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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回到外间,望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阿纤和两名胡姬,也不打扰她们,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坐下继续酝酿长诗。
已经是二更天,平康坊中仍然灯火煌煌,热闹非凡。夜色中浮动着脂粉与醇酒混合的香气,远处隐约传来丝竹声,笑语声。
“华殿银烛夜旖旎,千金顾笑何所惜。媚弦妖娆松绿鬓,艳歌悱恻落红衣……”
元曜提笔写了两句,然后卡壳了。他仰头望月,寻找灵感。不一会儿,灵感没来,瞌睡来了,他也就倒头睡了。
元曜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走在平康坊的街巷中。黑黢黢的巷子深处,有影子在踽踽独行,有动物在蠕蠕爬动。
“哗啦--”元曜踏在了一片水洼里。他低头看去,吓了一跳。他的脚底,是鲜红的血浆,血水源源不绝地从小巷的高处往低处流淌。
元曜壮着胆子,走上了血水的源头。
月光虽然明亮,但是小巷的深处却昏朦不清。
元曜隐约看见一名穿着玳瑁色长裙的女子跪在地上,埋首于一团黑影中,发出咀嚼东西的声音。那团黑影之下,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浓腥味四处弥漫。
元曜走了过去,女子猛地抬起了头,她长得十分美艳,黛眉一弯,明眸流光,但瞳孔细得如同一根线。女子看见元曜,红唇勾起了一抹笑,她的左唇角有一颗黑痣,更添风情万种。本该是人耳的地方,却长了一双猫耳。
元曜吃了一惊,他再向地上望去,顿时头皮发麻。
一个赤、裸裸的男人躺在地上,肚皮被撕开了,内脏流了一地。猫女正在咀嚼男人的肝脏,唇角鲜血淋漓。
猫女的周围还有三名女子,各自在啃噬一个开肠破肚的人。四具尸体的鲜血顺着小巷流下,汇聚成了一方水洼。那三名女子也十分美丽,但都不是人,一个身覆蛇鳞,一个长着鹰鼻,一个拖着蝎尾,她们埋首在尸体的内脏中,吃得津津有味。
“妈呀--”元曜赶紧回身,拔腿想逃。
猫女倏然一跃而起,几个起落间,阻住了元曜的去路。蛇女、鹰女、蝎女也都围了过来。
元曜吓得双腿发抖,哭丧着脸求饶:“四位大姐饶命,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猫女围着元曜转了一圈,翕动鼻翼,红唇挑起,“你身上,有离奴那家伙的味道……你是从缥缈阁来的?”
元曜不敢看四人,垂着头发抖。他低头望去,赫然发现四人都穿着红鞋。--不知道是血水染红的,还是本身就是红色。
想起了离奴的告诫,元曜更害怕了,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这些穿红鞋的女人会吃了他,然后拿他的生魂去炼不死药吗?
蛇女道:“玳瑁,别跟他啰嗦了。吃了他。”
猫女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道:“算了。他是缥缈阁的人,那条龙妖非常难缠,饿鬼道和缥缈阁井水不犯河水,不要节外生枝了。”
猫女是四人中的头领,她说算了,蛇女、鹰女、蝎女也就不再说话了。
猫女对元曜道:“书生,走吧。记得替我向离奴那家伙问好。”
猫女推了元曜一把,元曜一下子跌倒了,他沿着小巷滚了下去。
元曜跌得眼冒金星,头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顿时昏了过去。
第二天,元曜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躺在雅室的竹席上,阿纤和两名胡姬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周围,都还没醒。里间没有动静,估计韦彦和夜来也还没醒。
元曜暗自庆幸,太好了,昨晚看见猫女、蛇女、鹰女、蝎女食人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
昨晚酒喝多了,元曜有些内急,爬起来,穿上外衣去上茅房。元曜从茅房回来时,因为分布在走廊两边的雅间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迷路了。
元曜走在回廊中,凭借着回忆找路。
突然,一间雅室中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两个人元曜都认识,但他们走在一起,却让元曜觉得十分奇怪,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男子看见元曜,笑了,“这不是轩之吗?”
元曜也笑道:“真巧,竟在这里遇见了裴兄。”
男子姓裴,名先,字仲华。裴先在朝中任武职,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裴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但是性格有些刚愎自用。裴先的母亲和韦郑氏是姐妹,他和韦彦算是表兄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非常合不来。前些时日,一起打猎时,他和韦彦还一言不合,互相赌气。裴先虽然不喜欢韦彦,但倒是挺喜欢元曜,觉得他满腹经纶,纯善可亲。元曜也很喜欢裴先,觉得他英武不凡,很有武将的气概。
裴先道:“昨夜无事,就来这长相思看夜来姑娘的拓枝舞。早知道轩之也在,就找轩之一起饮酒赏舞了。”
元曜笑道:“小生是陪丹阳一起来散心的。早知道裴兄也在,大家都在一起聚一聚了。”
“咦?丹阳也来了?”
“是啊,丹阳正和夜来姑娘睡在里间,还没醒呢。”元曜随口答道。话一出口,他的目光顿在了裴先身边的橘衣女子身上。--女子黛眉杏眼,脸若皎月,不是夜来又是谁?
元曜奇道:“夜来姑娘,你什么时候跑出来和裴兄在一起了?”
夜来一头雾水,道:“这位公子在说什么?从昨晚起,奴家就一直在陪着裴公子饮酒作乐呀。”
裴先也道:“是啊,夜来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和我在一起。”
如果夜来一直和裴先在一起,那昨晚陪他和韦彦饮酒的“夜来”是谁?!
元曜的脑子“嗡”地一下,他想起了昨晚那一场血腥的噩梦。他离开里间时,似乎看见“夜来”的裙下露出了毛茸茸的尾巴。如果“夜来”和猫女、蛇女、鹰女、蝎女一样,那韦彦现在……
元曜不敢再想下去,拔腿飞奔向回廊。裴先觉得奇怪,也跟了上去。元曜一间雅室一间雅室地找过去,终于找到了他和韦彦的雅室,阿纤、两名胡姬还在睡觉。
“哗啦--”元曜一把拉开里间的移门,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头皮发麻。“夜来”不知去向,韦彦被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了,他的身上血迹斑斑。
元曜悲从中来,扑上去抱住韦彦的腿,放声大哭:“丹阳,丹阳,你死得好惨--”
裴先后一步赶来,见了这情形,先是一愣,但他毕竟是武将,在生死面前能够镇定下来,“不对吧?那白绫系在腰上,没系在脖子上呀,应该死不了。”
元曜闻言,擦干眼泪,仔细一看。
原来,韦彦没被吊死,而是被白绫捆住了腰,悬挂在房梁上,乍眼看去,像是上吊。韦彦的身上也不是血迹,而是被人用朱砂写满了字,甚至连他的脸上也被写上了。
朱砂字只有一句话,让人不寒而栗:欠命还命。
裴先和元曜把韦彦解了下来,放在地板上。
韦彦虽然还没死,但是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煞是吓人。元曜发现,白姬给韦彦戴上的桃木手链已经断了,木珠洒了一地。
裴先、元曜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有人闯了进来,一路悲哭:“彦儿,彦儿,你怎么忍心叫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元曜、裴先抬头一看,竟是韦德玄。
原来,刚才元曜大哭的时候,阿纤和两名胡姬都惊醒了,她们见韦彦挂在房梁上,元曜在哭丧,吓得花容失色,也不敢细看,就急忙跑出去向老鸨报信。不一会儿,“韦公子上吊惨死”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长相思。
韦德玄昨夜也和几名同僚在长相思作风雅之欢,今早宿醉刚醒,就听见儿子在楼下上吊了,惊得鞋子都没穿,光着脚就跑来了。
元曜、裴先赶紧见礼:
“韦世伯。”
“三姨父。”
韦德玄老泪纵横,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彦儿怎么上吊了?”
元曜、裴先也解释不清,只得道:
“丹阳没有上吊,只是挂在上面了。”
“大概是谁恶作剧,和他开玩笑吧。”
韦德玄看了一眼儿子,确信没死,才松了一口气。
韦德玄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泪,“唉,老夫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一世如此不省心!两位贤侄都是自己人,老夫也不怕家丑外扬,非烟那丫头不守礼教,到处拈花惹草,结交美男子,老夫已经是脸上无光。如今,彦儿竟然在青楼上吊,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了,老夫还怎么在长安做人?家门不幸,惹人笑话,老夫愧见列祖列宗!”
元曜、裴先安慰了韦德玄一番。韦德玄见韦彦还昏迷不醒,叫了随行的家人抬他回府,找大夫医治。
裴先告辞自去了。元曜本来担心韦彦,想和他一起去韦府,但是念及和离奴还有约,决定先回缥缈阁一趟,再去韦府看韦彦。
元曜离开长相思,来到昨天和离奴分别的三岔路口。他等了一会儿,离奴才怏怏地走来,“书呆子。”
“离奴老弟,你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
“玳瑁不在家。我等了它一晚上,它也没回来。”
“啊?!”元曜想起昨晚那场血腥的噩梦。在梦中,蛇女叫猫女为“玳瑁”,猫女也曾让他向离奴问好,他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令妹的左唇角是不是有一颗痣?”
“是啊!咦,书呆子,你怎么知道?”
“小生昨晚好像遇见令妹了……”元曜将梦里的情形说给离奴听,最后道:“令妹还让小生向你问好。”
离奴愁眉苦脸地道:“真伤心,自从玳瑁跟了鬼王,就一直避我不见。当然,见面了,我们也会吵起来。我想让它也来缥缈阁,和我一起过日子。它想拉我入魔途,逆天道,求长生。唉,有一个不听话的妹妹,真是伤透了脑筋,我想不管它,但是爹临死前又交代让我照顾好妹妹。书呆子,一想起玳瑁,我就愁苦!”
元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安慰离奴,道:“不管怎么说,令妹还记得向你问好,这说明它心里也还惦记着你这个哥哥。”
“唉--”离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元曜、离奴一起回缥缈阁。白姬给的一吊钱,元曜还没用,他在街边小摊上看中了几本坊间传奇小说,花了几文钱买了。离奴一见,抢了半吊钱,去买了一包香鱼干。元曜见离奴买了香鱼干之后,不再愁眉苦脸了,也就不和他计较了。
元曜、离奴回到缥缈阁时,白姬正坐在屋顶垂钓。远远望去,飞檐之上,一袭白衣静如雕塑。白姬结跏趺坐,手持一根碧竹钓竿,吊线垂在空气中,不知道在钓什么。
白姬低头,见元曜回来了,笑眯眯地道:“轩之,沏一壶茶送上来,再拿一些点心。”
元曜抬头道:“好。白姬,你爬上屋顶钓什么鱼?”
白姬轻声道:“不是钓鱼,是钓夜光水母。嘘,小声点儿,别把水母惊走了。”
元曜手搭凉棚望去,但见一阵夏风吹过,白姬的衣袂翩跹飞舞,仿如谪仙。她手中的钓线垂在庭院中,本该是钓钩的地方,坠了一小块碎玉。
庭院中并没有看见什么水母,不过白姬有时候会收一下钓线,仿佛钓到了什么东西。她将钓上的东西放入了一个带盖子的琉璃小瓮中,重新绑一块碎玉,继续垂钓。
离奴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庭院,笑了,“嘿嘿,今年的夜光水母也不少呢。”
元曜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望去,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离奴去厨房吃香鱼干了。
元曜放下书本,沏了一壶香茶,盛了一盘蔷薇糕,一盘羊乳酥,端到了院子里。他望了一眼坐在屋顶上的白姬,犯愁了,“白姬,小生上不去,你还是下来喝茶吃点心吧。”
白姬摇头叹道:“唉,百无一用是轩之。”
元曜没听清,问道:“白姬,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怕元曜生气,不给她送点心了,白姬赶紧道。她伸出手,对着西方天空的一朵白云吹了一口气。
白云缓缓飘来,飞落在缥缈阁中,铺散开来,化作云梯,从元曜的脚下延伸到屋顶。
“上来吧,轩之。”
元曜怕云朵不结实,犹豫了一下,才踏了上去。云梯软软的,像是棉花,但很坚实,元曜踏了几步,也就不再害怕了。
元曜来到屋顶,在白姬身边坐下,放下了茶点。碧竹竿上的钓线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咬住了碎玉。
元曜定睛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白姬收了钓线,将钓上来的东西解下,放入了琉璃小瓮中,盖上了盖子。
元曜朝琉璃小瓮中望去,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白姬放下钓竿,开始喝茶吃点心,“看轩之气色不错,想必昨晚在平康坊一定玩得很开心。”
元曜苦着脸道:“别提了,昨晚小生和丹阳怕是遇见女鬼了。今早,丹阳还被吊在房梁上,现在正昏迷不醒。”
元曜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姬。
白姬咬了一口蔷薇糕,道:“欠命还命……看来,韦公子有麻烦上身了……”
“啊?!”元曜十分担心,问道:“丹阳欠谁的命了?!他不会有事吧?!”
“应该是欠了非人的命了吧。韦公子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否则他已经丧命了。对方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只是在恐吓,或者说泄愤。”
“那,丹阳欠了哪个非人的命了?”
“这就不清楚了。人类每天有意无意地,都会伤害几条生命,比如无意中践踏的蝼蚁,蓄意谋杀的生灵,食案上的肉类,身上御寒的毛皮……人类不欠命,就无法存活下去。对韦公子来说,他欠的命实在太多了,可能报复他的非人也太多了。只不过,怨气达到会专程化形而去,把他吊起来泄愤,这样的非人就不多了。韦公子一定做了一些特别的事情,才让某个非人如此记恨他。”
“究竟丹阳做了什么事?”
“这得等他醒了,才能知道。”
“白姬,今晚小生想告假去韦府看丹阳,可以吗?”
“可以呀,轩之在韦府住几天也没关系。”
“太好了。”
“不过,轩之不干活,月钱要减半。”
元曜生气地道:“你这……”
白姬拿了一块蔷薇糕,塞进元曜的嘴巴里,把“也太过分了”几个字堵住了。
元曜吃完了蔷薇糕,气也消了。他抬头看天上缥缈的白云,可能是满口香甜的关系,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白姬,离奴老弟的妹妹玳瑁姑娘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吃人?”
“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会猎食人类,尤其是饿鬼道中的非人。它们食人五脏,慑人生魂,轩之下次见了,记得躲远一些。”
元曜不寒而栗,问道:“什么是鬼界三道中的非人?”
白姬淡淡地道:“天地六道,分为天界道,人间道,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其中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被称为鬼界三道。鬼界三道中的非人都十分可怕,会伤害、攻击人类,人类称之为‘恶鬼’。鬼界三道和人间道有交集:阎浮屠是地狱道与人间道的交集之一,平康坊是饿鬼道与人间道的交集之一,大明宫是修罗道与人间道的交集之一。轩之看到的玳瑁、蛇女、鹰女、蝎女,都是堕入饿鬼道的非人。饿鬼道中的非人捕猎人类为食,它们食用了人尸之后,会把人类的生魂拿去献祭给鬼王,以炼不死之药。饿鬼道中的非人通常穿着红鞋,轩之晚上看见了穿着红鞋的人,记住不要靠近,不要搭话,更不要跟他们走。”
元曜连连点头,道:“小生明白了。那,地狱道,修罗道中的非人呢?它们穿什么颜色的鞋子?白姬请告诉小生,也好让小生有一个提防。”
“噗。”白姬笑了,道:“不,地狱道、修罗道中的非人很少在人间道行走,如果人间修罗横行,狱鬼四伏,那必定是生灵涂炭的乱世了。地狱道、修罗道中的非人没有特定颜色的鞋子,也不一定吃人,轩之不必费心提防了。”
“这样啊。那,修罗道是指‘阿修罗’么?阿修罗不是和白姬你一样,也是八部众之一?”
“修罗道中有各种非人,阿修罗一族是修罗道中的鬼王。阿修罗众和我们天龙众一样,都是八部众之一。”
“那,白姬,你也是恶鬼吗?”元曜颤声问道。
白姬望着元曜,嘻嘻诡笑,“你说呢?”
元曜觉得,白姬比鬼界三道中的恶鬼加在一起还可怕。当然,这个想法他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