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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起殿穹顶凤夜宴藏钩断头龙
暑热一浪高过一浪。后宫宣华苑像个硕大的蒸笼,蕴育着强大的内量。五月莲花盛开,便似蒸煮掀盖,四处飘散着芬芳。苑内当以龙跃池为最,逢正午骄阳眷顾,则水面翻腾,碎花搅浪。若身临池畔,便如花瓣沐浴,蒸出一道道香汗来。
正是皇家避暑之际,青城山麓白云道观内走出一玄袍道姑,随身一驯善白狼。
“皇上,夫人,乌梅仙姑于宫外求见!”廖公公帐前迎候多时,闻内殿略有声响,方才禀报。
“蕊儿,不过是那乌梅道人,为何如此惊慌?”孟昶于龙床之上轻声询问。
花蕊将小脸埋进红罗绣花凉被里,怯怯地道:“蕊儿有些害怕!”
孟昶拍了拍略略鼓起的绣被美人,偷笑一回,便向帐外的廖公公令道:“夫人抱恙,有所不便。命符尚宫替朕于天王殿迎见,凡乌梅道人之诉求,由是传递。”
乌梅仙姑入通宣华苑遭拒,已生疑虑,又为一无名小吏从马房侧门引入,安置于罢相官邸,更生忧愤。一见符尚宫便是一顿责骂:“皇帝许之神珠何在?”
符儿低头答道:“仍于龙跃池底。”
“为何迟迟不取?”
答曰:“一无仙姑之命,不敢擅取;二无皇帝之令,不敢强取;三无姊妹之助,不敢独取!”
“混账话!口口声声之‘不敢’,便是怯懦。”
对曰:“非是怯懦,乃尊礼也。若神珠本为神山之物,失落西蜀,由巫女奉命找回,是为正义之‘取’。蜀帝拥之,不知情,不愿与,巫女强夺,是为不义之‘抢’;蜀帝拥之,既知情,愿与之,巫女承接,是为正义之‘取’。‘不义’与‘正义’间,巫女愿择其后者,礼也。”
“胡诌!小皇帝前有承诺,后却反悔拖延,便是不义之‘骗’在先;巫女无论抢之、夺之、偷之、取之,当为正义!毋须多言,足月之限,命尔谋之。不然,断将神力收回,逐出神山,解除巫女之序。”
符儿无奈,点头应命,暂别仙姑与白狼,不日谋珠。
已入三伏暑热天,符尚宫监造之浮生水殿竟仍未完工。孟昶皇帝龙颜不悦,降旨令其十天之内必要见中殿穹顶,不然,则将神珠封存,永世不予。
符儿无奈,领工匠昼夜赶工。可惜十日后,水晶穹顶虽已俱覆,因中殿通风之造无能运转,故水殿仍不可入,纳凉之说更无从谈起。
“符尚宫,敢问神力何往?区区一水殿营造竟也无有所成!”孟昶亲召身形渐瘦的符尚宫入承乾殿训话。
符儿拖着一身疲惫,悻悻地回道:“圣上金口玉言,见之穹顶,授之神珠。如今穹顶已覆,神珠何在?”
孟昶轻摔手中之墨:“符尚宫,念尔与花蕊同门,朕多番容忍。若是不知好歹,休怪朕收回赠珠之诺!”
符儿拱手对曰:“既然皇上记得神珠之事,为何百般刁难,又一再拖延?难道……已然悔之不成?”
“放肆!”孟昶大怒,拍案而起,数名带刀侍卫冲将而出,团团围住手无寸铁的符尚宫。
“退下!”孟昶稍稍冷静,命左右之人皆散去,缓步踱至殿下立着的符儿跟前,转而神秘道:“想必符尚宫亦是有意拖延!”
符儿心头一紧,面不改色,但要听听孟昶如何言说。谁知孟昶悄无声息地绕至符儿身后,一把捉住符儿双肩,推行几步,将其置于殿下头把交椅:“在朝,符尚宫重任在肩,日渐消瘦,朕见之于心,实有不忍。在野,神女与那乌梅道人相见,想是经历一番逼迫,委屈求全,朕心犹怜。符尚宫有大能,识大体,若能全心投入宣华苑事,经年后,老符姑姑之职该当由小符姑姑接任。宣华苑富足,无衣食之忧;位高而权贵,无俗事烦心。况姊妹情深,怎能割舍?鱼游深池,鸟栖高枝,人生短暂,不过将身一隅,及时行乐为上!”
见符尚宫默不作语,孟昶拂袖转身,径自上了殿台去,一边闲勾笔墨,一边淡淡地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书写毕,孟昶亲执诗墨递给交椅上稳稳坐着的符儿:“符尚宫处事果决,为人却犹豫不决。”符儿伸手去接,指尖触到墨迹的一刻又缩了回来。孟昶笑问:“怎么,不敢接?难道是怕乌梅道人怪罪?”符儿平静地摇摇头,孟昶大笑:“哈哈,符尚宫勿有顾虑,此刻,乌梅师父应在天牢享用皇家素膳,怕是此后也不会再妨害符尚宫了!”
符儿一惊,诧异道:“天牢?”孟昶深深一点头,符儿心中便略略有数,追问道:“敢问皇上,我大蜀天牢可固?家师颇有功力,怕是不肯轻易就范。”孟昶道:“井深百尺,暗无天日,仅余头顶一洞投食;左右铜墙铁壁,无锁无孔,非有穿墙之术不可逃。”符儿听之闻之,一把夺过孟昶手中书墨,故作松弛状:“如此,下官便无替神山寻珠之累,亦可于宣华苑内尽力施展拳脚。”孟昶嘱咐道:“浮生水殿一事,劳烦符尚宫小心操持,成殿之日,便是加封之时!”
转眼,大暑将近,水殿大成。符尚宫亲手打制水车,取龙池之水浇洒水晶穹顶,又设八角风轮于环殿,令上下通凉,四围通畅,置身水殿,神清气爽。
孟昶盛赞,邀宣华苑各宫妃嫔齐聚水殿,共浴清凉。
“小符姑姑,为何独自一人在外殿伺候,宫人皆唤姑姑,欲敬酒为贺!”辛尚仪好不容易找到符儿,上前就往月华东宫里拉扯。符儿一把挣脱,悄声道:“还不成的事,莫要高声嚷嚷!”辛尚仪巧笑道:“迟早的事!里头就等姑姑先行受赏,我之后辈乃能居上哇!”符儿推推搡搡地入殿,见孟昶坐主席与众妃嫔游戏正乐,自己连忙掺入宫人一行远远地瞧看。
“符尚宫,圣上盼尔许久,快快前来,给皇上进杯酒!”蒋修媛眼尖,符儿闪过一个侧影竟也为其察觉,嘴里嚼着香豆,举着箸筷召唤着。
符儿当然不愿去,但也决不能对修媛娘娘之邀无动于衷,便是硬着头皮移步于筵席一侧,接过侍酒宫娃托盘里的酒盏,默不作声地倒酒,捧杯,一饮而尽。
“慢着,慢着,是敬皇上之酒,怎的自饮了起来?真是不合规矩!”符儿脸红,见不好推脱,连忙又倒上一个大半杯,隔着筵席,远远地遥敬孟昶:“小符斗胆向皇上进酒!”
蒋修媛没好气地白了符儿一眼:“俗话说‘酒满茶半’,符尚宫,您这敬的可是酒!”停了半晌又补上一句:“刘莲心在时没教过你规矩么?”符儿半咬着薄唇,再一次拎起酒壶,小心翼翼地斟满。
蒋修媛复又催促道:“进酒得走到皇上身边才是,哪有隔天隔海的道理?”符儿方才双手捧着杯中满酒,全神贯注地看护着,脚生莲步,缓缓地移身至孟昶身边:“请皇上饮酒!”蒋修媛远远地看着,大笑:“早先听闻符尚宫文笔甚佳,近日又见手艺之妙,不想却是个中看不中听的木头,连个好生的酒话且不会!”
“罢了,罢了,符尚宫乃有功之臣,这杯酒朕喝了便是!”终是孟昶出面替符儿解了围,又命符儿同桌,符儿推却“不敢”,花蕊夫人也觉着“不大合适”,更不提蒋修媛了。在席的尚有卢充容,只顾察言观行,笑而不语;坐于末位的耿采女虽与符儿有一段交情,此时却也不敢逞强,倒是安氏德妃呼吸和顺地道一声:“快来,与我同坐。”符儿轻轻点头,前去为德妃娘娘斟酒。
谈笑间,教坊二十四乐伎中,坐部首席琵琶伎因巧言慧语,对答得体,为皇上嘉许。新晋之击板伎因资容俊秀,箜篌伎身材婀娜亦得皇帝盛赞。三人得令入席,凑足一桌满满十人,便要大开藏钩之戏,乐得一段清爽。
孟昶、花蕊、德妃、修媛、充容五人为一保,其余五人另作一保,席间击乐传钩,停罢轮流猜钩,猜中者对保罚酒,猜错者自家以墨上脸,扮作花猫以娱人。规矩一出,席间欢声笑语便也无断。
乐声经停几巡,符儿竟没来得及见着戏钩模样,自家一保已被罚酒无数,所幸自身酒力尚可,加之神力相助,应付几滴残酒到也无甚大碍。可笑的是蒋修媛,接连几次猜错,被孟昶亲自将浓墨添笔细眉,生生地勾勒出一个浓眉炯眼的大汉模样来,乐得众人捧腹裹食,大笑不止。
“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钩夜宴时。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花蕊夫人笑着笑着,竟然脱口一首宫诗。
席间骤然停笑,众人将目光惊诧地投向花蕊夫人。霎时间,花蕊也被自己怔了一下。半晌,孟昶悄声询问道:“夫人方才念的可是宫诗?”
“宫诗!花蕊夫人又作了宫诗!”未等花蕊开口,席间众人已然喧哗起来。
“是!宫诗!”花蕊自己也不敢相信,经历神力去尽的数月后,竟能奇迹般地重拾宫诗,这于宣华苑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喜讯。
“噫,多亏了这藏钩之戏呀!欢愉真情激发内心久丧之诗欲,真是可喜可贺!”凭这一语,琵琶伎再得皇上称赞,当场便封了个婕妤。
欢欣之乐并未消散,孟昶于席间慨叹:“难怪世人称这凤头钩为神物,果真有神力!”便将方才那柄长钩传予席上之人仔细察看:钩身为玉质,入手冰凉,润色和正。前端弯曲上翘,面刻芙蓉花朵簇凤头;钩柄浮有回文,若隐若现,似水流之感;尾端顺势下潜,似有雁落平沙或是飞鸟归巢之意,使人见之心安,将那世事看淡。
玉钩传于符儿手中,孟昶着意道:“此物乃于太平之基处偶现,应与水云神珠有莫大关联。”符儿随意听了听,便将凤头钩交予身旁的耿氏采女观瞻,自己饮起杯中酒来。
夜深饮散月初斜,无限宫嫔乱插花。近侍婕妤先过水,遥闻隔岸唤船家。众宾散尽,符儿佯装醉酒,一头栽入傍水的怪石仙洞里呼呼大睡。
“咕噜--咕噜--咕噜--”趁着月黑之际,符儿携着偷来的凤头钩贸然潜入池中,原本水性不佳,却因神力相助,即便于昏黑的池水中亦觉如履平地,如沐春风。加之凤头钩入水便透荧光之色,符儿顺利地摸索前游。渐近浮生殿下池心之底,眼前之况令符儿诧异:不知何时,神珠埋藏之地竟建起了巨型陵墓。符儿以神力击打,无一丝形变,近身抚触,乃知墓身由金刚之石砌成,坚硬无比。符儿游走一周,发现一道墓门,上刻“龙头石”三字,门上一处凹陷,恰似凤头钩之形制。符儿果断将神钩嵌入,龙头石门开,符儿随着身后涌入的池水跻身墓道。
转身之际,墓道内已趋于平静,符儿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十声心跳过去,第二道墓门开,写着谶语的石碑立现。符儿用指尖感受着碑文与符示,心头立即闪现出一幅画面:第三道墓门背后便是其朝思暮想的水云神珠。
又几声心跳过去,第三道墓门将要打开,原本平静的池水忽而汹涌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外涌退,像是墓门外有无限牵引,欲将其召唤了回去。
“咚咚!”好不容易才进入墓道,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咚咚!”潮涌皆往身后退,但只要抓住石碑,或许可以挺过去……
“咚咚!”哪怕只是瞧上一眼呢……
“咚--”龙头石门轰然坠落,深陷池底,激起一潮泥沙。
木鱼子曰:水殿无中生有,穹顶夜宴神偷。指尖风云变幻,流云走马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