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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兆腾离开公馆后原本要回公寓,路上接到温宅的电话,二姨娘说他父亲有事找他,他推辞了几个理由仍旧没有平息,只能吩咐司机驱车赶回祖宅。
他进门正看到二姨娘花朵似得脸孔,笑眯眯迎他,“兆腾可是越来越忙,现在不打电话请你,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将公文包递给司机,小声交待了几句,司机转身离开,他面色冷淡,“有您和大姨娘照顾,我需要回来探望吗。”
二姨娘抚了抚自己的盘头,斜倚着墙壁,“这话说的,我们是我们,你是你,天底下哪有娶了妻子就可以没了儿子的道理。”
“妻子在哪里。”温兆腾故作不懂往她身上打量,“您和大姨娘不都是我父亲的妾侍吗。我母亲亡故多年,温宅哪有什么妻子。”
二姨娘脸色一变,她冷笑说这话到你父亲和大姨娘跟前说,别甩给我。
“如果大姨娘也像您这样不懂规矩,我自然会说。”
温兆腾侧身从她身旁经过,为了不失礼数,紧贴着门上一掠,和她隔开很长一段距离,这位二姨娘是什么人他很清楚,一身的媚术,他是一丁点都不沾,怕自己染了骚。
他进入客厅嗅到一股十分浓郁的茶香,顺着窗子的方向飘荡过来,温承国坐在沙发上,正从茶壶中往瓷杯内斟水,他问了句喝茶吗。
温兆腾停下脚步,“喝不惯庐山云雾,我喜欢金骏眉。”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的茶不如你的好喝。固步自封是商人大忌,就不是官员大忌了吗。”
温兆腾看了一眼在门口搔首弄姿的二姨娘,冷冷说,“父亲喜欢的我一定不喜欢,很多方面都验证了,也不需要在一杯茶水中下功夫,更扯不上那么多理由。”
他面朝一副镜子解纽扣,“您找我有事。”
温承国没有恼怒他的冷嘲热讽,仍旧非常专注烹茶,他斟满一杯后放在鼻下嗅了嗅味道,“最近公司怎么样。”
“我上周刚回去,事务都是副总着手,我不了解。”
“官场方面顺利吗。”
温兆腾解开所有纽扣,将西装脱下,随手搭在衣架上,“尔虞我诈,时刻谨慎,谈不上顺利,也没有麻烦。”
温承国很是陶醉饮了一口茶,二姨娘扭着娇俏的腰身走到他跟前,“老爷,不急着聊,让兆腾先上楼洗个澡,房间都收拾好了。”
温承国不喜欢她在这时插一嘴,他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你尝一尝。”
二姨娘喜笑颜开,她没有伸手,低下头就着温承国的手吸了一口,“老爷,您烹茶的技术可真是媲美国茶大师呢。”
“好喝吗。”
她说当然好喝啦,比酒还让人醉。
温承国嗯了声,“那就端一杯找个地方去喝。”
二姨娘脸上笑容一僵,她听出这是嫌自己烦,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我是瞧出来了,这家里啊,就我人微言轻,大太太平常不言不语,偶尔开口老爷是一百个顺从,夸赞她讲得都对,而我没一次说在点子上。兆腾回来我就更是没分量了,您和他话家常我都碍眼,他要是回来常住,我这辈子还能迈进这扇门吗。”
温承国抬起眼皮看她,见她那张俊俏的脸蛋染了怒意,他忽然笑出来,“就你刁钻,我让你喝茶是怕你渴着,谁嫌你碍眼,你乐意坐着没人敢赶你,大太太不也是处处让着你,这宅子里,你比她倒更像个女主人。”
二姨娘听他给了一个台阶,自然不敢揪着不妨,妾侍到底是妾侍,随时可以被取代,她能入温承国的眼,进温家祖宅的门,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哎呀,我不吵了,我拿您一杯茶到楼上喝,您晚上可别找我要茶钱。”
温承国嗤笑了声,二姨娘一边扭着臀部一边上了楼梯,在转弯处还特意朝下看了温兆腾一眼,他察觉到那束轻佻妖娆的目光,脸上风平浪静,二姨娘葱白的食指在胸口掠过,舔了舔嫣红的唇,像尝到了空气内一丝甜。
温承国又重新斟了一杯给自己,“官场心机重,不是你去踩别人,就是别人抓到机会踩你,这点我不担心,你十几岁我就看出来很像我当初,有勇有谋,人也很稳重,适合在官场做事。”
温兆腾挑了挑唇角,“比不上父亲。”
“我唯一担心的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温承国抬起头,不动声色看向他,“圆滑智慧到极致,会物极必反,变得自以为是。”
温兆腾不言语,只是心不在焉把玩袖绾处一枚长长的丝线,他很清楚自己父亲说的什么事,他常年忙碌,外省开会出差,本省办案,忙得连春节都没有休息,温承国也没有催促过他团聚,今天这样风风火火,无非是和前段时间满城风雨的肃查有关。
温家在这锅粥里也不是独善其身。
任何一个势头强盛的企业都必定有仕途的支持,不一定是做了黑暗交易的保护伞,但一定有不少瓜葛和利益往来,否则这买卖做不大。
“父亲在祖宅有两位姨娘陪伴颐养天年,就不必操心这些身外事,我会按照我的方式尽力做稳妥。”
温承国蹙眉,“你稳妥得了吗。何政委挡了你彻查维滨的路,有这事吗。”
“狼狈为奸而已,早晚是我手下败将。”
“你败谁!”
温承国将杯盖摔在茶几上,“不要肆意妄为,你是有本事,可何家满门都不是善类,猛虎难敌群狼,这道理你不懂吗?单单是何家就四个,还不说你得罪的的其他人,仕途被孤立,挑起众怒,对待一个上级指示太认真不惜得罪同僚,都是自取灭亡。”
温兆腾指尖微微一勾,那枚丝线被他干脆扯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父亲经商是这个道理,我为官也是,忌惮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我有这么顾虑,我也不会选择这份职业,继承父亲的衣钵,不是更轻松的一条路吗。”
温承国太了解这个儿子,他能够在仕途走到今天,凭借的是手腕和功勋,这些强硬的底牌甩出去,很震慑人。
他极其不喜欢结党营私,更不愿意坐谁的入幕之宾交好,可这在官场是必不可少的筹码,有党羽,有一条船上的同僚,才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波里万无一失。好比一条小舟,狂风骇浪一拍就散,而十条小舟捆绑在一起,却很难被颠覆。
狂风骇浪就是仕途,舟就是仕途里的人。
谁也不能保证看上去风平浪静,这层表象之下就绝对没有藏匿暴风雨,往往顷刻间电闪雷鸣,根本来不及做防御,这时同僚就相当于一堵墙,有共同的利益,保对方就是保自己。
可惜温兆腾没有。
索性他深得上级信任,甚至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他踩在这样的位置上被同僚畏惧,也算自保的方式。可他万不能犯错,不能被贬斥,不然他所遭到的处置一定胜过他人百倍。
他手持的功勋太重,01年南三角4.17贩毒大案,在最大头目落网后,二头目率领一百多名亡命徒盘踞在伏虎山和警方对峙,掩护的特警遭遇埋伏,派去前线的刑警几乎全军覆没,温兆腾一人扛下整个一线,身中四枪,立下二等功勋章,一等功警证,成为公安史上唯一一个不满四十岁的一等功刑警。
03年赣8.21跨境卖淫大案,他深入诱敌制服头目,解救四十多名妇女,又立二等功,他加持的荣誉已经超过多少风光显赫的前辈、上级,他被褒奖重用的同时,也被忌惮和防备。
有身手,有功勋,有智慧,又恰恰充满城府和勇谋,这对于仕途而言,并不是一件十足的好事。
上级驾驭下属,是任何领域都必须存在的,一旦驾驭吃力,被上面人忌惮功高震主,他的一帆风顺会骤然瓦解,而那时没有同僚的他,便处于腹背受敌的漩涡,温承国始终担心这一点。
温兆腾是温家三代单传的独子,温承国不希望他冒险,他认为温家承载的荣耀已经足够,不需要再为门楣添加什么,他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毁灭掉他试图保全的。
“你有你的规划,我不干预,当初你报考政法大学,我也非常支持,我给予了你足够的尊重,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承国极其郑重其事看着他,“不要动何家。”
温兆腾原本要眨眼,在听到这五个字后,倏然停了所有动作,“为什么。”
“我说了不要动,没有原因。”
温承国沉着一副面容将烹茶的火炉关掉,他起身要上楼,温兆腾说这恐怕不是您可以阻止的事。
他脚下一顿,“别人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是你父亲,我会不清楚吗。你是厅长,你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深城市局一把手任你呼来喝去,你要按下一桩案子,谁能贸然去翻。”
温兆腾高大精壮的身躯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暮霭中,“何家的根基埋得很深,只是何政委一个人,也许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可他三个儿子都身居要职,这样一个庞大的世族,不及时遏制后果不堪设想。您并不了解仕途的内幕,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上面让我隐藏身份到深城市局扎根,这已经很明显,您见过厅长亲自卧底办案的吗,深城有问题的权贵一个也逃不了。”
温兆腾冷冽的目光在他身上晃了晃,“还是父亲想看我丢了乌纱帽。”
“胡说。”
温承国转身瞪他,“你帽子戴得结实得很,谁也扯不下!你这一拨的刑警,有几个比你立的功还多,那个和何家有勾结的郭副厅,他连你三分之一的功勋都没有,我已经听仕途的朋友说了,年底任命就会下来,你要调到军区做军长,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任职这么多年没有徇私过,何家我不勉强你怎样,只是你别去碰,这为难你了吗?”
“这还不是为难,仕途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对何家放任一马,别人会揪着不放反过来咬我,我熬到今天是用自己的鲜血拼上来,我可以不在意官职,但我不能亵渎自己的荣誉。”
温承国不动声色,等温兆腾说完这番话往楼梯走去,他忽然没有任何征兆提及了他的私事,“我记得到十一月份,你就要三十九岁了。”
温兆腾一怔,他偏头看向自己父亲,后者面无表情走到阳台上逗鹦鹉,“有合适的吗。”
温兆腾没吭声,温承国拿着一支逗蛐蛐儿的竹签,往鹦鹉眼睛上戳,鹦鹉被惊吓,在笼子里飞上蹿下一阵闹腾,温承国没有罢手的意思,他非常喜欢看这些宠物仓皇失措,受制于他的样子。
“知道你忙事业,忙政绩,无暇顾及这些,可这也是人生大事,你不上心,我就要为你操持了。你大姨娘说你这样奔波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是需要有一个女人管一管,为你安排妥帖。”
温兆腾说不急。
温承国盯着气喘吁吁的鹦鹉,“你是不是新聘了一个生活秘书。”
温兆腾的呼吸有些凝滞,他盯着自己父亲一动不动,温承国蹙眉思索,“你之前生活秘书不都是男的吗,有些身手,接触上方便,还可以顺带做你的司机和保镖,我听说这一次是个姑娘,很年轻,什么都不太懂。怎么回事。”
温兆腾不着痕迹捏了捏拳,“您调查我?”
温承国把竹签插在笼子上,转身横眉冷目,“什么叫调查,这是和长辈说话的语气吗。温家的事,我过问一句心里有个底,省得出了麻烦我兜不住,你以为自己是厅长,是老板就高枕无忧了?这两条路上老油条多得很,我不了解清楚,到时候需要我出面我还得临时去查。”
“我不需要您为我善后,我闯了十几年,有哪件事请过您出面?”
“防患于未然。人一辈子没有不栽跟头的,尤其是你这个位置,栽了就轻不了。”
温承国说完见儿子不再反驳,他也收敛自己的势气,“是什么样的女孩,让你破例招到身边做生活秘书。”
“这和您没有关系。”
“何家的事,和你有关系吗?上面也不是不知道深城情况的棘手,怎么不派别人来。就因为知道你在仕途这么多年,经验多智慧足,能够妥善解决,你倒好,上来就一通查,上面真是这样的意图吗?费力不讨好。军长的批文都快下来,到时候这块事务你不用再插手,高身份不要做低档次的事,丢给市局不就好了。”
温兆腾松开两只手,没有放松警惕和猜忌,“您提她干什么。”
“提一提都不行,这么宝贝?”
温承国斜眼打量他,“我想找她来问一问,怎么给你当的秘书,连审时度势都不懂,关键时刻不知道拦着点,看你这么鲁莽。”
温兆腾太清楚父亲这样的语气代表什么,那是威胁,不动声色却极其危险的威胁。
“父亲。保全温家的颜面和门楣,保全华盛,保全何夫人,这是您的三个底线,前两个我都做到,唯独第三个,是何夫人自己嫁错了丈夫,要遭受牵连我也无可奈何,但我也有我的底线,您不要试着去触碰。”
温承国站在阳台上,黄昏落日射出的余晖十分黯淡,散落在他肩头和脸孔,“你的底线是什么,荣誉,热血,正义。华盛也不是干净到底,你接手了这一块,你已经不是纯粹的官了。”
温兆腾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里头的帕子,不在。
“我的底线是什么,父亲刚才逗鹦鹉时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丢下这句话走上二楼,温承国立在昏暗的光圈中迟迟没有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