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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忏悔,在我回家的第五天,妈妈居然醒过来了。不过,她的意识,似乎还是混沌的,她的目光呆滞的从我脸上扫过,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只是含混不清的吐出两个字:“回家。”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她的体力,已经虚弱到,哪怕只是撑开上下眼皮,也足以耗光的地步。
医生也隐晦的表示回天乏术了,如果病人希望回家,最好就遵从病人的意愿。
于是,妈妈被接了回来。
她住在楼上的主卧,晚上由我陪护着。因为爸爸的身体,不允许他熬夜,或者休息不好。而妈妈晚上会痛得哼哼出声,而且要翻好几次身,所以,在我和穆子谦的坚持下,爸爸睡到了楼上的客房。
在妈妈人生的最后旅程里,我竟可以挨得她这样近。
不过,照顾妈妈,虽然不是一件太吃力的事,但是,却足够让人心酸。
因为她绝大部分时间昏睡着,偶尔醒来,神智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即便再不清楚,她也记得爸爸。
清醒得最久的一次,是我在给她用热毛巾敷手的时候(因为每天要滴大量的药水,她手背上很多针眼,血管也承受不了,肿了起来,所以,每天滴完的时候,我会用热毛巾给她反复的敷),她微弱的叫了一声:“剑飞。”
爸爸正在给她脚部按摩,听了便立刻上前,柔声说:“如仪,我在。”
她久久的看着爸爸,脸上浮起一个微笑,一个很吃力很吃力的微笑,心疼的,满足的,却足以让我们落泪的。
她说:“剑飞,你这么多白发了。”
说完,她的手试图举起,去摸一下那一头银丝。
可她到底没有这么多力气,手举到半空,又无力的垂了下去,接着,她的眼睛缓缓的合上,脸上的那丝笑,依旧没有散去。
我和爸爸都以为那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有泪盈满眼眶。
在泪光中,我看到爸爸颤抖的伸出手,放到妈妈鼻子下探了探,足足过了一分钟,爸爸才把手移开。
“她睡着了。”爸爸哀伤的笑着,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一度会错了那个笑的含义,因为那种哀伤,实在是,会浸到人的骨子里去的。
不过,当我看到妈妈脸上又呈现那种痛苦的表情时,我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
听说癌到晚期,会很痛,痛得仿若受凌迟之刑,虽然妈妈每天都用大量的止痛药,但是,昏睡中,她脸上还是时不时会有痉挛,痛得痉挛。在她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她乐观估计只能坚持十天半月,但是,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元旦到了,妈妈的生命轨迹,依旧在艰难的划行。而且,她清醒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一天有三四次。我们一度以为出现了奇迹,把她重新抬到医院,但是医生检查之后,连连摇头,只是叹着:“病人的肝脏差不多全部坏死了,而且癌扩散到全身去了,现在还有生命迹象,全是凭一股意念在支撑。”
我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样的意念在支撑着妈妈,让她以这样非凡的勇气,如此艰难的活着。有时,我给她擦身,小心翼翼的抱着她轻飘飘的身子,觉得就像在抱一个孩子。她已经瘦到皮下脂肪全部流失的地步,只剩皮包着骨,让人不忍多看。
爸爸呆在妈妈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一周一次的做透析,他基本就是守着妈妈,长时间看着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女人,长时间的看着,仿佛走火入魔了一样。
他这个样子,让我们担心不已。
所以,有时,我会让王妈看着妈妈,我则拉着爸爸去散步。冬天的风很冷,我和爸爸穿得像两只熊,我挽着他的胳膊,给他讲我大学里的趣事,讲在美国的见闻。爸爸呢,听着听着,就会把话题拐到妈妈身上去,他讲他们年轻的甜蜜,讲那时生活的艰难,讲妈妈的能干与贤惠,以及完全无私的付出。讲着讲着,爸爸就会无限感伤起来。
“子秋,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会变得那么恶劣。大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我得知她曾背叛过我开始,我心里已经有疙瘩了,后来,渐渐借口忙,回得越来越晚。她呢,一个人在家空虚无聊,开始出去结交各色人等,于是两个人越走越远,终于形同陌路。我们从两个深爱的人,走到后来让人心寒的陌路人,都是因为我们不够坦诚、不够大度、不够信任。婚姻是一门学问,婚姻存续的一天,就应该钻研一天。两个人相处,光凭爱是不够的,还要讲究技巧,懂得取舍,适当的时候,要学会牺牲。你以前和赵锐,哎,爸爸是看出了一些问题的,不过当时,以为赵锐足够聪明,会懂得这些。但没想到,他会爱得失去理智。现在,你和周渔,小伙子我虽然才见过两次,不过我了解过的,是个很优秀很阳光的男孩子,你要珍惜。哪怕你们的相处,出现问题,也要用积极的态度去解决,不能逃避。知道吗?”,爸爸用自身的经历,向我传授那些裹着伤痛的教训。
我点点头,事实上,坦诚、大度、信任、牺牲,小乔都用他自身行动教会了我,有小乔陪在我身边,我们未来的路,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偏差。
穆子谦依旧早出晚归,但不管走得多早回得多晚,他都会到妈妈床边看一看。而那时的我,通常还没睡着,或者已经醒来。当我们兄妹俩一起守护在妈妈身边时,我会跟他讲妈妈一天的情况,比如醒了几次,每次醒来有几分钟,也会跟他讲爸爸的状况,比如我陪着去医院透析了,医生说要注意休息,保持好的心态。而穆子谦呢,每次我说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看着我,偶尔点下头或嗯一声,并不说太多的话,间或说一句,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天气状况,或者嘱咐我不要太劳累。
他好像越来越沉默了。
太过沉默的穆子谦,总让我的心莫名的疼。
我问过王妈,得知我离家之后,他和云婧的婚事也取消了,后来一心扑在工作上,人越来越忙,话越来越少,竟变得让人难以亲近起来。
这样的一个穆子谦,哪里能让人安心放下?
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实在太晚,我等着等着,竟伏在妈妈床头睡着了,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摸我的头发,我正要睁开眼睛,又听到一声叹息般的低语:“子秋,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一刻,我的心似乎都不知道跳动。、
到底还是无法忘记。
穆子谦,我已经有了新的恋人,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我依旧伏在床头,一动也不敢动,我感觉那只手在我头发上停了很久,终于移开,接着,有一滴冰凉的泪,落到我手背上。
我不知道自己这次回来,是否错了?我只想着成全自己留在父母身边的心愿,可我考虑过穆子谦吗?
当那熟悉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击着地面,过往的稳健里,带了抹都抹不掉的迟缓沉滞。
穆子谦走后很久,我犹坐在那里发呆,空气里有淡淡的酒味,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清香,那是他特有的味道。
一个喝酒了的穆子谦。
也只有在喝了酒,他才敢稍稍的靠近我吧。
可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会不会像鸦片,有了第一次,就渴望第二次?
在又一个夜晚,他照旧晚归。我听到王妈在楼下小声的抱怨:“子谦,怎么喝成这样?”
然后我听到穆子谦低低说了句什么,接着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晚,他没有上来看妈妈,大概,是醉得实在厉害。
我有点不放心,遂站起身,打算下楼看看。
客厅的灯大亮着,厨房也有光线透出来,想必是王妈在给穆子谦煮醒酒汤。我一个楼梯一个楼梯的轻轻走下去,经过穆子谦门口的时候,略略站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要敲门问一声。
还是不要敲门吧,问王妈也是一样的。
我的脚又抬了起来,然而,还没等我的步子迈出去,穆子谦的门却无声的打开了,紧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稍一用力,我的身子就被带进了那扇门内。
有一刹那,我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穆子谦紧紧的抱着我,我本能的伸手去推,他却以一股钳制的力量,把我箍得透不过气来。
“子秋,你为什么要回来?”这一次,他问的不是睡着的我,而是醒着的我。
浓烈的酒气几乎把我薰得眩晕。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他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不用看,我亦能想象他那种压抑过度的疯狂。
一个醉酒了的穆子谦。
此刻,他就这样恣意的,不管不顾的,放纵着自己的思念,任那酒精,肆无忌惮的吞噬所有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