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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因阿提拉的到来而被迫推迟行期的商队,又要整装待发了,商人们骑在双峰骆驼上,一路说着故事,打发着沉闷的旅途——
“城官半夜睡得正熟,忽听一声巨响,一个声音喊道:‘你冤枉了大唐来的高僧,还不知罪?!’吓得他连滚带爬,尿湿了裤子!”
后面的人不禁笑了起来:“其实这城官也挺可怜的,不知者不怪嘛。对了,那个赛里兹呢?”
“他还能有个好?那个夜晚刚出门,就鬼使神差地摔了一跤,只听得出溜一声,整个人滑进了粪坑!”
后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走在前面的人还在摇头晃脑地说着:“达米拉那女人可怜他,就把他葬在沙漠里。谁知第二天出门一看,嘿!他的尸体不知被谁扔出了沙漠,躺在石子路上。那个臭啊,就甭提了!”
“谁这么不怕臭,还把他挖出来?”
“还能是谁?沙妖呗。它不想让这么臭的人弄脏了大漠,所以把他给扔出去了。”
“我说的呢,”后面的人恍然大悟,“人哪会这么无聊?去扒尸体?”
“要我说,你们这些都是虚传,以讹传讹,”一个看上去似乎很明白的人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让我来给你们讲几件真事儿吧。我有个朋友,他母亲年轻时过沙漠被黄龙弄瞎了眼睛,听说大唐法师来了,特地跟我那朋友一起,大老远地赶去听经。法师所言感人肺腑,老婆婆忍不住痛哭失声。当她抹去眼泪后,竟然重新看见了一切!”
“这就叫做精诚则灵啊。”人们感叹着……
龟兹的宰相沙尔多已经出发,他带着一些大臣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朝女儿国的方向而来。
傍晚时分,他们同一支商队擦肩而过,便停下来向他们打听路途:“诸位可是从女儿国来的?”
“啥?女儿国?”那商队首领哈哈大笑道,“是那个遍地黄金和美女的国家吗?我们是从雪山那边过来的,女儿国倒也不是不想去,只可惜不知道那个国家门朝哪边开,该怎么走哇!”
看来,这又是一支把女儿国当传说的商队。
天黑了,两支队伍聚在一处休息。在熊熊的篝火旁,人们吃着羊肉干,喝着马奶酒,彼此交换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这其中,龟兹宰相听到最多的,便是有关一位大唐高僧的传奇——
“……沙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张着大嘴,见什么都吞,法师站在它的面前,像一座山一样挡着它的路。沙妖过不去,生气了,问:‘你为什么挡我的路?’法师说:‘你这般残害生灵,永远成不了正果。为什么就不能帮助往来的商旅平安度过沙漠呢?这样,大家感激你,你以后也有个好去处。’沙妖问:‘什么好去处?’法师说:‘是没有仇恨和争斗,人人平安喜乐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你会和所有的人一样开心快乐。’沙妖听了,扑地一声,化做一天的散沙,平平地落了下来……”
“这么说,我们以后走大漠,就不用担心沙妖了?”沙尔多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插嘴问道。
“怎能不用担心?”那商人道,“这世上的沙妖多着呢,法师点化的只是其中一个,又不是所有的沙妖都被点化了,所以我们走沙漠,还是要小心在意。”
“虽然只点化了一个沙妖,可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啊。”沙尔多道。
“可不是?”旁边有人附和,“焉知大唐法师不会走一路,点化一路?到那时,所有的沙妖都归正了,我们走丝路可就舒服多了。”
沙尔多喝着热酒,心绪却飞到了远方——那个传说中的高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呆在女儿国里的玄奘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神话人物。那天,从道信处得知龟兹宰相即将到来的消息,玄奘非常高兴,经过这段日子的劫难,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可以喘口气了。
他开始计划到龟兹之后,下一步的路线。
女王迦弥罗这些天却有些忧郁,这天,她向伊塔问道:“伊塔姐姐,你是信佛的,一定有很精湛的佛法,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我能懂什么佛法?”伊塔叹道,“师父的佛法才叫精湛呢,大王为何不直接问他呢?”
“这些问题我不想问他。”迦弥罗垂下头道。
“是些什么问题啊?”伊塔温言道,“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跟大王说。”
迦弥罗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佛陀做不做梦?佛是否能控制自己不做梦?现实与梦境,佛陀是否能分得清?”
伊塔被这几个古怪的问题给问住了,呆坐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这段日子经常做梦吗?”
“难道伊塔姐姐从来不做梦吗?”迦弥罗反问道。
伊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迦弥罗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问题能否得到答案,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放在案上,有些难过地说道:“他快要走了。唉,自打回到女儿国,他整日里不是和他的徒弟手力们在一起,就是跟那个龟兹特使在一起,我都不大容易见着他了。”
“我也不大见着他,”伊塔道,“而且,我也快跟他分开了。”
“你比我强多了,”迦弥罗的眼圈又红了,“至少,你可以跟随他,一起去龟兹。”
伊塔沉默不语,到了龟兹,不还得分手吗?
两个女子面对面地坐着,谁都不说话。
许久,还是伊塔打破了沉寂:“大王既然想他,何不派人去请?”
“请过几次,”迦弥罗叹道,“他也来了,唉,每次都要人请,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了。”
“不需要编什么理由,”伊塔道,“大王实话实说便是。”
迦弥罗愣了一下,是啊,我要见他,为什么还要编理由?
玄奘坐在馆驿里,正专注地看一张羊皮地图,这是那位送国书来的龟兹使臣送给他的。
从这张地图上看,龟兹以西便是葱岭,那儿几乎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地,其中凌山正好挡在西面,像一座屏风一般。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道,“西域商人不是都能把生意做到撒马尔罕吗?他们是怎么通过这些雪山的?”
进屋送茶的索戈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立即说道:“雪山之间是有商道的,当年我父亲还走过呢。”
“哦?”玄奘抬起头来,“可这地图上怎么没标出来?”
“这种地图是不能当真的,”索戈将茶放在案上,道,“那都是些相信某痤雪山丛林里有财宝的无聊客,闲来无事画出来的藏宝图,用来逗那些外地人的。当年我父亲在外做生意,就从来不看这种图。”
“是吗?”玄奘有些失望,把地图放在一边。
索戈说的可能有些夸张,这张图里也没标什么宝藏,不过,像这种地图很难反应真实的地貌却是确然无疑的了。
玄奘站起身,他想,我还是去找龟兹特使,多了解些前路的情况吧。
刚一出门,差点同道信撞个正着,这个平日里很乐天的弟子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走路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还有点神魂颠倒。
“道信!”看着这个弟子从他的身边走过,玄奘喊了一声。
听到这声呼唤,道信的灵魂才仿佛回到身上来,赶紧叫了声“师父”,垂手而立。
“怎么了,道信?”玄奘走到他跟前问。
“没,没什么,”道信慌乱地回答了一句,“师父早点歇息,弟子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
玄奘隐隐觉出这个弟子有些不对劲儿,再次将他叫住:“道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能跟师父说吗?”
“师父,弟子……弟子……”道信脸憋得通红,面对师父探寻的目光,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见他这样,玄奘反倒心中不忍:“好了好了,为师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这两天就要出发,你要好好休息。”
“师父……”道信咬了咬牙,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烦恼说了出来——
原来,这段日子以来,朵耶每天都缠着他讲故事,又跟他学柔术,虽然没有学会多少,但两个少年人耳鬓厮磨这些天,居然产生了感情。
道信出家前虽然也经常跟女孩子开开玩笑,但那纯粹是没心没肺地插科打诨,而现在,他却惊恐地发现,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将军居然坐在自己心里,再也放不下了。
“师父,弟子知道……这是……遇到了魔……我该怎么办?”道信低着头,小声问。
虽然有心理准备,玄奘还是吃惊不小,看来,这个美丽的国度,要留下我的一个弟子了。
“魔由心生,”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信,你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这其中,心魔最是磨人,只有能战胜自己心魔的人,才是真正的行者。”
“弟子明白,”道信依然低着头,“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对,就是这样,”玄奘道,“人来到这个五浊恶世,烦恼也便随之而来。对于修行人来说,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方可战胜魔障,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心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师父,弟子也想战胜魔障。可是,弟子定力不够,以致魔的力量越来越大,现在就连晚上睡觉,梦中也都是她的影子……”道信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地低了下去。
玄奘叹道:“无梦不成人间,人间亦因有梦方有纯美和真情。否则尽皆俗务,没有须臾之遐思解脱,其重负愁情岂堪忍受?道信你要知道,人间可留恋者无多,所有可留恋者,皆梦也。”
道信心有所动,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头脑中依旧有些迷糊。
就在这时,道通跑了进来:“师父,女王派人来请!”
迦弥罗站在皇宫后面的那条小溪边,一动不动,她的身后便是那片长满青草的小山坡,秋风习习,吹动她的衣襟,使她整个人显得飘飘然,直欲乘风飞去。
“大王叫玄奘来,有事吗?”玄奘站在她身后的山坡上,问道。
“我想见见你,”迦弥罗眼圈红红地说道,“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好长时间?前天不还见了吗?玄奘略觉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王经历生死危难,好容易回国,正待整顿一下国事,玄奘怎敢打扰?何况,玄奘与弟子们分开日久,他们为寻找玄奘吃了很多苦头,如今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这样说来,我倒宁愿我们现在还在魔鬼城里困着。”迦弥罗伤感地说道。
玄奘苦笑了一下:“大王莫要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若还在魔鬼城里,只怕现在的我们已经渴死、饿死了。”
“我宁愿渴死、饿死,被阿提拉杀死,”迦弥罗赌气地说道,“其实死一点儿都不难受,活着才难受。我不怕死,只要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怕活着,难受也不怕,因为可以跟你在一起!”
玄奘无语。
“玄奘哥哥,你真的非走不可吗?”女王小心翼翼地问。
玄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需要回答。
迦弥罗幽幽叹了口气:“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
玄奘道:“大王学了佛法,就该知道,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
听了这话,迦弥罗哽咽起来:“我知道……可……一想到你要走了,我就比死还难受。偏偏我又没本事留住你。”
玄奘依然无语,高昌王软硬兼施,也没留住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谁能留住我的脚步。
“朵耶也辞了左丞相的职位,说是要出门经商。以后再也不能陪我玩羊骨头了。”
感情你这左丞相是专门陪你玩羊骨头的!玄奘更是无语,但他对于朵耶辞职经商的决定也颇感意外。
那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究竟想干什么?经商?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敢徒手抓虫子,小姑娘家,真的很了不起,可这世界上比虫子厉害的东西多着呢!
玄奘的思绪还在朵耶身上,迦弥罗的思绪却已经回来了,她抽抽嗒嗒地问:“玄奘哥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玄奘没有说话,他想,我已经答应义兄回国时经过高昌,讲经三年。若还要答应这小女王,重回女儿国,不知要耽搁到猴年马月。
再说,自己能不能活着到达天竺还不一定,哪里还能奢谈以后?
见玄奘依旧沉默不语,迦弥罗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玄奘没想到这个国王竟然说哭就哭,登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迦弥罗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奘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往回一看,却是左丞相泽拉舒雅。
见到她,玄奘便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对她说道:“丞相来得正好,大王不知因何事伤心,快去劝一下吧。”
谁知这小丞相眼一瞪,道:“是你把她弄哭的,干嘛让我劝?”
冤枉啊!玄奘想,我什么时候招惹她了?
不管怎么说,让这么美丽的小姑娘流泪,总是一件罪过。玄奘只得劝慰道:“迦若,别哭了。玄奘答应你,取经回来的时候经过女儿国也就是了。你想要什么,也跟玄奘说,玄奘尽量帮你办到。”
听到这一声“迦若”,迦弥罗女王便渐渐止了哭声,又听他说以后还回来,登时笑逐颜开,她美丽而又单纯的笑容突然让玄奘有了一种清风入怀的爽快感。
“我知道留不住你,”她说,“但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玄奘认真地说道。
迦弥罗轻舒了一口气:“玄奘哥哥,你反正快要走了,再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今天就陪我坐坐吧。”
“好吧。”玄奘无奈地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