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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穆子谦的关系,一夕之间,跌至冰点。
他借口要毕业了,有各种各样的聚会,周末很少回家;我呢,则以成绩跟不上为托词,住到了学校,我们几乎失去了一切见面的机会。
我剪短了头发,摒弃一切杂念,试图努力学习。然而不知是天性太钝,还是心思太重,不管我多用功,成绩总是不见起色,那些个数学公式化学式子,有时竟像天书一样,我左右都搞不明白。再加上我的人缘不好,老师不爱,同学不喜,学校里的日子,变得十分难熬。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过早的偿到那种彻骨的孤独和无助。
赵锐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和我有交集的。他是才来的插班生,黑黑瘦瘦,又生得十分矮小,大眼睛里总有一种怯怯的光芒。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取笑他,欺负他,他却从不反抗。有一次,一个高个子男生在他凳子上放了一枚图钉,他没注意,一屁股坐下去,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我至今犹记得那声惨叫,不止是痛,更是一种悲愤。
然而,他痛得叫,搞恶作剧的人和看恶作剧的人,却放肆的哄笑起来。我坐在赵锐的后面,没有笑,只是冷冷的看着那群笑的人。其实,并不是我多么有正义感,我眼睛里的冷,仅仅是一种习惯,除了穆子谦,我不知道怎样对其它人温柔。
哄笑的人群在我冷冷的注视下,多少觉得无趣,便讪讪的散开了。赵锐摸着屁股,回头看我一眼,低低的说了一句:“谢谢。”他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大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
我没吭声,不是怕担不起这句谢谢,而是不想和班上任何幼稚的纷争有牵扯。我还在想着那些公式,想着我的未来,既然如此不开窍,书或许已经读不下去了,那个没有温度的家,呆下去也是无趣,那么,不读书的我,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我开始不上晚自习,一个人跑到操场的主席台上,就着昏暗的路灯,看形形色色的武侠书。班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可从头到尾我都没出声。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眼角余光瞄到班主任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手背上的青筋,也随着他的这些动作时隐时现——他是想揍我吧,可是太过理性,终还是没能出手。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克制,哪怕他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也绝不会去投诉他。
那次单方面的谈话,没有一点效果,我依旧我行我素,何止不上晚自习,甚至,连课,都很少上了。校园的每个角落都可以是我的落脚点,哪怕是蚂蚁搬家,我都能痴痴的看上一个钟。因为,我有大把的时间,不知要如何浪费。
班主任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通知了家长。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和我谈话后就通知了家长,可是没人愿意来。爸爸是太忙,妈妈是不敢,穆子谦呢,或许是不知道吧,有很长时间,我们完全没有彼此的消息。好在还有一个王妈,这个已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办公室里,听班主任长久的数落,其实关她什么事呢,不过是拿一份辛苦钱的阿姨而已,主人家的养女,在学校里不遵校规不守校纪,关她什么事?我站在王妈旁边,心里有微微的难过,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王妈来校之后,我收敛了一段时间,起码人安安静静的坐到教室里了,至于心,依旧是在九霄云外。一次月考,我化学居然完全不会,甚至连选择题都没蒙对一个,华丽丽的得了零分,化学老师发试卷时,特意把我的名字叫得非常响亮,她以为我会觉得羞耻,其实我才无所谓呢。倒是班上的同学,觉得这也有趣,哄堂大笑起来。我在哄笑中走上讲台,拿过试卷,居然停了停,用比平时更加阴冷的目光,环顾了一圈底下坐着的人。笑声停了,几个胆小的同学,甚至低下了头。化学老师气急败坏,她把黑板刷子用力往讲台上一拍,几乎是喊道:“太过份了,完全没有羞耻之心,我非得让校长开了你不可。”化学老师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平时都是笑眯眯的,很和蔼的样子。此时如此失态,想必是气得不轻,不过,她这样说,却是不必,因为开不开除,完全不是她说了算。想当初,我那样无所顾忌的逃课,都没有被开除,现在,又岂会因为考了个零分,就被赶出校门。我能到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读书,凭的可不是自己的实力,我那忙得连家都不归的爸爸,他有本事,让我安安稳稳从这毕业。
领了试卷回到座位,赵锐回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飞红,声音像蚊子一样,说:“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我不置可否,他却以为我是默认。从此,每一堂课结束,就会回头问我是不是会,可能是我孤独了太久,也可能是他锲而不舍。记不清在他问了多少回后,我拿出数学书,让他讲解一个公式,他讲得很详细,举了好几个例子,我竟然听懂了,觉得平日面目可憎的数学公式,也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了赵锐的帮助,我的成绩,慢慢有了起色,虽说离优秀还差很远,但起码不是垫底的了。说心里话,我对赵锐是感激的,即便表面我装作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少女的自尊,还是有的。如果不是实在无能为力,谁,甘愿做全班鄙视的差生?
到了初三,我的成绩,渐渐到了中游,和赵锐的交往,也不限于学习。周末,我们偶尔会去校外逛逛,他陪我去盗版肆虐的小书店买武侠书,我带他大街小巷吃各色零嘴,累了的时候,两人就坐到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天南地北的瞎聊。当然,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就好比很多年前的那个月夜,我和穆子谦。
赵锐是外地人,父母打游击战似的换着地儿做生意,他也跟着换地儿读书。因为这流离的生活,他没什么朋友。再加上他天资聪颖,成绩极好,插班的时候,经常受班干的排挤,便也像我一样孤独。只是,他的孤独是被动的,我的孤独是主动的。不过,不管被动主动,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两个寂寞的少男少女,一旦走到一起,对这份友谊,就会倍加认真与珍惜。
赵锐对我的好,是仅次于爹爹的,哪怕穆子谦,也比不上。因为穆子谦当初对我的照顾,更多时候,是停留在物质上,精神层面,却很少关注。或许当时,他觉得我还太小,只要多买糖果玩具娃娃就行了,又或许,两人的年龄差距实在是大,他不知道要如何和一个小她许多的女孩进行精神上的对话。而赵锐却不同,他会和我一起探讨小说里的情节,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会过问我对某人某事的看法……虽然他问得多,我答得少,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走进我精神世界里去了。
他对我的关心,几乎是细致入微的。一次晚自习,他给我讲一个物理题,我却心不在焉,他问:“穆子秋,你怎么了,心神不定。”
我摇头说没什么,示意他继续讲,可自己依旧神游天外。
他再次问,我再次摇头。
可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是让他担心吧。他终于第三次问了。
这一次,我没再摇头,而是红了眼圈。
赵锐看出不对头,他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走到教学楼后面的一排栀子花下,其时,是五月初,洁白的栀子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在这芬芳里,我的心神稍微定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我咬着唇,无法启齿,不过心里却惧怕得很。
“你告诉我,我帮你。”赵锐像兄长一样安慰我,其实他黑瘦黑瘦,比我还矮半个头呢。“我……流血了。”我期期艾艾的说,难得露出少女的娇羞。
“啊?哪里?”赵锐急得不行。
“你别叫。”我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谁知道栀子花的阴影里,是否有其它的人。
“要不要紧?”
“没事,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过,我还是很怕。”奇怪了,我虽然个子窜得老高,在这方面,却比一般人都迟。没有妈妈的照顾,也没有亲密女友,对成长道路上的种种,我都早早的了解清楚。然而,纵使了解了,可这玩意姗姗来迟的时候,我还是怕得很。
“哦,不用怕,这个,血会停的吧。”赵锐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扭扭捏捏地安慰我。
其实我也觉得不妥,这种事,和一个男生说,实在是下下策。可我内心深处的慌张,却难以自我平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流血?会不会死?所以,我急切的想找个人一起承担。如果穆子谦没和我形同陌路,我肯定会告诉他;如果我不是在学校,我可能会告诉王妈。这是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吧,她不止要知道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处理,更希望能有人抚慰她,开导她,让她安心。
让我想不到的是,隔天,趁下晚自习的空隙,赵锐居然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塞给我,并叮嘱我回宿舍再看。我的同桌,一个满脸痘痘的女生,用一种了然于胸的眼神看我一眼,暧昧的笑了。若在平时,她哪肯对我笑,又哪敢对我笑。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先去了厕所,在微弱的灯光下,我打开包,里面却是两包卫生巾,夜用的和日用的,还有一本书。我随手翻开书,有一页折了起来,仔细一看,是一篇专门介绍女性生理卫生的文章。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烧得慌,难怪中午赵锐回家了,却原来是为了这个。想起他塞我包时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要把他放到心里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