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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相熟,前后少年,呼饮友朋,笑谈亲眷。
便是精明谋略如郗超,在这一群一同长大,月朗风清的少年之中,也放松了心神,只管享受美食,与风姿楚雅,见识不俗的新朋友倾心相谈。
这本就是个如风送柳叶,有云飘枫红的时代,这本就是个有好酒,有好友,有红泥小炉,温一缕薄寒下酒的时候。
郗超微醺,却还豪兴不减,只等着那珍珠白,瞧着在场陈清平这边还有青婀蔓蓝这样的女眷,心中也安定下来——有女眷同宴,这便是手帕之交,通家之好的意思,有这层意思,陈清平便不会怪罪郗家那一支的冒犯。
郗超瞧了瞧王谢之家意气飞扬的公子们,不由得有些艳羡,他们是一等华族,不需要如何费尽心思,便已经是人中龙凤,而高平郗氏,沉淀不久,历史不长,名流不多,论资排辈,还不如名起汉末的颍川陈氏。所以他小心经营,甚至不在乎旁人非议他眼中只有官位谋略这等俗务,只因郗家需要他,需要这样的人。
但怎能不累呢?
自己与王凝之、王徽之没差几岁,却已经殚尽竭虑多年,而瞧王徽之如此不拘小节,肆意任性,他又如何不累,如何不艳羡?他也是世家公子,也有内心月朗风清,也想乘风踏月,高歌而去,尽兴而返,也想终日桃园美酒,碧水花岚。也愿意有一人夜肘相伴,烹香问茶。
可那不行。
郗家本代族人,唯有他,也只有他。
世人都说他风流又世俗,温柔又残忍,他是如此矛盾,令人捉摸不透。
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理想与现实的惨烈竞争。人道是郗嘉宾手谈天下,却忘了,他也渴慕月色清华。
“此酒清美,不可辜负,可服一颗花含烟,莫要冲了酒这同一口味道。”陈清平一句话,将郗超的满腹心思拉了回来,神厨混不管自家兄弟姐妹那眼底震惊,兀自助攻。
珠帘后鬼王姬如遭雷劈,转脸看今昭:“你们男神,这不会是为了你那句话吧?”
今昭一脸茫然:“我说了啥?”
鬼王姬扶额:“你不是那会儿跟人家嘀咕了一整天,要让郗超跪着来求玉卮么?我听得都觉得耳朵起了老茧。你知不知道当着你男神的面儿玩命儿夸你师父,也是很要命的啊。你的情商啊,愁死我了。”
今昭唔了一声:“我只是……自言自语啊……”
鬼王姬拍了拍太岁的肩膀:“你看老板如此反常,一个劲儿助攻,一脸王婆相,估计郗门庆,就要看上玉金莲了。”
“噗——我要不要给他们,送个窗户?”
玉卮虽然认为自己有责任去照拂被厨子上身的郗超,以免厨子哪个仇家知道信儿来捣乱,但是她还是打心眼里腻歪这种看上去与“相看”没有什么区别的宴席。
奈何腻歪归腻歪,她的教养也不允许她流露出一脸的卧槽,因而在旁人看来,玉卮还是那副好像颇有距离感的高冷脸,只有朱师傅歪了歪嘴角——此时她清心玉映的外表之下,内心应该有一万头神兽万马奔腾了吧。
清平馆众人平日里是很少打扮的,作为一个合格的食馆客栈的伙计,做清爽干净便利的打扮,才是职业道德,因而玉卮穿了云衣着朱履佩兰钗,还打了点儿胭脂,姑娘小伙儿们瞧着,还是很成那么回事的。
这边青婀歪着头思考要不要稍微助攻一下,那边陈清平的声音已经响起:“玉卮,你少陪,我去去就来。”
玉卮愕然抬头,你妹!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拉郎配!
陈清平视线一扫:“三郎四郎都病了,劳烦妹妹看顾一下宾客。”
我呸!三郎等着上身四郎得的是蛇精病!玉卮眼光一轮,扭头要去寻陈辉卿,一旁不远处正在皱眉和王六郎说话的陈辉卿感受到了玉卮的视线,往后一倒:“我喝醉了。”
“……”玉卮扶额,再回头,看见隔席郗超,正用他那张和厨子一样的脸,有点发愣地看着自己。
到底不关人家的事儿,丢了魂儿的是朱澈之,害朱澈之丢了魂儿的是她玉卮,而郗超从此被一个大神上身,还会有无穷尽的麻烦,说起来,人家郗超还最该一脸卧槽的。
“郗郎君还请见谅,阿兄不胜酒力。”玉卮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郗超还在发愣,听到这句,突然脱口而出:“……我们可曾见过?”
玉卮点头:“前阵子谢小郎君生辰。”
郗超下意识地摇头:“不……那是……”说着,他自己也微微一笑,只觉荒唐,“许是梦里……”不然如何解释,这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以及,这种伴随着熟悉而来的甜美与酸涩?
玉卮捧了珍珠白:“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相逢何必问出处。”
她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就算是朱能垣一魂,审美与口味也不至于和朱能垣如此相类吧。倒是蔓蓝有些唏嘘,嘀咕了一句,情深至斯,轮回不忘。
轮了一圈儿的一魂郗超莞尔更深,接过珍珠白:“果然,是我着相了。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有琴意,超愿为女郎这句话,倾奏一曲!”
蔓蓝听了,随口吩咐侍女去拿琴,旁边的王谢郎君都凑过来,谢朗拍手:“嘉宾欲操?甚好!”
玉卮听了这话,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王操之拍大腿:“嘉宾上次操琴,已有七年之久!果然我们拍断了大腿,也抵不过美人一笑啊!”
蔓蓝没忍住,以袖掩面,对青婀低语:“看来混沌被房东大人安利,也来助攻了。”
古雅琴声寥寥而起,那曲子一出,便因为太有名,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郗超弹得是《凤求凰》。
青婀不敢相信地拽着鬼王姬:“桃子桃子,快点看看这个郗超是不是中邪了,这么就一见钟情了?这特么的是在逗我?”
鬼王姬戳了戳青婀的脸:“这到底是朱师傅的魂魄,投胎前英雄救美的心思,或者投胎后也记得呗。”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今昭也觉得十分卧槽。
“当然了,因为我在这里,更加模糊了孟婆汤分割前世今生的效果。”王操之突然加入闺蜜团的对话。
“混沌,你还有这个功能?本来你两百年后造成大祸事,我还挺不待见你的。”蔓蓝实诚地说。
“……那事儿咱们能不能等两百年以后你们见了那时的我再说?”
一曲《凤求凰》毕,郗超莞尔,抬头看伙伴,伙伴皆惊忙——旷男苦七年,一眼看上陈女郎?!
七年前他成亲的时候,也没这么春意盎然地欢实啊!
莫说旁人,便是郗超也有些惊讶,自己有一种没来由的心动之感,反复搅合,无边苦涩,又无边自责,然那难捱心思里,又有温柔怜惜,兴趣欣赏,引为知己等等各色复杂情绪,混合成一首琴曲,婉转之中微微寂寥,似乎人生之中有所缺失,不能完满。
不能完满吗……
玉卮此时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而是飞到了那个柴房门光里,那个人说——缺了它,他的日子,便永不完满了。
真的是,缺了那一块玉吗?
真的是,因为缺了初八之玉,所以三十天只剩下二十九天,不能完满吗?
忽而有风在窗外吹起,没几眼的功夫,外面的温软斜阳便化作一场豪雨。
今昭死死攥着青婀,强憋着吐槽:“连老天爷都来帮忙……”
雨势太大,众人也只有留宿,陈家各人自去准备,陈清平也开始张罗起宵夜来,此时是初冬,极寒之处的河水里,有鱼大若驹名鳇,这种鱼放在21世纪,是濒危物种,放在晋朝,那极寒之地人烟稀少,除了陈清平这种追求食材的厨子,旁人甚至不知这种怪大可怕的鱼能吃。按照八荒界的规矩,五十年以上的动植物算是有灵,不可轻易杀害食用,陈清平弄来这条鳇鱼,有2米多长,已经近百岁,因伤食猎户,被鬼王姬昔年所在的幽冥刑部拘禁要处以死刑,拖赖鬼王姬的关系,给陈清平弄回来吃。
鳇鱼浑身无不可食,尤其是肉质厚而紧,紧而嫩,嫩又弹,有种得天独厚的口感,以鱼皮下的鱼油灸烤,加一点点盐,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而鱼头炖了汤,用鱼汤熬粥,更是鲜烈非常。
一小块儿盐灸鱼肉,加上一碗鱼汤粥,两样温火酥团,这夜宵显得简素而家常,边吃还边能看见清平馆的陈家与周家表亲在笑闹不断,那种其乐融融之感,让习惯了高门内斗的郗超觉得陌生而向往。
一品珍珠白已经令他醄醄然,喝了那热乎乎的鱼汤粥,和冽了黄酒做陪的鱼肉,更是周身暖融,那种暖融,仿佛怀抱着白兔,心头一团温热,没来由泛起一丝怜惜。
郗超闭上眼睛,他已经许久未如此安逸放松,无怪王谢之子亦是喜欢来陈家蹭食。
原是陈家与他们都不相同。
那边厢郗超无限感慨进入梦乡,这边厢半张脸烈焰灼灼的华练劈头盖脸跑进来:“怎么样!怎么样!我下的雨来得及不?”
“……原来不是老天爷……华练姐你的脸怎么了?”今昭问。华练右边半张脸是女祭司妆,左边还是平时笑眯眯的娃娃脸,这种对比衬着她满眼八卦灼灼然之光,分外惊悚。
“……还不就因为这样才变蛇精病的嘛让枭光烧的。”华练摆摆手,“怎么样了,给我让个地方。”说着,她摸出了一包薯片,打开,然后一瞬间,四只手伸了进来。
群众们瓜分着薯片,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在窗外看着郗超的房间。
朱能垣淡然地走进了郗超的房间,仿佛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而后低头看了看已经入梦的郗超。
那张脸还真的是与自己一模一样。
有月辉落入窗棂,照在那熟悉的眉目上。
与另一个自己趁月辉而望,这种感觉之奇诡,不能言说。更不能言说的是,要在这个自己面前宽衣解带,散归南风。
南风是温柔的,正如朱能垣一头青丝垂垂,一段脊线优雅没入月辉不及的暗影,那暗影巧妙,躲着月色,恰恰笼住不能为外人所道的江山秀色,偏又顽皮,露出几分美好。那些优雅的流畅的线条起伏如南风吹过湖水的涟漪,那平素穿在身上的素色如湖面的莲叶随波荡开去。
彼时人们都已忘记,这举止清雅,终日兜转于灶台的厨子,始终是神鬼口中的齐王,无数憧憬的眼眸追逐的云端的影像,在他风云迭起的前半生里,享有尊贵与荣耀,见过万千的繁华与寂寥。
因为吹过那样的青山绿水,所以风才有了格外醉人的滋味。
朱能垣回头,对着窗口那一群人笑了笑,而后转身,全然不顾还有一群损友在热情围观,坐在塌旁,莞尔:“我愿我终能将你寻回。”
随即,附身,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了郗超的嘴唇上。
有一阵清风突然在小小客房内吹起,带着南山青叶之香,那风吹起了一缕红线,那是朱能垣颈间的红绳,今日是初八,绳的一头没有缀着玉,轻柔地在风中划出一道朱红的弧。有光轻轻缠绕,朱能垣在那流光飞舞之中,渐渐淡去颜色……
围观群众表示,鼻子有点热。
“如果我说有点像美少女战士变身,会有人打我么?”华练挠脸。
“如果我说像是化蝶怎么样?”老宋也挠脸。
“我倒是觉得这种水仙画面挺福利的,能再来一次么?”青婀看着他们俩挠脸,也挠了挠。
“你们别挠了,我都觉得痒了,朱师傅这化身之风不会是淬毒吧。”蔓蓝哭腔。
“淬毒不至于,但是我们围观他脱衣秀,来点儿痒痒粉绝对可以。”老元也挠脸。
“好了我们走吧,老朱已经上了郗超了。”一直躲在老元身后看热闹的老周抄着手转身,十分淡然。
“嘉宾许是劳累久矣,如此欢脱一日,饱足一眠,瞧着气色倒甚好。”王凝之端详着郗超。此时晨曦晓晓,薄雾寒露之中,郗超垂手而立,遥望旭日昭昭,听了王凝之这话,回首一笑,竟有一番说不出的风华,仿佛清风一阕,能包容万物,却又不为任何停留,难以捉摸,不见踪影,却又实在感知,心意暖融。
陈清平出来,瞧见郗超,淡淡转过脸,强忍住想要吩咐他去厨房把那剩下的鳇鱼腌了的冲动。
郗超已经不是郗超,虽然朱能垣的灵元因为附体和华练的秘药忘记了自己,但他的灵元气度仍在,足够改变一个人,尤其郗超本就风华才子,此刻更是翩然如翼,自若似风,他含笑看着陈清平:“陈郎君,若我欲求郎君之妹陈女郎玉卮为贵妾,如何?”
陈清平突然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朱能垣的时候,那时朱能垣这是这么笑得云淡风轻,温柔写意,说出的话也是如此平地惊雷:“陈清平,你收下我可好?”
想到这里,神厨家里蹲眯起眼睛,带着可以说简直含有一丝恶意的语气道:“郗嘉宾,我若说不行,如何?”
一直在帘后围观的华练扭啊扭啊,盘上陈辉卿,与玉卮平视:“玉儿,有个事儿,不知你是否想到。”
“……啪啪啪么,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让青婀借了我几只幺蛾子,充当我的侍女和替身,到时候不管是啪啪啪还是正妻罚跪,都有幺蛾子顶上。”
“不。”华练摇摇头,“我是说,朱朱到底是个上神,被上神的灵元附体,郗超以后就是个活的辟邪体,寻常的魑魅魍魉近不得,当然,也包括幺蛾子。”
“啥?!”
华练十分满意地欣赏了玉卮的神兽脸若干分钟,这才闲闲地说:“因此,在你出嫁之前,要学好六合幻术,让郗超在梦里完成一切高难度动作,还以为是现实。这幻术不容易,为此,我为你请来了本代春水楼主,打今儿起,你什么也别干,给我恶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