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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玄奘,求见国师。”看到从寺内走出的中年僧人,玄奘恭恭敬敬地合掌道。
“国师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那僧人回道,随即又奇怪地看着玄奘,“法师佛法精湛,本寺上下人人佩服,就连国师也不是法师的对手。不知法师还来做什么?”
“玄奘心中确有疑惑,想来求教。”
“疑惑?”那僧人奇道,“法师的佛法比我们高明得多,怎么反来请教我们?”
玄奘平静地说道:“法无高下,只有对机不对机;正如药无优劣,只有对症不对症。”
这句话一说,中年僧人佩服不已。阿奢理儿寺毕竟是龟兹第一大寺,寺中僧众大都学问精深,也由衷地敬佩有学问的人,更何况玄奘一直态度谦恭,并无丝毫的倨傲之色。
那僧人当即说道:“法师请稍候,待弟子进去禀报。”
“不敢。”玄奘合掌道。
等了一会儿,寺中并无动静。玄奘心想,看来,木叉毱多是真的不想再见我了。
正想着,寺门又开了,那位中年僧人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法师请。”
木叉毱多站在自己的房门前迎接玄奘,这位龟兹国师一改往日倨傲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合掌施礼。
玄奘赶紧回礼:“打扰国师了。”
“不敢,法师请进。”
进入屋内,木叉毱多请玄奘上座,自己则垂手站在一边。
玄奘觉得很不自在,记得上次来这里时,木叉毱多是何等的高傲,而如今,竟然垂首低眉,坐都不敢坐,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国师快请坐,”玄奘温言道,“玄奘今日是特来请教的。”
木叉毱多赶紧说道:“这怎么敢当?”
“大师乃龟兹国师,又在佛国天竺游学多年,玄奘深感敬佩,如何不敢当?”玄奘说到这里,又叹道,“至于辩论,本是文字游戏,指月之指,大师年事已高,一次失败不足为怪,又何必如此?”
木叉毱多黯然摇头:“失败就是失败,怎能说不足为怪?”
见他这个样子,玄奘觉得不可理解——辩论有赢必有输,这有什么稀奇的呢?堂堂国师,难道输一次就一蹶不振了吗?
看着玄奘困惑的目光,木叉毱多缓缓问道:“法师了解天竺吗?”
“正要请教。”玄奘诚心诚意地说道。
木叉毱多轻叹道:“在天竺,各法门部派之间常有辩论,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获得无上的荣誉,被请去坐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而一旦词锋被挫,轻者屈身为奴,粪污浇身,重则剜眼断舌,乃至送掉性命。又怎能说辩论失败不足为怪?”
还有这等事?玄奘不禁呆住了,波颇大师当年可没有跟他提过这个。
木叉毱多的目光越过玄奘投向远方,很多年前的往事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当年,与我同往天竺学习声明的师兄,就是因为在一场论辩中落败,脸上被人涂上红白粘土,身上撒上粪便,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最终因不堪羞辱,含恨而殁。”
玄奘一时无语,心里却想:照这么说,在天竺,辩论竟是一件极其危险甚至残酷的事情了?
他并不怀疑木叉毱多所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辩论失败就要屈身为奴,甚至送掉性命。佛国是这个样子的吗?
木叉毱多又说道:“法师年纪轻轻,佛法精湛,老僧极为佩服。当日劝法师勿要往西,也是担心法师语言不通,不能适应天竺激烈的辩经,徒然送了性命,因此才希望留法师在龟兹习经。现在看来,老僧是多虑了。”
“多谢大师提醒,玄奘感激不尽。”
难怪木叉毱多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也难怪别的僧人对木叉毱多的态度变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显然,龟兹人对待辩经的态度,虽不及天竺那般极端,却也受了极重的影响。
玄奘去找木叉鞠多,除了想了解一些印度的情况,主要还是为了学习天竺“声明学”以及阿毗达摩经典,而木叉毱多在这方面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事实并不会因为一场辩论的失败而改变。
“法师既然醉心于大乘瑜伽学说,又说《俱舍》、《杂心》、《婆娑》等经典理疏言浅非究竟说,那么为何还要来学习说一切有部的经典呢?”木叉毱多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说一切有部是不能被忽视的,当年,世亲菩萨在《阿毗达摩俱舍论》中改变了思考方向,显示出一些经量部的学识,而经量部是倾向于大乘佛教的。玄奘觉得,《俱舍论》中提出有关种子‘识的相续转变’的理论中,隐藏了某些大乘佛教的种子。”
木叉毱多感到不悦:“这就是法师轻视说一切有部的理论,却还要学习并传播的理由吗?为了宣扬大乘瑜伽学说?”
“非也,”玄奘道,“玄奘只是希望能够从各个角度,更全面地了解佛法。玄奘不喜欢大师将大乘瑜伽宗的经典称为邪书,绝非对阿毗达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大师,佛法就像是一根金手杖,即使被折成了十八段,每一段依然是纯金的。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木叉毱多笑了:“一根金手杖,这个比喻好啊。这么说,法师是决心集齐这些碎片,把这根金手杖重新拼合完整了?”
玄奘摇头道:“玄奘还没有这个能力。记得当初在长安的时候,玄奘曾随长安大德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当时就发现这里面有唯识的迹象。怎奈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玄奘知道《阿毗达摩藏》中这些经典的重要性,不愿忽视它们,所以才到这里来,诚心向国师求教,只希望能尽最大的努力,得窥全豹。”
木叉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求学者,一时有些恍惚。作为胜利者,他的眼睛里没有犀利逼人的锐利之光,有的只是深邃与沉静,却足以照见内心,令人不敢逼视。
多年来,木叉毱多已经习惯于佛门各派别间的相互争执,而这种争执中又碜杂了太多佛法以外的东西,使得自己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本源。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佛门弟子,是像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摒弃一切利益、纷争,坚定地执著于学问本身呢?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取出一部书稿:“这是老僧为《毗婆沙论》所撰的疏,法师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看看吧。”
玄奘合什礼拜,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稿。
两人又聊了一阵,玄奘起身告辞,木叉毱多与众弟子一起,将其送到山门外,合掌道别。
看着玄奘策马远去,木叉毱多轻叹一声,对身旁的弟子说道:“这个东方来的僧人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老僧自视清高,小瞧了他,因而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只希望天竺那边的僧人不要小瞧他。”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一笑:“可惜啊,我年纪大了,否则真该跟他一起去瞧瞧热闹。他如果到了天竺,那边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怕无人能与他酬对。”
尚未踏进昭怙厘寺,先听到一阵悠扬的箜篌之声,玄奘心中一喜——索戈来了!
他只猜对了一半,索戈虽然来了,但那吹箜篌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十岁的儿子卡吉。
见玄奘进来,索戈忙上前见礼,又喊儿子过来拜见师父。
卡吉停止了吹奏,上前跪下:“悟空见过师父。”
“好,好,快快起来,”玄奘将其搀起,赞叹道,“想不到悟空小小年纪,箜篌也吹得这么好。”
“阿妈让我学的,”悟空自豪地说道,“我阿妈说,阿爹的箜篌吹得可好啦,我是他的儿子,应该像他一样!”
索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儿子应该比爹强才对,”道诚走过来,拉着这孩子的小手,逗他道,“吹箜篌能有什么出息?干脆,我教你几手功夫吧。”
话音刚落,就听索戈道:“还不磕头?”
悟空立即跪了下来,“咚”地一声,就是一记响头。
道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他父子二人竟当了真,而且反应如此机敏,当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归哈哈大笑:“这下道诚师父想赖也赖不掉了。”
“好吧好吧,”道诚苦着脸道,“反正我们在龟兹还要呆上一阵,就随便教他几招好了。”
索戈大喜:“多谢道诚师父。那我就把悟空留在这儿了。”
“太好了!”道通拍手道,“我们可以继续玩捉迷藏了。”
“师父!师父!”道缘跑过来,兴奋地喊道,“外面雪停了!”
雪后的龟兹,空气清新而又冷冽。银装素裹之下,居民区青烟袅袅。乌鸦黑压压地蹲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似乎仍在沉睡未醒,而一群群的麻雀却在草堆上、屋前起起落落,寻觅着草籽和残羹饭粒。
难得一个大晴天,龟兹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扫雪。因为都是土砌的房屋,如不将积雪清扫干净,天气一转暖,融化后的雪水浸泡墙壁,就有坍塌的危险。扫雪的人呵出的热气雾一般围绕着脖颈周围,稍倾即在毛发上凝结成一层白霜,与冻得通红的鼻尖、双耳相映成趣。
玄奘独自一人策马出城,城外峰峦起伏,崎岖险峻,白雪皑皑,一眼望不到头。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森林,全都被裹在一层厚厚的冰雪里面。
虽然天上出了太阳,但西北风仍很强劲、凄厉,它们卷起地上那些沙尘般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刀割般的刺痛。
勒住马,望着依然遥远的凌山,玄奘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时进山的话,想要走出去的希望确实是微乎其微的。
正郁闷间,远处又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玄奘没有回头,他很熟悉这蹄声,知道是谁来了。
“我这几天就走。”望着远处在呼啸的劲风中发颤的雪峰,玄奘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伊塔难以置信地问道,“商道被封,没有了路,你往哪里走?”
“大千世界,条条都是路,哪里不能走?”玄奘回转身道,“这商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我在龟兹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不能再等下去了。商道被封,我便从山上过。”
“你疯了吗?!”伊塔急道,“这冰天雪地的,山上如何行走?”
玄奘平静地看着这个楼兰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既为寻求智慧之树而来,又岂可畏冰雪而不前?”
“可是,那山上有暴龙你难道不知?”伊塔急得都要哭了,“何况这样的天气,山上缺衣少食,山风无遮无拦,比这里可要冷上无数倍!你这个傻子!难道你想自杀吗?!”
玄奘当然不想自杀,望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雪山,他在想,或许,这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吧?
伊塔心急如焚,她知道玄奘的脾气,知道他一旦决定做什么,谁都劝不住的。可是劝不住也得劝啊,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怎么才能够说服他,让他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呢?
看到玄奘拨马回头,显然要回城了,伊塔忙领先一步,策马横到了他的跟前:“带上我!我跟你一起翻越凌山!”
玄奘叹了口气,这些女子怎么都这么麻烦呢?
伊塔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一颗心立即平静下来,她恳切地说道:“师父,伊塔能够皈依在师父门下,也算难得的缘份。佛家讲因缘,中原也有‘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样的话,就让伊塔陪师父再走一程吧。”
玄奘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伊塔,你的祖父让玄奘带你来龟兹见你父亲,现在玄奘已经做到。你不该再为难玄奘才是。”
“可是师父……”
“伊塔,”玄奘轻叹道,“你若真能看透‘因缘’二字,便知顺其自然,凡事不认命,也不强求。须知世间万物总难全,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算是一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
伊塔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眼睁睁地看着玄奘策马回城了。
看着远处凌山那亘古不变的白色,一向喜欢白雪世界的伊塔,突然诅咒起雪天来。想到师父就要从那座可怕的山上穿越过去,她的心里就难过得针扎一般。酷寒难奈,他在山上该如何行走?
回到住处,玄奘便与欢信等人商量动身事宜,手力们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说道:
“不行啊法师!大雪封山,一旦陷在雪地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啊!”
“是啊,再住一段时间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何必在冰天雪地里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再说那凌山又高又广,一两天肯定是走不过去的。想想看,若在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夜晚,在那冰山上过夜,那滋味可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呀!”
“可不是吗?”道缘浑身发抖地说道,“这里的风简直就跟针一样,不管我穿多少层毡衣都被它扎透,好像要一直扎到我的心里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坐在道诚身边的悟空插嘴道,“那些针都是暴龙身上的刺。我阿妈说,暴龙喜欢吃生食,所以,在山上烧食物永远都是半生不熟的,水也是温吞吞的烧不开,不管多么健壮的人,上山之后也会变得非常虚弱。我外公当年就是这样死在山上的。”
听了这话,道缘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师父,咱们……别急着走吧?”
玄奘叹道:“我知道你们也是好心,可是叶护可汗封住了商道,那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重新开放的。我们就这样在龟兹傻等,只怕等上十年八年也没有结果。若想继续往西去,只有冒险从山上翻越。”
“可是师父,难道就不能再等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走吗?现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啊。”道缘可怜巴巴地说。
“现在已经快四月了,”玄奘耐心地说道,“那凌山上的积雪是终年不化的,就算等到夏天也没有用。何况,我问了当地的人,他们说,如果真的等到夏天,一部分雪松了,化了,只怕会引发山洪和雪崩,到那时,路反而会更危险,更难走。”
手力们都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