祥点头承认:“你说的没错。只是,咱们把他交上去,他有可能死,也有可能活。他是朝廷发文要拿的人,无论是玉门关还是凉州都督都不会杀他,而是将其押解回长安。到时候,说不定圣上敬他是个高僧,给予赦免也未可知呢。可如果咱们把他放了,只怕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样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士兵们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于是沉默了。
这时候,拴柱突然开口道:“法师一心西去,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好过被抓回去。”
这话一说,其他士兵都连连点头。
王祥也觉得有理,于是最终下定了决心。
“弟子放法师走,”王祥对玄奘说道,“但是法师你须答应弟子,不要走北边东突厥人的领地。”
玄奘大喜过望,立即合掌谢道:“居士尽管放心,玄奘本来就计划走莫贺延碛道的。”
王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凄然。
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眼前这个文弱书生能够闯过八百里莫贺延碛。
正想着是不是再劝说几句,却听玄奘说道:“那么,贫僧这就上路西行去了,居士多多保重。”
“不必这么急吧?”王祥道,“大师伤还未愈,不如再多住几日。”
玄奘道:“居士好意,玄奘心领。只是玄奘离开长安已近半载,其间多有阻滞,至今尚未能走出国门。玄奘自觉业障深重,心中惭愧不已,唯愿速行,不敢再行耽搁。”
王祥情知无法再劝,只是用手往西一指:“大师请看……”
玄奘早看到了,他所在的蜂火台地处这戈壁沙漠的海洋里,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从这里向西望去,茫茫一片,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荒凉。
“居士不必担心,”玄奘目光平静地望着远方道,“这大漠看似可怕,其实也有很多人走过。他们都不惧,玄奘又有何惧哉?”
王祥苦笑:“大漠暂且不说,法师打算怎么过后面的四座烽隧呢?”
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麻烦。
玄奘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说道:“玄奘会倍加小心,希望佛祖保佑吧。”
王祥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僧侣,似乎想从这轮廓分明的面容上看出什么来。多年之后,他还常常回想起这一幕,想起玄奘平静而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没有绝望和恐惧,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坚定。
“既然如此,弟子不敢再强留大师。”其实也留不了,他只能叹息着说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大师就再歇息一晚,待弟子为大师准备好干粮饮水,明日当亲自为师指路。”
“多谢居士。”
得知法师要走,守烽将士们都围了过来,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别。
王祥拿过来一只大水囊,比玄奘原来的那只至少要大出一倍。
“有了这个大水囊,走沙漠就安全多了。”王祥说道。
玄奘合掌称谢。
看到这只大水囊,士兵们也都打开了话匣子——
“俺早就觉得法师原来那个水囊太小了!”虎子说,“赶路之人,每天都要喝很多的水,而这里是沙漠,找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虎子说得对!”大力慢悠悠地说道,“装水的家伙一定得结实,个儿大!”
由水的话题展开,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为他即将的沙漠旅行出起了主意——
“法师睡觉的时候,别靠马匹太近了,”拴柱提醒道,“也别睡在灌木丛的旁边,不然那些该死的虱子会在你身上做窝!”
“记住,如果水喝光了,就别再吃东西了,不然死得更快。”福贵说道。
石大壮突然想起一事:“法师早晨起来时,一定要先把毡毯和鞋子抖一抖。不不不,不是为了倒沙子,是因为那里面很可能会进去蝎子。”
提起蝎子,大家的话可就更多了——
“要是不小心被蝎子蜇了,可千万别动!”大力提醒道,“蝎子蜇人虽然很疼,但一般不会要你的命,如果你去抓它,没准儿会让它再蜇一下。”
“这俺们可不是骗你!”福贵神秘兮兮地说道,“就算是一只已经死掉的蝎子,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还是有可能被蜇到!”
“你们这些臭小子,就别再吓唬法师了,”王祥走过来说道,“法师不用担心,蝎子是大漠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被蝎子蜇也是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师慢慢就会知道了。”
“不不不,还是先说明白的好,”大力道,“法师你一定要听俺们的话,不然可就有你好瞧的了。”
玄奘心中感激万分,起身合十,对着众守军团团一揖:“玄奘多谢诸位居士大恩。”
又是一个清晨,当玄奘推开房门时,惊讶地发现烽中所有的将士竟然都在门外等他。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中只有几颗被冻结的星星,泛着清冷的光。
士兵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在他们身周结成一片白色的雾霭。
见他出来,王祥走过来道:“水和食物,弟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师这就动身吗?”
“多谢居士,”玄奘合掌道,“贫僧想趁着天光早点出发。”
“也好,”王祥黯然道,“这样明天晚上还来得及赶到下一烽。”
这时,虎子已将老马赤离牵了过来,几个士兵一起将行李架到它的背上。老马平静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安详地嚼着草料。
“这马已经老了,真的能行吗?”石大壮小声嘟哝了一句。
玄奘看着这个将他一箭放倒又为他裹伤的小兵,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他笑得轻松温馨,石大壮的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王祥叹道:“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去送送大师。”
茫茫戈壁,壮阔中透出一片苍凉。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抗热和抗旱的植物点缀其间,更多的地方则是纯粹的不毛之地。
急促而有节奏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两骑由东向西疾驰,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高高的沙尘。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直到看到几棵虬曲的树,两匹马才停了下来。
王祥从马上跳了下来,紧接着玄奘也下了马。
“居士请回吧。”玄奘道。
王祥看着他,犹豫着问:“不知大师要去的西天佛国,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
“玄奘也不知,僧人的终点是自己的心灵。”
王祥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热泪几乎汹涌而出。他抬头掩饰了一下,指着远方道:“大师从这个方向一直往前,有一条捷径,可直达第四烽!”
玄奘惊讶地看着王校尉,他没有想到,这个边关守将竟会向他泄露如此重要的机密。
王祥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虽然需要多走一天,但能避开二、三烽,还是值得的。第四烽校尉是我的同宗,名叫王伯陇。他虽是个粗人,却是心地良善。你到那里之后,就直接去找他,那个大水袋他认得。”
玄奘只觉眼中发湿,道一声:“多谢居士……”
他心中激动,声音都有些哽咽。
王祥合掌道:“不必客气,大师保重!”
“居士保重!”
玄奘说罢又跨上老马,双手抖了抖缰绳,老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精神抖擞地朝着茫茫戈壁奔去。
王祥牵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清瘦孤单的背影在清晨透明的尘霭中渐行渐远……
有了王祥的指路,玄奘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不到两天,就已经来到了第四烽下。
这座烽火台建在一座小山包上,用土墼砌累,夹层用芦苇层层迭压,烽台下是一片胡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沙泉。
此时已是凌晨,残月西垂,清冷的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快步走着。
那片胡杨林看上去很黑,挡住了高高的烽火台。看这样子,直接取水也不会被发现。
玄奘想,还是不必去惊动守军了吧,自己毕竟是私渡,何必拉那么多人下水呢?沙弥道整说得没错,私渡就得有个私渡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树林走去。
谁知尚未走到,烽火台上突然火把通明,一个士兵高声喊道:“谁?干什么的?!”
玄奘尚未开口,一支飞箭已经疾射过来!
幸好他心中早有防备,身体一侧,那箭紧贴着肋骨从身旁呼啸掠过,正落在赤离的脚下。
老马吓得前蹄跃起,仰天一阵嘶鸣。
这时又有两枝箭飞了过来,杂夹着更多士兵的喊声。
玄奘高声喊道:“不要放箭!贫僧是长安来的僧人,找王伯陇校尉!”
一个士兵喝道:“把马牵着,自己走过来!”
玄奘赶紧拉住马缰,用手拍拍马背,安抚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老马,然后一人一马乖乖地朝烽火台走去。
可能是由于已在戈壁深处的原因吧,相比第一烽,第四烽要简陋许多。
同样,相比王祥的复杂,同为守烽校尉的王伯陇也显得头脑简单得多。
“你就是那个从长安来的,要到西天去的玄奘和尚?”人高马大的王伯陇站在厅中,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身尘土的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玄奘。”
王伯陇哈哈大笑:“真好玩!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好端端的人要去西天的!”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道:“法师可知,去西天有一条捷径么?”
“玄奘不知。”
“啧啧,这都不知道,还高僧呢!”王校尉一面说,一面“刷”地一声抽出一把弯刀,得意地比划道,“你拿着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不就到西天了?这法子多简单!又快又省事儿!”
说罢哈哈大笑,周围的士兵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玄奘并不觉得对方的话有什么可笑,他正色道:“校尉大人差矣,贫僧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天,是天竺。”
“那不都一样吗?”王伯陇仍在笑。
“不一样。”玄奘道。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王校尉终于止住了笑。
“西天远在极乐世界,天竺仍在娑婆世界,二者距离不可以道里计。”
王伯陇挠挠头:“你是说,一个远一个近,不是一个地方?”
玄奘点头:“正是。”
“可我觉得都差不多嘛,”王伯陇道,“你说的那个西天,我知道啊,就是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嘛,要死了之后才能去。这没错吧?天竺也是佛土,跟极乐世界有啥区别?”
这个王伯陇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又喜欢开玩笑,总算对佛教还不是一窍不通。
但是玄奘还是觉得,跟他有些缠杂不清。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解释起来需要时间。
他用最简单的话回答说:“天竺国在娑婆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王伯陇立即追问:“难道极乐世界便不存在?”
玄奘道:“我说的是天竺国在娑婆世界的存在。极乐世界当然存在,只不过是以居士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而天竺国,却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的。”
王伯陇张口结舌,好半天消化不过来。
不过他的兴趣显然还在玄奘本人的身上,因而很快就将什么娑婆世界、极乐世界抛到了脑后。
“算了算了,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吧。”
他背着两只手,饶有兴味地围着玄奘绕了几圈,带着几分研究的口吻说道:“真是奇怪,你这和尚瞧上去文文弱弱的,也没三头六臂啊,怎么大唐的边关对你来说就形同虚设呢?”
见玄奘没有答茬,他又问道:“哎,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从瓜州跑出来的?又是怎么通过葫芦河和玉门关,到这里来的?”
玄奘皱了皱眉,他当然不能提李昌、石槃陀等人的名字,可是,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略想了一想,玄奘答道:“这都是靠了佛祖和菩萨的慈悲加护,玄奘才能到达这里。”
这话等于没有回答,但这又是一名佛教徒最为稳妥的回答。玄奘也并没有打妄语,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认为的。
正因为有了佛菩萨无处不在的关照,我才总是能够遇到贵人相助啊。
希望这一次,佛陀依然与我同在。
让玄奘惊奇的是,王伯陇对他的这句话竟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爽快地说道:“没错!真正的高僧都是有佛菩萨相助的!当初我皈依的时候就知道了。”
“校尉是在敦煌从张皎法师皈依的吧?”玄奘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王伯陇问出这句话后,又想起来似的自己回答道,“是了,肯定是那个小白脸王祥跟你说的。”
玄奘没接这个话,算是默认。
王伯陇回身喊道:“来人!赶紧准备素斋,再收拾间干净点的屋子,给贵客住!”
玄奘合十行礼:“多谢居士。”
在第四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后,玄奘的精神竟是出奇的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决定上路。
可是王伯陇却不在烽火台内。
玄奘向一个士兵说明缘由,那士兵道:“王校尉到沙泉边上取水去了,我带您去找他。”
“多谢檀越盛情。”玄奘道。
士兵笑了,对玄奘说道:“法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您知道吗?大概一个多月前,玉门关派人送访谍来,说是朝廷要捉拿法师。送谍的人刚走,王校尉就跟我们说,这个和尚,要是真能走到咱这里来,那绝对是个大英雄!咱就算抓了他,也得先跟他喝一杯,交个朋友!”
玄奘感慨,王伯陇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坡下小树林中竟有两眼泉水,两泉南北相距不过数十步,就像沙漠的两只眼睛。第四烽校尉王伯陇就在那口较大的泉边。
看到玄奘,王伯陇得意地说道:“法师你看,别的烽火台都只有一泉,我这里有两泉,所以又叫双泉烽!”
玄奘俯身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泉水如透明的玉石般,在他的手心里闪动着光泽。
他取出滤网和王祥赠送的那只大水囊,“咕嘟咕嘟”地滤水灌水。
这时一个士兵牵马过来,王伯陇接过缰绳道:“法师有那个大水囊,直接走莫贺延碛就行了,第五烽不要过!”
“为什么?”玄奘抬头问道。
“叫你别过就别过,问那么多干嘛!”王伯陇瞪着大眼说道。
见玄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王伯陇凑到他跟前道:“你可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跟你说,第五烽那个校尉,那脾气,我可是知道的。要是让他抓到法师,肯定是问都不问,直接剁成八瓣儿,顺便再洒上点盐,拿来下酒!嘿嘿,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法师。”
“多谢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时水囊已经灌满,玄奘直起身来,一面用细绳将囊口扎紧,一面又问道:“只是不知这袋水够不够走出莫贺延碛?”
“当然不够!不过没关系,你跟我来。”
王伯陇一面说,一面带着玄奘走出小树林,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瞧,由这里向前,行百余里路,有个野马泉,法师可到那里去取水。”
玄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眼前除了茫茫黄沙,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样,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边防秘密。
还真是,山高皇帝远,佛法却无边啊!
带着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玄奘与檀越素不相识,檀越为何这般帮我?”
王伯陇咧开嘴笑了:“法师啊,我王某是个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杰。您一个出家人,能孤身走到这里,实在让王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滞,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在这之前,在李大亮、独孤达、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个文质彬彬的学问僧,浑身上下充溢着佛家灵动出尘的气息,外加几分学者的书卷气和孩子气。
王伯陇不知道,正是大唐的边关,给玄奘在这层儒雅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层英雄气。这也是玄奘有别于其他学问僧,并最终实现西行取经壮举的最重要的气质。
“切记不要走错了方向,”王伯陇提醒道,“若是没有了水,法师在这沙漠之中绝活不过三天!”
玄奘点头合掌:“多谢居士提醒,玄奘记下了。”
“若是实在找不到野马泉的话——”王伯陇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迟疑着说道,“法师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求生……”
“居士请讲。”
“杀马,”王伯陇道,“可支撑三五天之久,很多商人和军士都是这么干的!”
玄奘的脸色一霎时变得极其难看。
小白龙的身影又难以抑制地出现在眼前,令他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不!”他脱口而出。
“法师别冒傻气,”王伯陇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像个老朋友似的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杀生,可是事急从权啊!再说若是没有了水,马也活不成。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强。”
玄奘闭上眼,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王伯陇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好心,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出杀马求生的事情来。
“我就不远送了,法师路上多加小心!”烽火台前,王伯陇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礼。
几个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后,目送玄奘离去。他们看到那远行的智者只身一人穿过雾霭,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风吹起僧袍的下摆左右摇晃,孤独的身影在这茫茫大漠中显得极为弱小又极其庄严。
王伯陇突然感慨起来,回身对士兵们说道:“你们这些小子,成天价舞刀弄棒,有谁敢说比这位法师更英雄?”
一个士兵点头道:“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说什么呢?”王伯陇一瞪眼,“我跟你们说,高僧的头顶上都有菩萨保佑的,你们看不见吗?嘿嘿,当然了,我也看不见。不过你们想想看,要是没有菩萨保佑,他一个文文弱弱的和尚,能走到这里来吗?行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赶紧回去操练去吧……”
离开第四烽已经很远了,身后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喊杀声,还有讲了一辈子的乡音。玄奘抬起头,目之所极是苍茫无际的戈壁沙海,赤地千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热风抢地,黄沙卷天……
这便是那个传说中令人生畏的莫贺延碛?这便是那个足以吞没任何人烟的疯狂地狱?
对于莫贺延碛,他承认是有些畏惧的,在偷渡边关的这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大沙漠,他已经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
回首东望,那身后的如铁雄关依然依稀可辨,长安城的礼佛诵经之声还如雷在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土?
玄奘双手合什,向着东方故国的方向,深深一拜。
别了,我的故国!
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来,牢牢地握住马缰,迈步踏进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过,足印旋即不见……
大唐贞观二年即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贺延碛。这时距离他从长安出发,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
他平生第一次面对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无数的沙丘星罗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绵到视线的尽头……
西部天空的边缘,是直插入云霄的冰山雪峰,晶莹剔透洁白无暇。
玄奘就以这些雪峰为参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四大邪门”,他很快就都体验到了:白天的酷热,夜晚的森寒,黄沙漫漫,鬼火飘忽,凄嚎遍耳,再加上那干燥得仿佛能发出声响的空气,以及忽软忽硬时时崴着脚的沙土,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干虬枝、傲立戈壁的胡杨树不见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会划破肌肤的骆驼刺不见了;甚至,那些在河西无处不在,常趁他睡觉的时候钻进他的芒鞋和衣袖,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的沙漠蝎和食金蚁也都不见了。
从进入莫贺延碛起,玄奘就再也没见到一个活物,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死亡之海。
玄奘走了一整天,目之所及除了天边的雪山,就是绵延万里无边无际的沙丘。
刚开始的一段路上,人马的遗骨随处可见,它们散落在沙石之中,不时地提醒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而很快,连这些东西也不容易见到了。
好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森然的寒气就开始笼罩大漠,仿佛有人从天上往下倾倒冰水,尖锐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个洞,钻进去后又从洞里面掏沙子盖在身上,把自己埋了起来,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们教给他的,黄沙里还保有白天的温度,非常温暖。玄奘又累又乏,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这么做也很危险,一旦遭遇狂风,就要被活埋了。士兵们说,沙漠中的风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将散乱的沙子抛洒下来。人若在里头,会被活活撕裂。
好在这样的风暴基本上都发生在白天,有些没有经验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里休息,结果往往死得很惨。玄奘这一路上经常见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证据。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经过了一夜时间,沙洞里的热度早被严寒驱走,冷得就像冰窟,他赶紧从沙洞里钻了出来。
寒风有如利剑般透骨而入,他忍不住抱住双臂,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群星似乎都被冻在了天上。
他知道现在必须赶路,再呆下去的话就会被活活冻死。
但赶路也是强忍痛苦,因为白天被太阳灼伤而变得有些麻木的皮肤在夜晚的寒气中开始复苏,他真切地体验到被千万把刀子切割的滋味。
选择在下半夜赶路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漠独有的璀璨的星空。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组成了一条宽宽的星带,看上去就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术士何弘达曾经教给他不少观星的知识,这使他能够从满天繁星中准确地区分出哪颗是太白金星,哪七颗是北斗星君。没有北斗的夜晚,他还可以看到南方天空中那四颗相向而立的明亮的星星,那便是南斗星君。
这些星星忠实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他指点着方向。
和它们相比,大漠中的太阳有时就显得不那么靠谱了。
玄奘还记得自己刚刚进入莫贺延碛的时候,他竟然在一天清晨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当时真把他给吓了一跳,回头看看自己在夜间留下的脚印,他开始怀疑是否因天黑而走错了方向。
可是不对呀,明明是看着星星走的,怎么可能把方向走反了呢?
正惊疑间,在另一个方向他又发现了一颗正在升起的太阳,这才松了一口气。
玄奘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天象,是沙漠所独有的一种现象,叫作“假黎明”。
这也属于一种蜃景,古代丝绸之路的商人们经常被这种假黎明所欺骗,最终迷失了方向。
玄奘庆幸自己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虽然是第一次进入沙漠,但他还是找到了正确辨别方向的方法。
沙漠的夜晚除了满天星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知名的生灵,从缓缓流动的沙子里钻出来,包裹着一层妖魅的火苗,缓缓上升。
这些火苗呈现出淡蓝色、淡绿色、淡紫色的光芒,不停地飞舞着,跳动着,升到一定高度,便自行扑灭。
在这黎明前厚重无边的阴寒中,那些火苗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虚淡的影子,看不清形貌,只能听到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声音,细若游丝,将这大漠的夜装点得格外诡异……
寒冷、风沙、鬼魅孤魂,似乎随时准备着将闯入者拖入无边的地狱。
玄奘无畏地行走着,口中诵着《往生咒》,替大漠中的群生超度,也让自己的身心保持一点点热量……
终于到了清晨,初升的太阳大如磨盘,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人不由得气为之窒,整个天地都被镶上了一层壮丽的金黄色。
但玄奘无心欣赏,他盼日出又怕日出,莫贺延碛森寒的夜晚让他心有余悸,浑身发抖,太阳出来至少可以暖一暖被冻僵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点点活着的温度。
但他也知道,这种温暖的感觉是不会持续太久的,再过一会儿,灼热的阳光就会把这里变成一座真正的火狱,任何进入这个火狱的生命都会被酷热无情地消耗掉身上仅存的一点水分和力气,直到变成沙海中一具千年不腐的干尸。
玄奘不希望自己也成为一具干尸,因此,他总会抓紧清晨难得的阴凉时光多走一程,然后,在太阳升起两丈高后,找一个高大的沙丘,躲在背阴处休息,以保持体力。
然而,或许是觉得玄奘这一路行来,每每化险为夷太过顺利,佛祖决定,给他一次真正的考验。
吃力地爬上一座高大的沙丘,玄奘以手遮额,焦灼的目光向远方望去——
为什么还没有看到野马泉?
王校尉明明说过,野马泉距第四烽只有一百多里地。如今已经走了两天,无论如何也超出一百里了,可莫说是泉,这一路上连干草都看不到一根。目之所及,除了沙丘还是沙丘,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那弘传说中的清泉难道是海市蜃楼吗?
玄奘不死心,继续把目光投向远方,他要走出大漠,就必须找到水源。
沙粒上的棱角处反射着阳光,像一根根晶亮的细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热风吹起,每一粒沙尘都裹带着一团火,烧灼着他的肌肤、他的咽喉。
我是不是迷路了?这个念头一冒出,玄奘的心猛地缩紧起来。
“不,不会的……”他竭力安慰自己,“或许前两天走得慢了点儿,再走一段路就可以找到了。”
老马垂头走到主人身边,背上的水袋是那么诱人,那里面还有大半袋水。
玄奘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毛皮硝制的水袋,喉间的干渴难以抑制,恨不能抱起来,不顾一切地痛饮一番。
记得刚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时候,他常因耐不住焦渴而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汗水一出来就被挥发得干干净净,只在僧袍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茫茫戈壁,无论有多少水都存不住。他常常只用半天时间就喝完一整袋水,然后焦急地四处寻找水源……
好在河西地区还是经常能够找到河流和村庄来补充饮水的,这才使他能够走到这里。
现在不同了,这里是莫贺延碛,是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行走,对体能的消耗要比河西多了不知多少倍,可他却再也不能像刚刚踏上河西的土地那样,由着性子挥霍宝贵的水。
玄奘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要接近正午,大漠在烈日的暴晒下蒸腾起丝丝袅袅的热气,灼热的沙尘在身体的四周轻扬……可以想象,如果这个时候喝水,那些水分只会迅速变成汗水被蒸发得干干净净,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何况,找不到野马泉,就必须依靠仅余的大半袋水走出沙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这半袋水的。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终于咬牙将放在水袋上的手抽回。为了能够走下去,他必须忍耐。
老马突然不自在地叫了起来,浑身长毛倒竖,竟似有恐惧之意。
玄奘诧异地回头,这才发现在距他不远处横躺着一具被风干的尸骸,大部分都被沙土掩埋,只有一条干枯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仿佛还在不甘地挣扎。
干尸旁还有一具马骨,粗壮的骨骼上被沙粒打出一排排小小的凹坑。赤离低着头,发出咴咴的低鸣声——马儿也伤同类啊。
玄奘抬手轻拍老马的背脊,以示安慰。
在沙河中,生命如同齑粉一样渺小卑微,每一个进入流沙的生命,从踏上第一个脚印开始便已经注定,这将是一场热烈的燃烧。就像天上的流星,每一次陨落都是悲壮的,在悲壮中融入了沙土。
除了诵上一段《往生咒》,祝祷他们往生极乐世界外,他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再次上路不久,老马又嘶鸣起来,声音有气无力,大大的脑袋耷拉着。
袋子里的马麦已经不多,他只能抓出一小把,给老马补充一下体力,赤离吃得很不满足……
玄奘叹了口气,想起那老胡人跟他说过,这是一匹龟兹龙马,想来年轻时也是极其神骏的,大漠、雪山都曾被它踩在脚下。现在老了,又跟随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骨瘦如柴,连毛发都有些脱落了。
虽然老马识途,但看它这个样子自身难保,真能带我走出大漠吗?
这样一想,顿觉全身无力。
饥饿、焦渴、劳累、伤痛,使他精神恍惚,咽喉便如着火了一般。而沙碛中忽软忽硬的地面也令他的双脚不堪承受,此时受伤的脚踝已经肿起老高,脚底层层的血泡被磨烂,和草鞋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如针刺般直扎到心里去。
好吧,就歇一会儿吧。他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便伸手从马背上解下水囊。
水囊里还剩有大半囊水,提在手上却像须弥山一样沉重。玄奘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上绵软无力,他咬紧牙,一只手吃力地提着水囊,另一只手去解上面的带子……
站在一旁的赤离已经等不及了,一见主人打开水囊,便急急忙忙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在这干得冒烟的大漠里顶着毒日头走了一整天,老马已经极度疲劳,对水的渴望使它冲过来的劲儿大了些,玄奘的身体早已被沙漠掏空,再被老马一冲,再也站立不住,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手中的水囊顿时倾翻,从沙丘上滚落下去!
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整个身子几乎是飞扑过去!
然而大漠比他还要饥渴,当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倾翻的水囊跟前时,囊中那宝贵的清水早已在炽热干燥的沙地中化为轻烟,沙上甚至连水流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看着被吸进了大半袋清水却依然干燥的沙地,看着手中空空瘪瘪的水袋,玄奘一时万念俱灰,半晌也没有动。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他失去了全部的饮水——在这万劫不复的死亡之海!
王伯陇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没有了水,法师在这沙漠之中绝活不过三天!”
茫茫大漠,水残忍地主宰着人的命运,没有了水,灼人的日光会炙焦人的肌肤,直到人撑不住倒下,再被蝼蛄啮咬成一堆白骨为止。
老马赤离仿佛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垂着脑袋靠在主人的身旁。
玄奘无法责备这个陪伴自己走过了如此艰辛旅程的老马,他只有将手轻轻放在马背上,带着几分辛酸几分无奈地抚摸着老马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以示安慰。
“为今之计,只有原路返回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他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没有动,原本明亮的眼睛因缺水而变得黯淡无光。
“难道,真的非走回头路不可吗?”他不甘心地想。
“你说呢?”那个声音反问道,语气冷得像一块冰。他觉得这残酷冰冷的声音简直就是从他的心底发出来的。
“前面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出这大漠,没有了水,又找不到野马泉,除了往回走,你还能怎样?
“如果你现在立刻回转,并且佛祖保佑归途中不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大约两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返回第四烽,身体应该还能支撑得住吧?”
玄奘紧闭双目,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搅动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马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凝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太阳即将升上中天,整个大漠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花花的日光之中,空气在沙丘的上方轻轻抖动着,世界仿佛被晒冒了烟。
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做出决定了。
揉了揉硬梆梆的滚烫的脚踝,他终于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缓缓地,缓缓的,将马头拉向东方……
往回走是基于理性做出的选择,然而对他而言却是一种残酷的煎熬,这煎熬不仅是肉体的,更是心灵的。
正午的太阳开始显示出它的狰狞,那轮巨大的火球残酷地炽烤着大漠,大漠又将烈日的光和热全部反射,于是,一个个沙丘成了一堵又一堵望不到边的热浪,吞噬了人类所有的愿望,如海纳百川般将一切对物质和精神的渴望都转化为对一滴水的苛求!
玄奘感觉自己就像游走在一个巨大的熔炉里,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炉火熊熊燃烧,狂风恶鬼般尖啸,挟带着滚烫的沙粒来回扑打,直欲将他的身体撕碎。地表的温度越来越高,他脚上的草鞋已经被烫得冒烟了。
但这还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烈火来自他的心灵,从他踏上回头路的那一刻起,这把火就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如温玉般清亮而又坚定的声音——
“玄奘此行,为求正法。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纵死途中,也不后悔!”
“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
“绝不东归一步!!!”
……
这声音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的耳鼓都被震得发痛了,心中的煎熬也越来越强烈——
“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我曾经发誓绝不后退一步,可是现在,我在干什么?!”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回首西望,两行长长的脚印映在面前,一直延伸至天际……
炽热的阳光包裹着他,使他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白亮眩目的色彩,一颗心在地狱般的烈火中强烈煎熬,伴随着无穷无尽地忏悔:
“玄奘宁可向西而死,决不东归而生!”
一咬牙,他再一次把马头拉向西面。
然而这一次,老马赤离违逆了他,它直直地站在原地,两只干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主人,不肯挪动脚步。
玄奘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这匹聪明的老马为什么不肯再走,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疯狂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一滴水都没有了!而在这茫茫大漠,即使还有水,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从身上流失水分的速度也远比补充的要快,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慢慢地烤熟……
既然已经决意赴死,又何必要这匹无辜的老马一起陪葬呢?
一念及此,心里竟轻松了许多。他从马背上解下行李,背在自己背上,又把缰绳放到马鞍上,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脊背:“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吧。”
然而赤离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主人。
“走吧赤离,”他轻声说道,“你陪着玄奘走了那么远的路,佛祖会保佑你的。你会回到有水草的地方,平安度过晚年。”
说罢,他伤感地转过身,沿着那串走来的脚印一步步地朝西方走去。
老马悲嘶一声,跑上前死死咬住他的衣袖。
玄奘回过头来,勉强一笑,温言道:“赤离,你不必如此。好生回去罢。”
说着将衣袖从老马口中轻轻抽出,想到河西地区多有野狼出没,不禁又有了几分担忧,转身轻抚马头,叹息道:“天生万物,天灭万物。你这一去,可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赤离一动不动地站着,如风中雕塑,默默地看着玄奘越行越远,看着他瘦弱的身影逐渐在天地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大漠孤烟,光与影在重重叠叠的沙丘上流泻着,色彩纯净得如同虚幻。在这天地苍茫的大背景下,那个小黑点看上去实在是太渺小了……
没有了马,玄奘独自一人艰难行走在茫茫大漠中,脚下是柔软的沙地,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尤其是攀登沙丘,往往上一步就要退半步。
可是不上又不行,这里的沙丘实在太多,他已经很难保持一个相对省力又不至于弄错方向的路线了。
燥热的空气里布满浓浓的粉尘,很快便吸干了身体中仅存的水分。沉重的行囊压在肩上,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负。
翻过一座沙山,又是一座沙山;再翻过这座沙山,竟然还有沙山挡在面前……那些无穷无尽的沙丘变化出的柔软曲线,一直延绵不绝地延伸在视线的尽头……
初时,还有极浓极稠的汗,混杂着沙粒,像泥浆一样在脸上流淌。可走着走着,汗水便成了很遥远的东西,再也不曾出现。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些呈半月状的美丽沙丘,一座又一座,起起伏伏,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幻不实,恍惚间便成了波翻浪卷的大海。
恒河沙!这个词不知怎的突然就闯进了他的脑海,佛经中常以“恒河沙数”来形容无量无边,在他少年的心里,那应该同黄河沙一样,浑浊翻滚,滔滔不绝……
但不管是恒河沙还是黄河沙,好歹都依托着河,有河就有水——那诞生了生命的水啊!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玄奘相信,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里都是一座佛国净土,佛陀慈悲的眼睛无处不在。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但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作为佛的弟子,他所要做的便是坚持,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佛陀。
脚步声坚硬似铁,风沙将那芒鞋踏过的足迹迅速掩埋……
黄昏又至,连续走了一整天的玄奘筋疲力竭,靠着一座沙丘坐了下来。
大漠是修行者天然的道场——蒸腾,酷烈,窒塞,憋闷,令人身心俱空。它以其独有的暴虐告诉走进来的人,佛法的真谛就是苦。
然而大漠安静的时候又确实很美,那些均匀、细腻的黄沙,如同被天女细心地洗过,显得格外纯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无数半月形的沙丘静止着,平铺着伸向远方,宛如天人铺下了一匹最精致的丝绸。微风吹过,沙子便如波浪般层层滑下,不断变换成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可惜这种美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眨眼间,远处就翻滚着涌来一大片黑云,漫天尘沙受惊般扬起,似滚滚黄雾,弥漫了整个天地。
高处的尘云,低处的沙丘,一切都如鬼魅一般,在风里变了形状。
玄奘吃了一惊!他努力想要定住身形,一阵暴雨般的沙粒却重重地落在身上,突如其来的重击砸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身体迅即被随后落下的沙土埋了大半截。
黄色,到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土黄色。那些美丽的沙丘仿佛变成了一座座坟茔,风的尖啸中有无数魂灵在哭泣。风声呜咽,时松时紧,像一阵阵悲咽的胡笳,欲把人带进往昔的历史烟尘里……
玄奘挣扎着掀去身上的沙土,他知道他必须站起来,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被活埋的命运。
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组成了一幅幅流动的图形,看不清苍天,辨不明大地,更分不出东西南北。世界仿佛回到了初始状态——没有日月星光,没有山林树木,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难道这就是开天辟地前的原始洪荒时代?那么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呢?
玄奘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开始陷入混沌,刚能勉强起身,就见一座巨大的黄色沙山,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呼啸着压了下来!
他惊骇地扑倒在沙丘后躲避,转瞬间便看到那座沙山被狂风吹散,滚烫的沙粒暴雨般打了下来!头上的斗笠被风吹起,他一伸手没抓住,那斗笠便如一片树叶一般,打着旋儿地消失在漫天的沙尘之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要被卷起来了,却又神奇般地被按下去,原来是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往下压着他。
这一上一下两股力量如同两个恶魔,一个拼命要把这草芥般的人类带到天上去;另一个则拼命地向下按压,似乎要将他拉向地狱……他的身体几乎被撕裂,想喊,却喊不出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经受不住,在这两股力量的巨压和撕扯下发出尖利的啸声。
他已经完全不能自持,胸腔中塞满沙粒,几乎无法喘息,只能伏身在沙丘背后,紧紧地闭着双眼,一任灼烫的沙尘再次将他的身体掩埋……
隐约中,他看到了母亲,她正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静静地微笑着,那双熟悉而又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慈爱。
他心中一痛,再也移不开目光。
母亲的形象是那样沉静高雅,像极了观自在菩萨,大漠肆虐的风连她的一片裙角都吹不起来。
可惜风沙遮住了母亲的面容,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希望能看清楚些,却立即被沙粒塞满口鼻。
母亲!他在心里呼唤着,谁知刚一动念,母亲就悄然消逝,刹那间无影无踪……
痛楚布满了整个身心,自进入大漠以来,他在诵经念佛之余,总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他知道这是业力使然,因而并不在意,更不去有意克制。思绪这东西要来就来,要去便去,何必那么在意呢?
更何况,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为他孤独的大漠旅程增添了一丝清凉,一缕温暖。
同时需要清凉和温暖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大漠了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细若游丝的鬼叫声从各个角落传来,风中裹挟的砂石纷纷砸下,劈头盖脸,誓要把这闯入禁地的人类埋葬于此。
母亲,您是否还在看着祎儿?祎儿知道,其实您从未离开过,您在孩儿幼年时示现无常,是想要儿早早明白这世间的苦痛,以渡儿到达人生的彼岸……可叹祎儿根器太浅,始终做不到“心无挂碍”。
母亲,就让祎儿带着对您的思念,走向菩提之路,好吗?
狂风中,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进入到一种安宁平和的冥思状态,禅悦布满身心,以至于忘记了一切,就连沙暴是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将他惊醒。
“有人来了吗?”他的心中暗暗吃惊,从沙中慢慢抬起头来。
自进入这个大流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活人,甚至都没有产生过这种奢望,以至于听到马蹄声后,一时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风沙吹坏了耳朵。
可是,那分明就是马蹄声啊!
真的有人来了吗?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在这可怕的死亡之海中,我将拥有一个同伴!我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鼓励,共同走出这大漠!
他等待着,祈祷着,希望这一次不是海市蜃楼——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沙海中的蜃景了,有时甚至会听到笙歌悠扬,看到战旗飞舞,数百骑战马迎面飞奔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玄奘再也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站了起来,满怀希望地朝来路望去——
在他视线的尽头,遥远的地平线上跑来了一匹马,孤零零的一匹,马上并没有人。
随着那匹马越跑越近,他终于看清楚了,来的竟是赤离——是那匹带着他走进这沙碛的赤老瘦马,它没有回第四烽,它跟过来了!
刚才的那场沙暴早已抹掉了他留下的所有足印,可是这匹聪明的老马还是找到了他!
玄奘呆立片刻,便激动地迎上前去,紧紧抱住赤离的脖子,轻轻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他的眼睛酸涩,却早已流不出泪水。
赤离也亲热地依偎着他,为找到这个不靠谱的主人而高兴。
抚去老马背上的沙土,玄奘又是欣喜又是伤感,他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在踽踽独行,而是有一个坚强的伙伴,一个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道友。
玄奘一直相信奇迹,他坚信,只要自己不放弃,奇迹就有可能发生。
就在这个深夜,他发现了奇迹。
前方出现了一大片胡杨林。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胡杨林,从远处看,黑压压一大片,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盘亘在大漠之中。
有树就会有水,有水就会有生命。这是非常简单的逻辑。
他激动万分,求生的欲望促使他摧马快速跑了过去。
然而越是靠近,他的心中却越觉得不安,一股压抑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连老马也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似乎想赶紧逃离。
玄奘最终还是牵马,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这片胡杨林的面前。
这是一片死去的胡杨,它们的树皮已被戈壁的风沙无情剥去,露出赤裸的身躯,虬曲扭转着,就像那些还在大漠中挣扎求生的尸骸。
玄奘呆呆地站立在一处略显低洼的地方,周围明显裸露着干河床的痕迹。河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干涸的,仍保持着河流的模样。河床中沉淀着河水带来的细沙,似在提醒着人们,在很久远的年代里,这里曾经有过水流。于是随风而来的大量胡杨的种子,便在这里扎下根来。
想象着当年的情形,玄奘的心中竟有几分难以自持——
这些在干涸与艰涩中诞生的大漠生灵,打一出生便注定了一场沉重的跋涉。风沙之中,几许挣扎,几许搏击,这中间不知有过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辛与豪情,才终于在这个河道边上找到了属于它们的栖息之地!
那时,这里想必是一片迷人的绿洲,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躯将脚下的戈壁绿地护得严严实实,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组成了一个最为苍凉壮丽的生命场。
可惜,那一丝的水流,最终还是被燥热蒸发得无影无踪。
流水一去不返,沙漠重新占据了这片绿洲,胡杨斑驳着岁月的沧桑,顽强地腾挪着疲惫的身躯,同沙漠对视,与自然抗争。
终于,在时间之轮的辗压下,它们再也支撑不住了,生命纷然死亡时的悲怆,被风沙捻成了反抗炼狱的坚强。在一次次日升日落的辉煌中,染成了大漠一道不朽的风景。
如今,在寂寞行者的眼里,这里就只剩下了大片大片胡杨树的骸骨,散乱干枯的树干在风中伫立,千年不倒,宛若硝烟未散的古战场。
站在这些焦黄的胡杨面前,玄奘双手合什,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敬意。
他知道,对这些胡杨来说,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总有那么一天,太阳会将它们烤成灰烬,风会将它们吹成碎片,黄沙会将它们深深掩埋……
同时,他也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胡杨是西域的灵魂,大漠之中的英雄树,它的根须就是为了找水而生。连胡杨都枯死了,那也就意味着,在这块地方,十丈以下都不可能有水。
而在这附近,数十里之内,也不可能有水源。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特别绝望或者沮丧的感觉,更没有因此而崩溃。
或许,像胡杨一样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吧。
但他也没有放弃求生,而是牵着老马,小心翼翼地从这片胡杨的墓地间绕行过去,重新回到了沙漠中。
回首望去,他想到了一句话——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是绝水的第二天。
沙漠的清晨寒气逼人,那些流动变幻的光线,虽然没有一丁点暖意,却将大漠打扮得妖娆华美。
玄奘站在一座稍高的沙丘上,裹着被冻得硬梆梆的毡毯,向西北方向张望着。
还是看不到大漠的尽头,满目只有数不清的沙丘那圆润的半月形曲线,如同最精致的肌肤。
天空一片碧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刚刚升起的巨大太阳暖暖地照在行者背上,给他的身体披上了一层轻柔的晨光。
一人一马便在这晨光中继续向西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觉脚下一空,整个身体向下陷去!
他大吃一惊,本能地将身体斜向一边,试图阻挡住下陷的趋势,右手还紧紧地抓着缰绳。
在他身后的赤离也快速反应过来,奋力向后拖拽着。
赤离的力量显然无法与这大漠相抗衡,玄奘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地下陷!面前沙丘顶端的沙层正持续地向下滑落,这种趋势显然已经无可阻挡,方才若不是被赤离拉住,此刻的他怕是早已被流沙掩埋!
还是在瓜州时,他便从商人们口中了解到这种流动性沙丘的可怕威力——它们的形态极不稳定,移动变化不过瞬间之事,简直就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身体横卧沙上,以增加浮力,同时,口中不住地诵念佛号,祈求神力加持。
幸运的是,这个流沙不算太大,老马虽已没有了多少力气,经验却很丰富,连拉带拽,总算将他拖了出来!
看着周围不断拥来的流沙,玄奘心有余悸,他知道危险还没有解除,当下再无迟疑,转身朝着旁边一座沙丘迅速攀爬。
老马不待吩咐,早已登上沙丘顶端,正焦急地等待着他。
沙层松软,踩上去如同失足踏空,面前的流沙又不断回落,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玄奘丝毫也不敢懈怠,手足并用,终于靠着一股绝境中迸发出的超强耐力成功登顶。
站在沙丘顶端,抚着老马的脊背,他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眼前除了无声流淌的黄沙,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茫茫戈壁就像被一块厚厚的黑幕层层包裹住,只有那点点磷火还在虚空中摇曳,却无法照亮它周围哪怕极微小的空间,四周万籁寂静,黑得有些吓人。
老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叫了两声,显然又开始不安起来。
玄奘将手放在马背上,默默地安抚着。
大方广佛华严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娑婆世界是由众生的心所造,极乐世界是由阿弥陀佛的清净心而造,那么眼前的大漠是由谁的心所造的呢?是那些游魂鬼怪吗?
一股股寒气像千百条冰蛇一般缠绕身上,薄薄的毡毯上沾满冰粒般的沙子,根本无法裹紧身体。干渴倒是减轻了些,但却冷得厉害,他的牙齿在不停地打颤。
渐渐的,意识开始模糊,痛苦的感觉变得迟钝,浑身筋骨都僵硬起来,连血脉也在凝固……老马体贴地靠在主人身边,一人一马就这样用各自的体温相互温暖着对方。
磷火越来越多,玄奘再次念起了《往生咒》,为那些倒在大漠中的不幸的人们超度——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世尊传下的密咒一字一字地从他的口中吐出,在这混沌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
朦胧中,他感到整个大漠都被一层柔柔的佛光所笼罩,大漠中每一个孤魂,都在聆听着这奇妙的音符,感受着佛光一点点渗入身体,渗入灵魂的深处……
一层金色的光芒镀在它们身上,透过这层薄薄的金光,玄奘看到,每一个生命脸上都流露出安详、平和,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法喜,就连他自己,也感觉从五蕴到八识都被这佛光一遍遍地洗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