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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夜天凌都没来延熙宫,太后有些奇怪,卿尘更是颇为担心,这日寻空隙见着十一,忍不住问道:“四哥这几天怎样?”
十一被问得奇怪,道:“什么怎样?好好上朝,下朝便不见人影了,没怎样。”
卿尘嗯了一声,十一端详她脸色:“出什么事了,那天在裳乐坊不会又和四哥闹别扭了吧?”
卿尘微微抬眸,如果夜天凌是穆帝的儿子,如果天帝弑兄夺位,那么以后,夜天凌将如何同十一相处,他会如何对待十一?想至此处,她下意识地避开,只一笑答道:“没事……我和四哥有什么好别扭的?”
十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吞吞吐吐,你奇怪。”
卿尘故意轻松笑道:“我本就如此,难道你第一天认识我?”
十一边走边道:“我第一天认识你就被整治得够呛,又是烧火又是捉鱼,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卿尘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满脸感慨的样子,突然伸出三根手指晃到他眼前:“你还欠我三个要求,别忘了!”
十一摇头:“交友不慎。你大小姐开口,何必要求,我能做的自然便做了。”
卿尘看着他英气爽朗的神情,不由得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惧怕。这一刻,她竟有些后悔让夜天凌见了莫不平,若他对旧事一无所知,兄弟父子间至少没有仇恨。
静默了一会儿,她问十一:“真的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一笑道:“你说。”
卿尘摇头:“不是现在,我是说以后。”
十一见她问得认真,也收起了嬉戏神态,道:“我既答应了你,便是答应了,不反悔。”
卿尘道:“无论何事?”
十一道:“无论何事。”
卿尘又道:“你不怕我无理取闹?”
十一反问了一声:“你会吗?”
卿尘看他坦然地望过来,低眸一笑,摇了摇头。
十一道:“虽不知你心中担忧何事,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是以后的事,何必为明日事愁。你怎也如此前顾后怕起来?”
卿尘微微一哂,明日愁来明日愁,十一倒比她通透了:“卿尘受教。”
十一方要调侃她两句,话未出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夜天凌独自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已近在咫尺的莲池宫。
禁宫原本宽阔的青石甬道,因两面高起的红墙而显得狭窄了许多,抬头能见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遥远。
夜天凌似乎已在这里站了许久,静立中一身孤独,天高地阔,世间之大,却四处清冷,唯他一人。
卿尘正想出声打破这寂寥,十一已大步上前,一声“四哥!”兴冲冲地喊去,英气勃勃的笑容顿时让四周空气都暖起来。
夜天凌回头见是他,应了一声,道:“还没出宫?”
十一道:“没呢,遇上卿尘,四下走走。”
夜天凌目光在卿尘这里停了一刻,仍旧对十一道:“若闲着便琢磨一下北疆的事宜,父皇看了提议分设都护府的条陈,说不定这几天会问话,心里要有个底。”
十一应道:“此事还要和四哥再行商讨,北疆那边有谁比四哥更清楚?”
夜天凌微微点头,突然又道:“你不是整日说聚元坊的弓好吗?前些时候我让长征去订了套长短弓,昨日送了来,你闲时拿去试试合不合手,我看倒未必及得上你原来那副。”
十一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四哥倒记得了。”
卿尘见夜天凌神色如旧,冷静清淡,连她这知晓内情的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禁佩服他隐忍的功夫。听他对十一一如既往多有照拂,方才心里一点儿不安慢慢地淡了下去。这时夜天凌转头问她:“皇祖母这几天可好?”
卿尘道:“心里惦记着,便去看看,又用不了多久。”
虽是说要夜天凌去看太后,夜天凌却知她指的是莲池宫,眼底轻轻一动,淡淡应道:“嗯。”
卿尘知他一时难解多年的心结,也不再说什么。突然见甬道那端碧瑶快步走来,远远便对卿尘道:“郡主,皇上圣旨到了延熙宫,快回去接旨吧!”一面说着一面给夜天凌他们问了安。
“圣旨?”卿尘错愕,“说什么?”
十一道:“你糊涂了,圣旨未宣,她怎会知道?”
夜天凌道:“谁来宣的旨?”
碧瑶答道:“回殿下,是内侍监孙总管,已在延熙宫等了些时候了。”
夜天凌对卿尘道:“先去接旨吧,有什么事及时知会一声。”
卿尘答应道:“能有什么,想必也就是鸾飞的事,最多将我这个姐姐也训斥一番罢了。”
夜天凌和十一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卿尘笑了笑,先告退离开。
待步入延熙宫,不想夜天湛竟然在这儿,正含笑同孙仕说话。夜天湛因那日殷采倩出言不逊,今日得空便来延熙宫看卿尘,遇上前来宣圣旨的孙仕,问了几句,孙仕只毕恭毕敬地答话,终究探不出天帝下了什么旨意。正在此时卿尘回来,孙仕道:“圣上有旨意,请郡主接旨吧。”
卿尘看了看夜天湛,见他微微摇头,知他也不明就里,敛衣跪下。
孙仕面南站了,展开黄龙锦帛,高声念道:“今有凤氏之女卿尘,受封清平郡主,天资聪敏,通慧灵淑,举止温婉,行事有度,德才兼备,深得朕心……”随着这一连串的褒赏之言,卿尘心底越来越不安,终于被接下来的话震惊,“着其暂代修仪一职,随侍致远殿……”
后面的话卿尘几乎什么也没听到,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双手在青石地上慢慢握紧,强抑心中波澜。直到孙仕一声“钦此!”她才缓缓道:“凤卿尘领旨谢恩。”叩首接过圣旨。
孙仕收起了宣旨时的严肃,笑道:“恭喜郡主。”
卿尘淡淡道谢,却一直低垂着双眸,生怕泄露了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任她如何天资聪敏、通慧灵淑,也没猜到天帝下的竟是这样一道圣旨。鸾飞刚刚获罪被囚,尚在昏迷之中,太子禁闭松雨台未有处置,凤家几天前方被废了一个修仪,满朝皆猜测凤家是否就此失了帝心,此时天帝竟又立了凤家另一个女儿跟随左右,怕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孙仕那安稳的声音继续道:“圣上的意思是,郡主今日就请到致远殿去,明日便随驾上朝,房间用度已差人去办了。”
卿尘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
孙仕带了同来宣旨的两名内侍离开,延熙宫偌大的正殿只剩了卿尘和夜天湛两人。
卿尘掌心的冷汗已将那沉重的圣旨浸透,她甚至可以感觉锦帛上浓墨丝丝化开,在丝绸的纹路里错综生根。
缓缓靠在高耸的楹柱上,她啼笑皆非,翻手为云,覆手是雨,这便是九五之尊。去职罚俸作为惩戒,接着恩典加身以示隆宠依旧,信任有加,为君之道在天帝手中随心自如,任谁能翻出这个掌心?
自从踏入了大正宫,卿尘此时才彻头彻尾地明白,她和凤家,怕是永远也分不开了。
夜天湛在听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温润的眼中先后掠过千百种情绪,他看出卿尘神色不对,柔声道:“卿尘,父皇如此恩典,你这是怎么了?”
恩典……卿尘抬眸望向夜天湛,他复杂的目光在她的注视中一晃而过,只余下淡淡的微笑。卿尘亦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心,鸾飞出事之后,修仪一职炙手可热,殷家和卫家都志在必得。原以为凤家把持内外终于栽了个大跟头,殊不知圣心不移,反有日盛之势。虽不见凤衍如何行事,卿尘对其手段已深有体会。昨日他甫一回京,今日天帝便下了这样的旨意,这身处中枢的元老重臣,于君心是得了三昧真谛,无声息处高明到了极致。只不知当初刻意安排自己成为延熙宫女官时,他是否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
卿尘勉强笑了笑:“确实是给凤家的恩典,只是入了致远殿便不像在延熙宫这么自在了,对我来说似乎算不上十分的恩典。”
夜天湛云淡风轻的眸子倒映着卿尘那丝笑容,道:“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卿尘笑容微敛,却依旧维持着丹唇柔美的弧度:“我不喜欢哭丧着脸。”
夜天湛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这道旨意,你不愿?”
卿尘往至春阁那边看了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身为修仪岂止是不自在,便连终身大事也只能由皇上做主。鸾飞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个修仪岂是好当的?”
夜天湛停在她身前,想了想道:“这旨意中尚有可以斟酌之处。”
卿尘问道:“怎么说?”
夜天湛对她淡淡笑道:“旨意上面说的是暂代修仪,既是暂代,一切规矩皆可量情而定,这时若有变动,比如说赐婚,都未必要循例去办。”
“赐婚?”卿尘心中微怔,夜天湛轻轻看着她,“不错,我方才想过了,或许也唯有请旨赐婚方可还你自由。”
卿尘微微一惊,急忙道:“此时请这种旨意,岂不是自找麻烦?”
夜天湛道:“我又没说即刻便办,你怕什么?”一双俊眸如水,悠然看着卿尘微笑。
卿尘道:“我不是怕,我……”
“不怕便好。”夜天湛截住了她后面的话,“既然今日便要去致远殿,想必还有不少事情得安排交代,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他往外走去,又站住回身道:“采倩自小便被舅父宠得无法无天,我也纵容她惯了,所以有时脾气刁蛮了些,你多多包涵。还有……这旨意一下,卫家那里恐怕也不会有多少好脸色,若躲不开,便忍着些。”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尘心不在焉地答了句。眼看着夜天湛出了延熙宫,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风吹得衣袍翻飞,方才心里巨浪般的情绪却渐渐平静下来。她低头将那黄帛圣旨展开,一字一句再研读了一遍,唇边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镇定的功夫还是不够啊,先前尚问夜天凌可有想过会失去什么,现在恐怕也要问问自己了。游戏越大,筹码便越大,既然选择了入局,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间,知道是一回事儿,待到真正发生,种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里却依然会有挣扎抗拒。
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应该说为那条路打开了一道入口,既然已经踏上此路,便再也没有瞻前顾后的理由了。夜天湛刚才的话语在心中化成极深的叹息和担忧,卿尘慢慢将手中圣旨收好,再抬头时,太极殿巍峨处落日的余晖,缓缓映入了她淡定的微笑之中。
冬日天短,暮阳早早地沉入西山,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夜色下收敛了白日的恢宏气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镏金莲花烛台上燃了数支明亮的烛火,卿尘坐在铜镜前任侍女将自己的长发高高绾起,镜中映出清素面容,光华淡淡。
身后两名侍女小心地帮她将锦带系好,其中一人笑道:“郡主穿了这身衣服,美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流云洒金蝉翼披帛,长襟广袖的明紫宫装,剪裁得体收腰曳地,暗银花纹盘旋其上,流畅缥缈,将镜中冰肌玉颜映得高华明艳,与平日在延熙宫的闲雅迥然不同。卿尘不太习惯地动了动,发髻沉沉向后坠去,迫得人随时都要仰起脖颈,仪态端庄。
卿尘轻轻叹了口气,整了整衣领挺起身子:“走吧。”转身随早已候在外面的内侍往天帝看折子的宣室而去。
致远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处,内侍宫娥都比它处更多规矩,人人谨慎有度,偌大的宫殿显得安静沉肃。
宣室中燃着温暖的火盆,内侍引卿尘入内,孙仕见了她,恭声对天帝禀道:“陛下,清平郡主来了。”
卿尘屈膝行礼:“陛下。”
天帝倚靠长榻,正以朱笔写了句什么,闻言只抬了下头,随手一点:“那边的折子,先替朕看看。”
卿尘看着一旁金丝楠木长案上放着小山似的奏章,微微有些错愕,领了旨走到长几旁坐下,随手翻看,心下喟叹。这已是三省筛选后拣重要的上呈御览,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她过致远殿来,奏章累积,光是翻看也需时甚久,何况还要一一处理得当。想必鸾飞随在天帝身边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受荣宠的。
她收敛心神,专注于这些林林总总的条陈之上,所幸这诸般政务倒也并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过这些,亦曾和夜天湛闲谈讨论,因此早有眉目。她一边挑拣紧要的奏报,一边抽纸润笔列了纲要附上,将其中几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没有言语,卿尘便继续陪在一旁,将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仕轻声道:“陛下,快二更了,该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声,自案前站起来,走到一旁张挂于墙上的皇舆江山图前,突然问:“南靖侯问安的手本,为何同北疆善后的军情放在一起?”
卿尘知道是在问她,低头答道:“北疆边境自来隶属北晏侯管辖,诸侯事务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枝末节皆可影响大局,是以将涉及诸侯国的奏折无论何种总归一类,以便陛下查阅。”
天帝又道:“将奏报平隶大疫的条陈额外挑出,却又是何意?”
卿尘回道:“赈济司禀报平隶大疫的条陈上详述了目前采用的赈济方法,有些措施怕是有害无益,需再斟酌。”
“哦?”天帝回身过来,“那你倒是说说,平隶地区瘟疫蔓延,数月不消,该如何是好?”
卿尘想了想道:“刚刚看赈济司的奏本上说,此次瘟疫染者‘头疼身乏,憎寒壮热,咽喉肿痛,高热昏愦,不知人事,十死**’,而最可怕的是其扩散迅速,一旦沾染,绝无幸免。疫情既已发生,赈济司只治不防,是以始终控制不下,应该先将疫区封锁,身在疫区的百姓亦要严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继续蔓延。奏本中‘瘟神作怪,阴阳失序’之言,实属无稽,百姓多因求拜巫医胡乱诊治,才会延误病情,若不及时遣派医者分发药物,怕是越发耽搁。还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处置,最好是火化,以断瘟疫蔓延之源。”
话说至此,天帝眉头猛地一皱,卿尘停了下来。天帝看了看她:“说下去。”
卿尘继续道:“疫情起因各异,不知底细不敢轻言药方,但有几味药或者可以预防一二。朝廷能否出资购药,在百姓之间分发,着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饮用,防患于未然。平隶地处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内外八十一坊都该小心防范为是。”
天帝听她说完,默想了一会儿道:“本朝至庆十年,景州曾有过一次大疫,前后瘗者近二十万人,枕藉于路。疫后惹起大乱,数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隶竟又出了疫事,朕甚是忧心。”
卿尘回想了一下,道:“御医院的典籍有至庆十年瘟疫记载,那次应该是鼠疫,和此次并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响百姓生计,疫后大乱是因之前未加防范,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时施赈济、减赋税、开义仓、设粥厂,便可缓解疫区困苦,安定人心,恢复生产,乱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点头道:“就照这个意思,替朕拟旨给赈济司,并着户部划拨三十万两太仓银,开局散药,广施救治。情况如何,每日报朕知道。”
卿尘遵命拟旨,写到一半,突然抬头道:“陛下,凤家愿捐银千两赈灾,虽只是杯水车薪,但也能替国库略微分忧。”此话虽未同凤衍商量,但这深得圣心之事,凤衍该是心里点灯笼透亮的。凤家不缺这点儿银子,但这钱亦不能多捐,只能点到为止。
孙仕立刻跟上道:“老奴也愿将本月俸禄捐出,替陛下分忧。”
天帝满意地道:“难得你们有心。孙仕,传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拨去赈济司,后宫除了太后处,各宫用度减半,以赈灾民。”
孙仕忙道:“岂能委屈了陛下和各宫娘娘?”
天帝道:“百姓忧困,朕寝食难安,你去办吧。”
孙仕也不能再劝。卿尘拟好旨,对天帝道:“陛下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领会陛下苦心,同心协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陛下还请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看了看她:“嗯,不错,你明日随朕早朝,下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