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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玄奘便跟随那守护人来到至那仆底城。
至那仆底,即“Cīnabhukti”的音译,果然是“汉封”的意思。这里三面环绕着黑岭,气候温热,民风怯弱。谷物庄稼十分茂盛,国家财用丰裕富足。城中建筑虽是中亚风格,但隐隐却能看出一丝中原的影子。
由于特殊的原因,此国居民对东土十分敬重,玄奘走在街道上,常有路人上前合掌礼拜,询问是否来自东土,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便惊喜万分,感叹着说道:“原来大师是我们先王本国人啊!”
“先王是从东土来的?”玄奘奇怪地问。
“是啊是啊,”当地人兴奋地说道,“先王带来了中原的梨、桃等物,并由此往南,传往天竺各地。”
玄奘心里一动,难道这里的人口中所说的“先王”,便是沙洛迦寺的那位汉质子?这样看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质子,而是被汉帝国派到这里,设立封地的。
玄奘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拨散不开。
看来,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虽说会有很多讹误,但历史还是有文字记载的好。
这小城不大,那守护人带玄奘在城中转了一圈,也只用了半日时光。一路看到了十座佛寺,八座天祠,看来,这里的居民也是信仰各别的。
他们找到了一个向导,让他带着玄奘去雪山下游览。
出了至那仆底城,向西北方向又走了三天,便到了雪山下的僧寺,这是一座破寺,看上去荒凉不堪。向导朝寺院里一指,说:“这就是当年迦腻色迦王降服龙王的遗迹了。”
玄奘进去转了一圈儿,发觉整座寺院破烂不堪,眼前除了破瓦断墙荒草,别的什么都见不着了。正欲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后院里住着两个乞丐。
乞丐见来了人,急忙出来行乞,玄奘取出一些钱给他们,然后问:“请问二位檀越,这里就是当年迦腻色迦王降服龙王的胜迹吗?”
“不是的,尊贵的法师,”一个乞丐声音沙哑地答道,“龙迹离这里还有四五箭路,往右转就可以找到。那寺边上还有一座高塔,听说,塔上还有舍利,但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多谢二位。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这里名叫抵达蕺秣苏伐那寺,就是森林的意思,”那乞丐道,“听说贤劫中的千佛都在这里召集神灵和百姓,讲演深妙佛法。如来也在这里讲过经,他涅槃后的第三百年,有个名叫迦多衍那的论师,在这里撰写了一部《发智论》。”
“《发智论》?”玄奘吃了一惊,“那不是迦旃延论师写的吗?”
“是叫迦多衍那。”乞丐坚持道。
玄奘想,可能只是发音有些不同,这个暂且不去管他,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这里既然是诸佛圣地,怎么连个僧人都没有?”
乞丐道:“以前是有僧人的,我小的时候,这里有三百多个沙门呢,都是研习小乘说一切有部的。后来,据说他们有的被请去了迦毕拭国,有的去了天竺,还有的去了东方,总之都走了,这里慢慢就荒废了。”
沧海桑田啊!玄奘暗自感叹。
寺内有一座佛塔,高二百多尺,据那两个乞丐说,是阿育王建造。旁边还有过去四佛座位以及他们的经行遗迹。小佛塔、僧侣们打坐修行用的各个石室,犹如鱼鳞般的密密排列,不计其数。
“这些都是劫初以来证果圣人涅槃地点的纪念物,”那乞丐道,“如今,他们的齿骨依然存在。法师你要是到山上去,会看到成百上千座佛舍利塔!”
寺院后面的山岩下有一大片杨树林,林中还有一处泉眼,两个乞丐说:“这里就是当年佛陀用餐完毕,与罗汉们一起漱口、嚼杨枝的地方。杨枝嚼完后随手植根,如今已经长成一片茂林了。”
玄奘谢过这两个乞丐,与他们作别后,就同向导一起径直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他们又接连看到好几处破寺,却都无人居住。至于乞丐所说的“成百上千座佛舍利塔”,其实也只有几十座,且都已经废弃。
玄奘叹道:“此地如此荒凉,也不知胜迹究竟在何方,要是能找个人问问就好了。”
向导笑道:“法师,我们就算遇到人,也不会问到什么,就算他跟你说了,你也千万别信。因为关于胜迹,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即使是近在眼前的事,也是假多真少,何况是年代那么久远的事情呢?”
玄奘知道这向导说得不假,于是不再前行,只在这附近游览了一番,就返回了沙洛迦寺。
回到寺中,玄奘向寺僧们说起这一路游览的经过,寺僧们都道:“法师所见非虚,确实有过这种说法,说至那仆底的每一座佛塔中都藏有舍利。”
“说起佛舍利,还有一个故事呢,”一个寺僧说道,“有一次一座佛塔着了大火,火非常大,烟焰蔽天,很远的人都能看到。这时候,那舍利子却自动飞到了空中,等火熄灭了它才落下。火灾过后,人们在它的旧址上又建了新塔,但因为年代久远,新塔也已经荒废了。”
“也不光是那些塔里有舍利,王城西北有一条大河,河的旁边,原来有一座僧伽蓝,伽蓝中还有佛陀小时候掉的牙齿。”
“法师去的地方,不光有那一处僧伽蓝有圣物,还有的伽蓝里有佛陀的顶骨和头发。在那座伽蓝的西边,还有一所伽蓝,是迦腻色迦王的王妃所建,里面有一座铜塔,塔中也藏有舍利。每月的十五日,塔中舍利便会放出光芒,照亮四周,直到天明才熄了光亮。像这类的胜迹还有很多很多。”
“是吗?”玄奘喃喃自语,“听起来像传说一样。”
刚说到这里,脚下“轰隆”一声巨响,伽蓝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玄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护法天神不允许我对圣迹有所怀疑?”
“想来是这样的,”一个僧人紧张不安地说道,“我们这里的护法天神脾气不定,有时那外道毁僧谤佛他理都不理,有时却又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弄得地动山摇、房倒屋塌。”
“快别说了,赶紧跑吧!”早已跑到门外的僧人冲他们喊道。
待玄奘等人跑到伽蓝外,震动已经停止了。
沙洛迦寺虽然破旧,建得还算结实,并未倒塌,附近却有一些简陋的民居被震倒了,奇怪的是,从室内跑出来的居民们既不着急也不悲伤,各自抱着家中细软坐在外面聊天,这种情形倒让玄奘想起初到迦毕拭国时遇到的那次地震,当时的人们也是毫不惊慌。
“有没有伤到人?”玄奘走上前,不安地问道。
“放心吧法师,”一个坐在树下的老人笑道,“这里哪年不震上那么几次?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平时也做了些准备,不会伤着人的。”
玄奘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不像是什么护法天神发怒,倒像是地震。”
“不是护法神发怒,”老人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地震动,是南边那座阿路猱山又塌陷了。”
玄奘一怔:“阿路猱山?它经常塌陷吗?”
“可不是吗?”老人道,“阿路猱山就在我们这大都城的南边,那里还有一座大山,叫做呬罗山,与阿路猱山遥遥相望,两座山之间隔着一座霫蔽多伐刺祠城。说起这阿路猱山,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请老檀越给贫僧说说好吗?”玄奘坐到老人身边,合掌请求道。
老人笑道:“一般来说,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老年人讲故事,难道法师竟愿意听小老儿讲古吗?”
玄奘道:“每一个老人都是一部书,能够听一位老人讲古,是莫大的福气。怕只怕老檀越不肯讲,贫僧便没有这份福气了。”
老人哈哈大笑:“法师既然爱听,我哪有不肯讲的道理?是这样的,当初,有一位天神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打算停留在这座山上。山神大为震动,生怕天神占了自己的地盘,非常恐惧,把山谷摇荡起来。于是,天神就对山神说,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在这里居住,所以才摇动山谷。其实你只要稍许表示一下宾主之礼,我就会送给你无数的财宝;现在,我要去漕矩吒国的呬罗山了,在我每年接受国王、大臣祭祀贡献的时候,你不妨遥遥观望观望。
“从那以后,阿路猱山每年都要长高几百尺,可是,每当它长到与呬罗山的高度相仿时,便会自行崩溃塌陷。”
“还有这等奇事?”玄奘听得惊奇不已。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骑上银踪马,直奔阿路猱山而去。边走边想:我这一路西来,倒也听到了很多离奇的传说,但像这种山会长高的事情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一座高山,每年长高数百尺?这也太奇怪了吧?我倒是要看看,这座神奇的山究竟是什么样的。
阿路猱山距迦毕拭都城大约七八十里,一人一马跑了一天,这才来到山脚下。玄奘发现,这座大山的山体果然异常的高峻挺拔,叠嶂危峰,参差万状;峡谷幽深杳冥,谷中套谷,一眼望不到底。要说这样的山上有山神居住,倒也不足为奇。
玄奘心情愉悦,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地走着。然而行不多时,银踪便停了下来,原来,前方被大量的崩坍物堵住了道路,路边的山崖上,裸露着黑色的岩石。
“这便是昨天发出那巨大响声的原因吗?”玄奘下了马,仔细看了看这堆数丈高的碎石,从石头上的灰尘和断口看,似乎不是新落下的。他摇了摇头,将马牵到一片灌木丛后,绕行而过。
一路上他发现,在一些崖脚和谷地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断崖和碎石,或新或旧,或多或少。
看来,这座山果然是暴烈异常,经常地动山摇,山体崩塌,引发大地震动,弄得居民们不得安宁。
玄奘又仔细观察了那些山石、谷地的地貌和植被,终于断定,这些的确是山体正在升高的迹象。由于整个山体上升导致河流强烈下切,当河流还来不及展宽时,山体又抬升了。因此,往往造成陡壁悬崖和谷中谷等地貌现象——这世间还真有不断长高的山!
牵马再往前行一段,眼前出现了一条山溪,溪水清澈见底,惹人喜爱。玄奘忍不住来到溪边,俯下身喝了一口,只觉清甜爽口,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直起身,目光顺着溪水往前看去,却见这山溪弯弯曲曲地流入一个谷地,那谷地里很难得的没有碎石,因而植被旺盛,一片生机。而在这浓荫掩映之中,隐隐露出几间小木房的檐角。木房的四周,还种了些谷物。
玄奘的心中升腾起一丝温暖,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座脾气古怪的山,竟然还有人类在此居住。
“天色已晚,我该不该去拜访一下那木屋的主人,顺便借宿一宿呢?”玄奘想了想,随即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就在那小木屋的主人平平静静地生活吧。
他来到溪边的一棵树下,用灌木枝和大树叶子搭了个小棚子。这个夜晚,人和马就在棚子里安歇,一宿无梦,睡得极为香甜。
谁知刚过了凌晨,一声“隆隆”巨响便将睡梦中人惊醒,大地再一次震动了起来!
玄奘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爬出棚子,又立即被倾盆大雨浇了个浑身透湿。
“原来下雨了,”他四处张望,“刚才那声音莫不是在打雷?不像啊……”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不知从哪里再次传来一声巨响,比方才的声音更大。伴随着这个声音,对面一座数百尺的山峰轰然倒塌下来,建在山谷中的那几间小木房顷刻间没了踪影!
玄奘只觉得头脑“轰”地一声,隔着密密垂下的雨帘,看着还在不断往山下滚落的乱石和山谷间弥漫的尘土,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停顿片刻,这才赶紧上马,朝山谷中奔去!
谷中一片狼籍,那条溪流已被不断滚落的乱石截断,二十余丈长的河床被填平,河边那几间木屋全部成了四处散落的断板残片。而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赤着脚躺在泥地上,他们浑身湿透,面容呆滞,身边还散落着一些被褥。
玄奘扑上前,把这两个人扶了起来,又分别替他们搭了脉。万幸的是,这两位都只是皮肉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只是夜间突遭横事,目光有些怔忡罢了。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玄奘大声问那个少年,“这屋里还有人吗?”
“我……我们在……睡觉……”少年光着膀子,喃喃自语,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睡觉?”玄奘看看四周,不禁感慨——睡着觉就能被甩出来,这对母子也实在算是命大了。
奇迹般逃过劫难的少年,怎么也说不清楚他和母亲是怎么在睡梦中从房间里被甩到外面的,他只能不停地说:“这……这是……菩萨……菩萨保佑……”
“不好!”那个中年妇人突然叫了起来,“你父亲……你父亲还在里面!”
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玄奘抱着挠幸心理,安慰他们道:“别哭,或许他也被甩出来了也未可知。”
说罢,他带着这母子二人,绕着木屋的废墟找了两圈,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最终只能决定扒开倒塌的房子。
此时雨越下越大,山上的乱石还在往下滚落,玄奘叫这对母子离远些等着他,母子二人都哭着摇头,说要一起找到亲人。于是,玄奘同他们一起,用木棒,绳索等物撬开石块木板,用双手扒开土层。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在乱石下找到了一具早已辩不出面目的尸体,母子二人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玄奘将这母子二人带到自己临时搭建的简易的小棚子里歇息,自己则同银踪一起坐在棚外的矮树下,默默地等候雨停。
“看你的打扮,像是个沙门?”那妇人不知何时钻出棚子,开口问道。
玄奘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季节,差不多应该进入雨安居了吧?”那妇人又道,“你怎么还在这山上跑?”
“我是个云游僧人,”玄奘道,“不过再过几日,我会回到大都城,与那里的僧人们一起进入雨安居。”
“雨天安居不动,确实有利于修行,”那妇人道,“不过大都城离此太远了,法师不如就近去霫蔽多伐刺祠城,那儿也有伽蓝,也可安居。”
玄奘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回头问道:“二位檀越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还有一个大儿子,”妇人垂下了头,“他在霫蔽多伐刺祠城的伽蓝里,替那里的法师们做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着他了。”
“原来如此,”玄奘道,“檀越尽管放心,贫僧会将你们母子送到那里。”
妇人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法师了。”
看看雨小了些,玄奘便即起身,请这母子二人上马,直奔山下的霫蔽多伐刺祠城而去。
迦毕拭国与北天竺的地貌已经非常接近,山间林木郁郁葱葱,地上开满各种鲜花,也算是一处难得的好地方了。
玄奘牵着马缰,边走边想:这么好的地方,要是不经常发生山崩、地震等灾难,岂不完美?好好的山里人家,说毁就毁了,真可谓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啊。
霫蔽多伐剌祠城距离阿路猱山大约三十多里,城市不大,只有一处伽蓝,玄奘带着那母子二人很快便找到了这里,见到了在此做活的妇人长子。母子兄弟相见,又是一阵抱头痛哭。那年轻人又禀报住持,将他母子二人安顿了下来。
看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玄奘也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告别这一家三口和此地的僧俗,回到大都城布路沙布逻,准备同那里的僧侣们一起进入雨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