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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早热,前几天没到端午在西跨院做时节挂件儿,天就隐隐有了蒸桑拿的劲头儿,朱师傅趁夜带着老几位去接了陆子泉,用瓮子封装起来,深深湃在井水之中,就怕天热随便走了味道。
今昭记得小时候的端午,戴桃木小篮,小猴儿,艾叶香包等等,挽着五彩线儿和朋友们比较,谁家妈妈的针线做得好。那细密生动的五毒绣画,灵活谐趣的小猴儿,凑成了今昭童年里关于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动记忆。
清平馆的节气过的古,过的热闹,端午自然也不例外,姑娘们早早也做起了香包彩线,西跨院树下荫凉里,姐妹间坐下闲聊,手里飞针走线,石桌子上放着酸梅汤,今昭虽然做不好针线,可也乐意搀和在里面分色绞五彩线,还是人的那二十年,她忙着把自己养活了,还真没怎么参加过这种雅俗共赏的姐妹会。
今日就是端午,清平馆老几位相互瞧着对方身上挂的琳琅满目的五彩线儿小桃子小葫芦艾叶香包相互嘲笑,可笑归笑,谁也没舍得摘下来。饭馆子里给姑娘们放了假,许今昭玉卮青婀蔓蓝四人到莲城去参加端午祭,晚上放了灯回来,跟大家一起吃粽子。
莲城是灵城头顶一座商业繁荣的八荒界华都,按照人的话讲,GDP是诸城头一位的,因此莲城的端午祭也最热闹喜庆,城主还是蔓蓝的青梅竹马,每年蔓蓝都能收到主城山塘祭的入场券。
七里山塘,哪怕是在人间,也是大名鼎鼎的温柔水乡,是姑苏城的一景,青瓦白墙夹着小桥流水,娉婷多姿,天生就是风流种子。八荒神鬼界的山塘街更是了不得,虽然没有正德大道或者朱雀大街这种曾为皇都的气势,可那种小桥流水,柳色欲重花含烟的妩媚,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名噪八方的古镇。
神鬼的山塘街是莲城的正门,一条街细而长,十余丈便有一座小桥,弯弯绕绕,起的都是词牌名,头一座叫做水调歌头,蔓蓝说,字儿还真是苏东坡写的。
姑苏城端午祭伍子胥,可不管祭的是什么人,该有的祛五毒的艾草啊香包啊,雄黄酒啊,蒲酒啊,粽子桃木剑啊一样都不少。紧挨着水调歌头桥的就是一件极大的刺绣铺子,里面大大小小的绣品都是苏绣,当季的卖五毒香包和五毒补子,蔓蓝和玉卮都是爱刺绣的,各自买了一把五毒扇面的扇子,今昭瞅着绣的蝎子毒蛇有点心虚,只买了绣小葫芦的汗巾。
山塘街的格局和天市全然不同,河道两侧是铺子,要想逛个遍,必须要打一个来回才行,幸好蔓蓝轻车熟路,指点着那些铺子好去,那些不必浪费时间,尤其是糖水铺子,桂花鸡头米、赤豆小圆、糖芋苗都是现做的。今昭最喜欢鸡头米,这东西其实就是芡实,价格么,在北京的干货店里可不便宜,但是架不住好吃,圆圆白白,软糯里还有劲道,绵密里带着清甜,既然好吃,那贵就贵吧。
“对了蔓蓝,你的产地不是无锡么,怎么对苏州这么熟?”今昭纳闷。
“……什么叫产地啦!”蔓蓝一瞪,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我是在苏州拜师修行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就到了春水楼。
春水楼是戏楼,不过蔓蓝说,这春水楼还有别的服务,瞧着她打死也不说的劲头,甭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业务。春水楼的名字取一句诗: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戏如人生,浮生又如梦,因而楼名春水,据说这戏楼可早,从战国时期时就有了。眼下即有古典的昆曲豫剧,也有上古的钟鼓歌舞,西方的芭蕾也演,本土的话剧也有,眼下是端午,便有山鬼跳神之类的上古舞蹈,今昭说反正这种她从来没看过,就应时应景看看吧。
这一段歌舞,说是歌舞,其实只有鼓点和零星的吟唱,在咚咚的石鼓节奏里,山鬼女神在诸多群众演员的簇拥下出场,在今昭看来,这种简单有力的舞蹈动作并不怎么吸引人,不过是看一个新鲜热闹,倒是那位山鬼女神的妆容,那一脸的赤色和金色油彩,那种古朴强悍的线条里有血腥又妩媚的美感。这种妆容,她在观海楼祭灯的时候,在那位女祭司的脸上看到过。
女祭司是山鬼?
从手里的表演册子来看,山鬼是山中的山神土地、水溪精怪之类的统称,比如这一出戏里面,这位女神便是山中潭水里的大蛇,蛇女神爱上了村里的一位后生,结局当然是群众喜闻乐见的虐恋情深,后生负心薄幸,用雄黄毒倒女神然后杀死。尤其是最后一段,那位女演员的神态动作十分到位,端午前得知自己的怀孕的狂喜,而端午当天与心上人交杯而饮的温情,到最后死不瞑目的哀伤绝望,那些油彩随着她的眉目表情变幻着形状,倒有画龙点睛之笔。
想来想去,今昭还是没有把那天在观海楼上看见的春宫戏说出去,万一陈清平不乐意,把她这个新鲜的太岁煮了炖了,她都没处说理去。
一边看着戏,一边吃着糖水,这小日子过的,今昭都快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她们坐的是普通席,二楼有雅间,一楼靠近舞台还有贵宾席,贵宾席有小桌子,上面摆着春水楼的时令点心。歇场的时候,玉卮和青婀去方便,好等着看下一场的胡姬急舞,今昭正和蔓蓝讨论这一脸油彩怎么卸,一把轻柔的男音在今昭背后响起:“莘琳。”
莘琳是蔓蓝的字,按照以前的习惯,平辈朋友同学之间,用字来称呼,表示亲昵,今昭瞧着来人,唔,这人五官倒是挺清俊的,但这一对刀锋一样的眉毛,生生让这一张年下受的脸,变得有些凛冽起来,属性也不好判断了。
此人是不是蔓蓝的朋友,有待商榷,因为蔓蓝指着此人,你你你地磕巴了半天。
“你声哑喉郁,想来是最近着了湿热,外面的糖桂花多是白糖勾兑的,别再吃这种傻甜之物了。”来者语气音调毫无变化,虽然内容是关怀,但配着那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语气,看着就有点淡淡的欠扁。
“要你管!”蔓蓝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我是你未婚夫君,如何不管。”此人即便是说这句话,也是那淡淡的表情。跟房东大人的天然呆和男神陈清平的冷漠不同,此人这淡吧,有点高冷。
今昭当然敏锐地捕捉到此人自称蔓蓝的未婚夫婿,可看着蔓蓝难得眉一皱嘴巴撅起:“我才不会嫁给你,别想了!”
“六礼已经过完,万事你不必担心,只管等花轿那日,我无亲眷,你也不必准备绣品。”那人自顾自地说着,“七月初九我回去见师父,你记得也回去。”
“我不回去!”蔓蓝已经满脸通红。
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蔓蓝的话,又丢下一枚重磅炸弹:“那日后给你的避子汤,你喝了没有?”
“没有!”蔓蓝起身,一把推开那人,一溜烟儿就跑了。
那人看了看今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子:“太岁,这药同样是避子用的,请你交给她,服用三日,忌生冷油腻。未婚有子,总是伤闺誉的。”
今昭捧着药瓶子,好像捧着蔓蓝刚出生的儿子一般,听了这话,挑眉:“那你为什么事先不戴套?”
那人被这一句惊了眼,脸上微微泛起了红:“那日多饮了几杯……”
今昭捧着药瓶,自觉是蔓蓝娘家人,务必要给她撑腰:“以后记住,避孕这种事情,不要让女人来做,是药三分毒,你想要爽快,就自己有点儿记性。”
那人脸已经比蔓蓝还红了,偏着头答到:“我知道的,不会再这样了。”
大姨子今昭挺了挺胸,昂首阔步地拂袖而去。
这个喜悦的插曲比春水楼的戏文本身还好看,今昭找到蔓蓝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忘了这档子事儿,钻在一间绣铺子,在手里划着针法。
今昭看了看手里的避孕药,无语凝噎。
闲逛了一阵子,天就擦黑了,鬼山塘小河两岸聚集了不少的妇女儿童小情侣,手里都拿着各色莲花灯放归水里,而后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心愿。从大多数人念完以后那欲语还休的表情来看,十有八九都是求姻缘的。
不管是伍子胥还是屈原,似乎都跟姻缘没关系,但是世间的事儿就是这样,一棵歪脖子老树都能挂满了同心锁,因而莲花灯这么浪漫烛光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跟姻缘挂了钩。
清平馆的姑娘们都放完了灯,视野之内,那莲花灯果然也没熄灭,蔓蓝喜悦地拍手:“今年我们都能心想事成,找到好男人!”
另外三人都齐齐转头看她。
青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蔓蓝:“蓝啊,城主其实不错,虽然严肃点儿了,高冷点儿了,可对你挺好的。”
蔓蓝一脚踩了青婀:“别提他别提他!好烦!”
青婀不理她,扭头问玉卮:“你这灯是哪儿拿的?”
玉卮顺口回答:“前阵子在天市买的。”
青婀继续问:“左市口那家?”
玉卮继续顺口回答:“对。”
青婀一笑:“是老勉做的?”
玉卮自然回答:“是啊。”
青婀笑得更灿烂:“是上灯蜡烛的?”
玉卮不知道为何什么青婀今天这么啰嗦,但还是耐心回答:“上灯蜡烛,绸子也是好的。”
青婀再问:“许愿许的是朱师傅?”
玉卮依旧顺口回答:“对啊……青婀你个混蛋!你给我站住!”
蔓蓝和今昭哄然大笑,看着玉卮追着青婀跑开去。
放完了莲花灯,清平馆也关了店铺,西跨院的桌子上放了各色形状的粽子,有卤肉馅儿的,有蜜汁排骨馅儿的,有八宝的,也有豆沙的,还有时兴的冰粽子,也就是水晶粽子,那一层水晶皮儿是西米、糯米还有马蹄粉做的,稍微加一些琼脂,粽子外层是几乎透明,里面的馅儿清晰可见,有朗姆冰淇淋、巧克力、树莓草莓、绿茶奶酪等甜点类的口味,让吃惯了粽子已然兴趣缺缺的年轻人也能动动筷子。
配粽子的有传统的绵白糖、糖桂花,也有炼乳,巧克力酱,甚至还有一碟子香辣酱,因粽子是黏性食物,不好消化,小菜也是凉拌木耳,油醋苦苣这种解油腻又好消化的小菜。水饮也奔着促消化去,有柠檬红茶,还有神曲麦芽茶、山楂杨梅汤几种,朱师傅特地细心地把粽子和茶配着放,甜粽子配神曲麦芽茶,茶汤不浓,有股淡淡的焦香,不会让口更甜腻;肉粽子配山楂杨梅汤,清一清嘴里的油腻。吃完粽子,还有清口的黄瓜条摆着,小楼塔似地。
虽然没有酒,可各人都以茶代酒,这边夹着粽子,那边还叫嚣着要对方牛饮,连陈清平和陈辉卿都被按着灌了一碗山楂杨梅汤,后者酸得眉头拧在一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不管是谁,手腕子上都绑了五彩线儿,烛光月色下,鲜艳色彩划出光晕,煞是热闹好看。
今昭借口上厕所,站在东跨院里,望天小矫情,这是她从来没指望过的热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的亲情温暖。
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可她真不想跟这一群人分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还没分别,就开始想念?
“完了完了矫情了。”今昭擦了擦眼角,“其实也没有那么圆满,我还单着呢。”她自我泼冷水,好让心里那种喜悦感激,不要满得溢出来。
“什么单着呢?”陈清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
今昭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还没有男朋友。”
“你们几个,经常唱这歌。”陈清平端着一个墨绿锈铁线云纹的茶碗。
“少年壮志不言愁,我还没有男朋友。”今昭唱了一句,无奈摊手。
陈清平晃着手里的茶杯,垂眼看着浓红山楂杨梅汤在茶碗里波澜起伏:“你会有的,很好的,更好的。”
今昭瞪大眼角瞧着这位失忆症患者,她记得陈清平说过,他失忆后,随着尝过的味道的种类变多范围变广,记忆在逐渐恢复,只不过他的记忆,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打一个比方,一般人都是一条射线,只能看到走过的路,看不到未来的方向,而陈清平则是一个圆心,他的记忆,像是圆环,围绕着圆心,向四面八方,以环形面逐渐推进扩散——就是从蜡烛里照出来的光,光照四周的范围,不断扩大,他既能看到身后,也能亲见未来。
未来么?难道他还真的看见自己的真命天子了?!
今昭一把抓住陈清平:“男神,求科普!”
陈清平举起手里的山楂杨梅汤,顺着今昭的笑容倒了进去,看着今昭被酸得整个脸都要皱成了包子褶,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笑容像是桂花鸡头米,清甜爽口,有一点糯,有一点软,还有一点劲道,那桂花飘在汤里,像是细碎的拂晓之光。
今昭按着心口倒吸一口冷气,心率瞬间飙到一百八,血压急窜两百四,体温忽悠一下,就过了四十,她很想干脆地昏倒算了,反正已经瞎了她的眼了。
可是,可是她不得不想起过去人类生涯里见过的那些艺术作品,那些小说电影武侠片,那些玩意统统告诉观众,这种脸热心跳口舌干的触电感,叫做恋爱。
不是人的头一年端午,新出锅的太岁莲花灯许,愿得一心人,拉手恋爱去,节还没过去,这愿望就如此灵验地,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