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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洪军的表情非常震惊,且是绝不相信的那种。但我躺在担架床上的样子,本来就很惨了,大概是我的惨状为我的话增添了说服力,杨洪军盯着我半晌,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怀疑,我知道,在这短短半晌时间里,他曾经想过我会不会骗他,我为毛要骗他,我这么骗他,究竟有没有什么目的。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杨洪军找不出任何一点我骗他的理由,而被我这么类似于当头棒喝地一说,他可能开始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下意识地跟赵老联系到了一起,才发现处处都说得通。于是他转头看向杨安可,试图从自己侄女的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杨安可面露哀伤,因为她知道杨洪军对赵老的敬重,只是微微点点头。
这一下,犹如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杨洪军的胸口,力道甚至比刚才的子弹威力更大。杨洪军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尽管还没有亲眼见到赵老,但他跪在地上猛烈作呕,双拳捏得几乎都快掐进肉里,他痛苦地咆哮,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但却没有哭,因为他哭不出来,他多年来的信任此刻如同一只刚刚吃饱了的蚊子,被我们这么用力一拍而死,尸体里流出来的,却是他的鲜血。
担架车慢慢朝着远处推走,杨安可也在松绑之后,一只陪在我边上,毕竟我比较可怜,你看都中弹了。现场一辆侧翻的越野车边上,只剩下杨洪军跪在那里,垂着脑袋,一会儿捂着嘴,一会儿摸出枪,一会儿又把枪放回枪托里,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再后来,我就没有看见了。警车一路呜呜地狂叫着,如我生命垂危一般,这不是我第一次坐警车,却是我第一次躺着坐。从山里到医院距离不算短,可我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我想那是因为期间杨安可一直抓着我的手从未放开,而我大难不死突然松懈了下来,觉得这此刻任何一声警笛的鸣叫,都那么动听。
在我离开的那个部队医院,我接受了非常及时的治疗。只是这个过程我的印象非常模糊,我只记得当我到达医院后,母亲搀扶着父亲走了过来,母亲在哭,但父亲却在笑。父亲的笑容带着骄傲,而母亲的哭也并不是悲伤欲绝,反而有种我或者回家后,那种喜极而泣。我只记得医生说我虽然伤口处理及时,但由于是直接中弹,大腿里的肌肉已经有部分开始出现了坏死跟感染,需要马上进行手术,清理淤血缝针什么的。紧接着我被推进了一个有很多灯光的房间,我想那就是传说中手术室的样子,而后有个护士往我鼻子上戴了一个呼吸罩,在接下来,我就完全没有了记忆。
再度醒来的时候,环境有点熟悉。原来在其他警察同志的特意安排下,我的病房跟马天才在同一间。于是当我环顾四周的时候,看到了母亲温暖的笑,父亲鼓励而赞许的笑,杨安可那种说不出别样情绪的笑,而一直守着我的那些警察同志,也都纷纷露出让我觉得可爱的笑容,就连那个因为我的坚持而“失职”的警察,也在一边微笑着,当我们目光相接,他朝着我微微点头。
而马天才的笑却有点古怪,因为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笑。我麻药刚过,舌头还打结,于是我用一种近乎于痴呆症患者的腔调对他说:“老马啊,哥们儿这回玩儿大发了,差点连小命都丢了。”马天才再也绷不住了,哈哈大笑着说:“我说我的凯爷呀,您这是怎么着啊,受个伤都跟我老马学啊,位置都差不多,您可别刻意模仿我,我老马可没你命大,我要千年万年地活下去。”我附和他道:“是是是,你要活八万年,最好成个精,变个白龙马什么的。”
病房里哄堂大笑,马天才也笑得很开心,笑着笑着,他突然对我伸出手来,不知为何,我竟本能地跟他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这是我认识马天才以来,我们第一次握手。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
杨安可的陪伴照顾,一直都很能让我满意,但我们之间的话却少得有些可怜。并非是我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与她绝对能称得上是共患难,却每次都并非我们自己引起,而是被卷入其中。原本我很想知道抓获赵老后,杨洪军到底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之类的,却每次刚刚酝酿了半天打算说话,杨安可就微笑着看着我,然后微微摇摇头。
所以当我知道后续情况,已经是我手术后的第三天。杨洪军仍旧没有来探望我,取而代之的,是公安局的那个胖警官。他告诉我,赵老和那个司机都已经被活捉,审讯也非常顺利,这两个人的层级都不算低,赵老又极为熟悉警局问询的法则,所以还算配合,这些天以来,问出了许多重要的信息,下一步公安机关将会联合全国警务部门,将这个庞大的组织连根拔起,而那些设点在海外的,也会暗中追查,捣毁根基,让他们接受法律制裁,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而杨洪军因为这次立下大功,已经被市局特聘为专案组的领头人,组织协调全国的铺网行动。
胖警官还告诉我,那个专门给重刑犯辩护的白律师,这次也接受了紧急调查,其人本身没有问题,所进行的辩护,也都是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不存在违规行为,但他见大势已去,也主动说出了不少关于他的辩护人的信息,为此公安部还对他进行了褒奖。赵老虽然是内鬼,而且是大鬼,但念在他过往的功劳,依法处理毫不留情,只是不会对外宣布其第二身份,以保住他的名声,而他家里人,局里也会妥善安置。
果真,杨洪军非但没有被撤职,反而复职了。不但复职了,甚至还升官了。就这一点而言,的确是我跟马天才喜闻乐见的一件事,不过我们都非常不解,既然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并有了突破,为什么他不亲自来看看我们,人家老马在这里都住了这么多天了,杨洪军连个消息也不来一条,是否太过无情。
可我们谁也没问,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件,每次都会有让我和马天才觉得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可这一次我俩分别中枪,却实实在在是到阎王爷跟前走了一圈。虽然结果都算得上是有惊无险,却让我和马天才都有了一些新的感悟。现如今看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这慢节奏的宁静更让我心安理得了。
而杨洪军的第一次探望,竟然是在马天才出院的那天。因为马天才伤势比较轻,所以提前我好几天出院。可当杨洪军手里提着水果出现在病房门口,我们看到他那严重的黑眼球,不修边幅的胡渣子,仅仅几天没见,一个精壮的人就变得又瘦又憔悴,看来赵老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所以我和马天才也都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住了杨洪军的手,相视微笑,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的伤复原要慢很多,并且因为伤筋动骨,我为此落下了一点小残疾。左腿会比较无力,而且腿筋因手术的关系,有几厘米的收缩,所以我余生的岁月里,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平稳地走,会微微有一些跛脚,但我并未因此而懊恼,反而觉得庆幸,毕竟安静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一年冬天,大概是圣诞节前后,马天才做东,邀请我们大家一起聚餐,顺便庆祝一下他终于找到了女朋友。据说他的这个女朋友是听了马天才英雄般的光辉事迹和那惊心动魄的斗智斗勇,还有腿上那象征男子汉的枪伤后,决定了跟他在一起。当然,话都是马天才说道,谁都知道他的嘴。而在那天饭后,杨洪军提出,咱们三个再去一趟那个小酒吧,喝点酒,随便聊聊。
我和马天才都去了,对饮了几瓶啤酒后,杨洪军从自己的夹克衫里,摸出来两个信封,分别递给了我和马天才。捏了捏,挺厚,想必仍旧是我们的“线人费”。不过打开一看,还有一张对折了三次的纸,纸是一份红头文件,上面写着我和马天才因意识好,觉悟高,且多次协助警方破获案件,现由市局做主,特聘我们俩为刑侦科的技术警员,实习期一年。在此之前,我们不用经过专门的警务学习,只需要通过文化考试就行。
杨洪军总算是兑现了他的承诺,为我和马天才在警察局谋取了新的职业。这原本是这一年多以来,我和马天才一直为之奋斗的目标,可是在那一刻,我们都安静了。短短的一份红头文件,马天才却拿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了很长时间,一贯嬉皮笑脸的他,却在几分钟后将这个文件重新折叠了起来,凑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而后点火烧掉。
杨洪军对他的举动非常不解,于是转头看着我,我也微微一笑,跟着烧掉了这份特聘文件。杨洪军不再说话,而是似乎明白了什么,尽管眼神里有惋惜,但却更多是欣慰。
是的,我们为什么还要接受这份工作?我们费尽辛苦,尽管只是为社会做了一丁点小小的贡献,可却让我明白,我们以往看似无聊的生活,竟然这么来之不易,在我们的身后,曾经有多少像杨洪军和曾经的我与马天才一样的人,正在默默地对抗着恶势力,才给了我们这一点无聊的时间?
我不愿意当救世主,我只想安静地过我的生活。我想马天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俩在烧掉聘书后,对望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这一切的一切,都以那天晚上在小酒吧里喝的烂醉如泥而终于结束。
所以直到今日,我仍旧在我家那小小的按摩店里,做着最平凡而不起眼的工作,摸骨的手艺我一点也没荒废,我能够在不问一句话的情况下,摸出我任何一个客人的过去。我没有摸人心,我摸的仍旧是骨,这个技艺给了我一段难得的经历,是时候让它回到最本真的状态了。
而马天才在那次烂醉半年后,终于和那个对他崇拜至极的女朋友结了婚,如此快节奏的进入坟墓,还真是不像我认识的马天才。婚礼上,我和杨洪军分别做了他的主婚人和证婚人,而当新郎新娘丢出捧花,引发一群痴男怨女疯狂争抢的时候,我看到台下主宾席上,杨安可脸上望着我温暖的笑容。
所以我仍旧这么生活着,至于我和杨安可,就留给大家,各自猜测吧。
(全书完)
五分钟后,完本结语见,希望大家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