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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怪胎。其实,不只哥哥的女友这样想我,我身边的人,怕十之八九也会这样想。不过,成为怪胎,不是我的错,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下,我无法成长为一个正常的人。
我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当然,或许更早一些,不过,据心理学研究,人对三岁以前的事是不太可能有记忆的,除非天才,我不是天才,便保守一点,让我的记忆从三岁开始吧。
记得最深刻的事,是在冬天,下雪,白茫茫的一片。父亲把我放在稻草窝里,又把一些破衣破袄塞到我的周围,说:“宝儿,你乖乖在这别动,爹爹出去找吃的。”其实,我知道,他说的找吃的,就是在街边铺一张算命的纸,然后等着试图通过神算预测未来命运的鱼儿上钩。运气好的话,这一天的生活就会有着落,能吃上热饭热菜,晚上也能睡到遮风挡寒的地方;运气不好,就只能就着冷水吃前一天的凉馒头。冬天了,馒头冻得梆硬,我还未长好的牙齿,根本咬不动。爹爹只好把馒头放冷水里泡泡,然后一点点瓣给我吃。通常半个馒头吃下来,我肚子里凉飕飕的,浑身都打哆嗦。
好在并不是一直是冬天,春天来了的时候,我的日子也好过起来,虽然依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爹爹不算命的日子,我也是瞒快活的。他会带我去郊外,挖野菜、捉青蛙、捞泥鳅,有一次还抓到一条菜花蛇,就地烤熟了,吃得我眉开眼笑。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因为爹爹瘸了一条腿,挪个地不容易,要抓个动物,更不容易。但是,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愿意带我去郊外看看,他说,那叫踏青。我喜欢踏青!
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也是一天天过下来了,而且,也渐渐有了好转的趋势。因为,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找地方玩,爹爹不用把大部分心思放到我身上,摆摊的时间就更多了,这样,钓到鱼的几率也更大了。况且,算命这玩意,也是要积累经验的,看的人多了,爹爹的眼光也准了点,竟渐渐有了回头客,回头客又带了新的客人,瘸腿的算命先生,居然有了几分名气。
随着名气而来的,是安稳的日子。爹爹终于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也把我送进了学堂。那时,我六岁了,小小年纪,已经跟着算命先生学会了察颜观色,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尘世里的凡夫俗子。爹爹说我眼光阴骘,不是一个天真孩童该有的眼神。他常常会看着我叹气,说没能给我快乐无忧的童年。其实他不知道,我是快乐的,在他的身边。只是因为站在街口看多了人来人往,不由自主学会了大人的阴沉。
在学校里,老师并不喜欢我,因为我经常会死死盯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发毛;同学也不喜欢我,因为他们觉得有趣的游戏,看在我眼里,却是幼稚无知。我没有朋友,习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玩,一个人站在一旁,看身边的热闹。不过,我对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不满,因为,即便所有人都不喜欢我,爹爹却是无条件爱着我的。他常常会揉着我枯黄杂乱的头发,宠溺的说:“我的宝儿,是天底下最美的公主。”
是的,有爹爹在,我就是公主。不过,公主的日子,持续得并不久。在我即将七岁的时候,爹爹忽然不出去摆摊了,成天躺在床上。我从药店里,买来一副又一副的中药,熬成浓黑的汤汁,喂爹爹喝下去。然而,没有起色,爹爹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脸变得像纸一样白,身子也像纸一样,风都能吹起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晚上,睡在爹爹身边,听着他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我咬着肮脏的被子,任眼泪长流,却不敢哭出声。那时,我已经明白死的含义,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他的身子,随时可能冰冷,他,随时可能离我而去。
我不再去上学,整日守着爹爹,冷冷的忧郁的看着他咳嗽、吐血。他每吐一次,我就用院子外面扫的细碎的泥土铺上去,泥土也是乌黑的,干涸了的血也是乌黑的,我分不清哪是泥哪是血,但我闻得到浓烈的腥臭味——那是爹爹吐出的血的腥臭味。
爹爹生病的时候,一个我叫李伯伯的男人,会经常来看我的爹爹。他是在爹爹算命摊旁边卖烤红薯的男人,和爹爹私交甚好。有钱的时候,他们会去小饭店,要一碟花生米,打一斤米酒,扔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扔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不会忘了我,会给我几毛钱,让我自己去买酸梅粉或辣子糖。那红艳艳的辣子糖,吃得我牙齿都是红的,像流了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我心里却快活得不得了。
李伯伯来了,爹爹就会把我支出去,我在屋子的窗外,一边揪草玩儿,一边听他们嘀嘀咕咕。李伯伯的声音很小,听不真切,但是爹爹因为没有力气的缘故,声音带着粗重的呼吸,反而能清楚一点。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找”,“一定要找到”,“在东南一带”,“是个好人家”……
或许,我若听认真一点,还能听到更多。不过,那时,我的心思,不在于此。我心心念念想着爹爹的病,那样吐血,应该治不好了的吧。只是,爹爹死后,我要怎么办,一个不到七岁的孤儿,瘦小赢弱,哪怕做个乞丐,去垃圾桶里抢食物,也抢不过其它的乞丐吧。我心里有点点难过,原来,竟是连个乞丐,我也做不好的。
爹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后来干脆停药了。爹爹说是没钱了,不过我不相信,因为,我看到他从枕头下摸出黑油油的布包时,还有点鼓呢。他不喝药,应该是喝不进去的原因,那些药汁,一到他的嘴里,就条件反射的喷出来,好几次,喷了我一身一脸。随着药汁喷出的,还有那红艳艳的血,衬着爹爹雪白的容颜,竟有几分妖艳——那是临死前的美吧?
终于有一天,李伯伯领着一个穿着时髦艳丽的女人,来到爹爹的床边。女人进屋的时候,用手捂了下鼻,当看到我冷冷的目光时,又放下了。她走到爹爹床边,眼神先是惊异,接着,又带着几分厌弃。她看看爹爹,又看看站在床尾的我,犹疑着坐到床边污黑的方凳上,屁股还没沾到凳面,却又站了起来。
“宝儿,走,跟伯伯出去买好吃的。”李伯伯过来拉我的手,我用力一挣,不理他,依旧死死的看着这个时髦艳丽的女人。
“宝儿,乖,跟伯伯出去,爹爹和你—你阿姨说几句话。”爹爹艰难的开口,胸口一起一伏。
我垂下眼帘,沉默的站了一会,跟着李伯伯走了出去。
那天,李伯伯给我买了酸梅粉、辣子糖,还有一大袋我垂涎已久的山楂片。我嘴里吃着酸酸甜甜的东西,心里却苦得不行,我知道,爹爹已经活不久了,他或许已经死了,就在我离开屋子的时候,就在那个女人身边。
我很想快点回去,但李伯伯却抱了我,说:“宝儿,你这么瘦,以后有好吃的,可要多吃点,长得白白胖胖。”
我挣扎着要下来,李伯伯却把我抱得紧紧的,脸贴在我脏兮兮的衣服上,说:“宝儿,让伯伯再抱抱你,伯伯以后可能没机会抱你了。”
我停止挣扎,我虽然小,但李伯伯的话,却让我预感到不妙。我不怕爹爹死,我已做好准备;我不怕成为孤儿,我已做好准备;我不怕打不过小乞丐,我已做好准备;可是,我怕离开那个小屋子,那是我和爹爹的屋子,是我生活了两三年的地方,我熟悉了那里的一切,包括墙角那几块大石头,夜晚,我喜欢坐在上面,看蓝蓝天空上的星星,还有那弯了又圆,圆了又弯的月亮。
“伯伯,是不是爹爹死了,我就要被赶出去了。”我问。
李伯伯依旧把脸贴着我的衣服,不作声。
“伯伯,我有钱的,爹爹枕头下的钱,我全部交给赵奶奶,赵奶奶就不会赶我了的。”赵奶奶是房子的主人,每月初都会来收钱。
“傻孩子,你爹爹找到了你妈妈,哦,不,给你找了个新妈妈,还有新爸爸,是有钱的人家,他们会带你回去,你以后就会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不用住到那破房子里面,你会成为真正的小公主。”
我低头看李伯伯,看到一滴泪从他眼里滑了出来,落到我脏兮兮的衣服上,不见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对于大人来说,我还太小,就像一个物品,是可以任意处置的,比如,给我找个新妈妈新爸爸,给我一个新家,给我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像个小公主一样。只是,他们不知道,失去了爹爹的小公主,会真正的小公主吗?
李伯伯抱着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绕到一个烧饼摊前,李伯伯说:“老板,来一个烧饼。”
我说:“伯伯,爹爹死了。”
李伯伯刚付了钱,烧饼都没拿,抱着我就往家跑。跑出好远,我还听到卖烧饼的喊:“喂,你的烧饼,你的烧饼……”
回到家里,爹爹果然死了。女人在他床边,眼圈微微泛红,见我回来,向我张开手,说:“孩子,来,过来,阿姨抱抱。”
我脸色阴沉,狠狠的看她一眼,她瑟缩了一下,缩回了手。我走到爹爹旁边,他嘴微张着,嘴角犹有发黑的血迹,眼睛半睁半闭,将睡未睡的模样。他可能是累了,咳了那么久,吐了那么多的血,肯定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伸出小小的手,握住爹爹的大拇指,他的大拇指凉凉的,就像这秋天的风;我的心也凉凉的,就像风里的落叶,慢慢的飘落,飘落,要飘落到那看不见的未来。
那个秋天,我不到七岁,爹爹死了,我成为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