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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帝子降兮东之夷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四极之内,有仙洲焉,号曰瀛寰。东抵汤谷,西极虞渊,日月所出,云环萦绕。诸沃之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众生相与群居,神灵所生,其物异形。羽民国在昆吾,其为人长头,身生羽,行于云。鲛人国在隰州,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山鬼之国在沬邑,其为人人身而蝶翅,荷衣蕙带,凡草木之地,皆山鬼神灵之所在。
——《瀛寰纪年》
东亓历三百九十一年,冬十月,谢瑾宸拜谢师尊青弥,回东都越郡。
彼时正值初冬,酥冷的雪玉屑般撒落着,像月色晕染。
谢瑾宸撑着竹伞立在舲船上,见苍山负雪,山水浮白。时而可见一两户人家,草庐茅居,门前数株腊梅盛出点点鹅黄。
这一带被称为东夷,隶属于东亓帝国三大诸侯国之一的宛国。
而在九百年前,这里是羽族的属地。
传说天地伊始,这片瀛寰大陆上并没有生灵,唯有神祇。后来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神祇寂寞了,便取出三滴心头之血,化育生灵。第一滴扔于天上,与白云结合成为羽族,它们有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翱翔于天地;第二滴掷于海中,与水结合成为鲛人,它们长着五彩的鱼尾,可以畅游海底,织水为绡,泣泪成珠;第三滴落在山中,与花草结合,成为山鬼一族,它们生活于山林之间,凡草木所在之处,便是山鬼无所不能之处。
羽族在神祇的故里——昆吾山脉之上,建立了神秘的豳国,因其中北方,故称为北豳古国。
在瀛寰古语里,“豳”是飞翔的神祇之意,将它拆开就好似两只居于山间的飞鸟。
这个国度在神祇的庇佑下,存在了数千年的光荫,直到九百年前,迎来了它的终结者,一个叫嬴郢,一个叫谢晋。
九百年后,谢晋的后裔谢瑾宸再度经过这片土地。北豳古国已成为传说,羽族消匿于尘寰,随着神祇的湮灭,他们谢家的灵力也似乎随之消散。到了谢瑾宸这一代,已经甚少修习谢家术法,反倒师从青弥,学习普通的剑法。
他对此虽有不解,却因为拜师是大哥谢笠的决定,他向来敬重大哥,唯有遵从。
此刻望着江岸的腊梅,想到大哥最是喜欢此花,兴致忽起,取下腰间青竹笛,吹一曲《洛邑梅初》。
雪撒在舲船上薄薄的一层,他长身玉立,睫毛遮住眼睑,菱唇张合间乐曲从指间流出。笛声恰似他这人,皎皎如月,又朗然如风。
湿冷的风卷起他蓝白相间的衣袂,如墨的长发用顶玉冠束起,君子如玉,遗世风流。
笛声响起不久,沿河的小道上便出现了匹青驴,驴背上倒坐着个行客,头戴斗笠,衣衫磊落。他正举着酒壶,仰首长饮,动作十分的豪气,却丝毫不见粗俗,从容潇洒,一派侠士风流。
隔着江水,谢瑾宸仅能隐约地望见他那截脊背,削挺挺的,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瘦与硬,风骨清致。
待他吹完,船家道:“公子,那行客又来了。十多日了,每日你笛声一响他便来了,边听曲边喝酒,还真是雷打不动。”
谢瑾宸望着那行客,目色深深。
曲子停了,那人骑着他的小毛驴慢悠悠地走了。
谢瑾宸目送他的背影隐于腊林之中,也回到舱里,拿起书来看。才读了几首诗,听船家叫道:“公子,那头小毛驴自己跑到河边来了,嘴里似乎还叼着个东西。”
说着将船靠岸停了。
谢瑾宸出舱来,见小毛驴叼着壶酒,和一束含苞待放的腊梅花,正冲着自己打响鼻呢。他接过来东西,小毛驴欢快地摇摇尾巴,跑走了。
腊梅枝上还系着条锦帛,帛上写着辞赋:
帝子将兮东夷,目眇眇兮横笛。
搴桂棹兮兰枻,踩浮冰兮荷衣。
荪将来兮独立,望公子兮心遗。
后面还附着极为轻佻的一句话:谢家三郎,在下有礼了。
谢瑾宸挑了挑眉,眼里露出一抹兴味。
他五岁拜师青弥,此后便居于羽山之上,十五年来每年只回家一次,且皆是陪在大哥谢笠身边,深居简出,便是谢氏族人认识他的也没有几个,这人竟认识他?
谢氏一族,极为显赫。自九百年前,郢帝统一瀛寰大陆,建立西亓帝国,便以谢晋为相。此后历朝历代,但有嬴帝,便有谢相。每朝帝师皆是谢相,每位谢相的母亲皆是王女。两姓相辅相佐,共掌帝国。
此后无论朝廷如何变换,帝都如何迁徙,不变得是谢家相国,如国之柱石,岿然而立。
谢瑾宸是谢家嫡系三公子,两位兄长皆膝下无子,他便成了谢氏的接班人,多少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兄长对他保护的极好,身份更是隐藏的密不透风,这人是如何知道的?
他看那帛卷上的字迹风骨清峻,恣意洒脱,又雄浑苍郁,时而快刀快剑般爽利,时而分花拂柳般秀媚明妍。
这字谢瑾宸无比熟悉,是他大哥谢笠近些年的字迹。
大哥远在千里之外,而这张帛卷墨迹尚未干透,想来是那行客临摹过大哥的书法。然而自十五年前沬邑古国一战后,大哥便自困栖霞山,书法字迹绝少流出。世间已少有人知道他还活着,这人是怎么得到大哥的书法的?
谢瑾宸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瞧那行客走得方向,不会是要去那个村子吧?”说这话的时候,船家语气里带着担忧,“哎呀,那个村子可去不得呀!我得叫住他。”便扬声呼喊行客。
“什么村子?”
船家指着河岸边一座山,“你看那座山就是嶷山,据说那是瀛寰最高的山,有千丈高呢。只是长年被云雾笼罩,看不清高度罢了,那村子就在云雾里。”
“那村子怎么了?”
船家声音阴测测的,“那是个阴村,里面住的都是些怪物,不人不鬼的,白天躲在棺材里睡觉,晚上出来,骇死个人呀!”
谢瑾宸扬扬眉,“传言而已。”
“公子可别不信!很多人都见过的!去年秋高气爽的时候,山顶的云雾散了,我都见着那个村子了,夯土筑墙,用茅草做屋顶,用树枝当栏杆,听夫子说这是古代的建筑,这个村子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了。”
谢瑾宸望着那行客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间,淡淡道:“或者里面住着仙人也未可知?”
“听先人说,老早以前这山上的人确实是长着翅膀的,可不就是仙人么?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些仙人就飞走了。人们觉得这是仙人住的地方,肯定容易成仙,所以就把坟墓修在高高的山崖上。后来某一天,墓地里突然就出现了个村子,也没有人住,你说奇怪不奇怪?也有很多胆大的,好奇上去看看,结果没有一个回来的。”
谢瑾宸笑笑,原来九百年后,曾经统治这片东夷大地的羽人一族,已经只是个传说。
“公子可别笑,是真的危险!”看着行客上山,忧心忡忡地道,“他果然是要上嶷山,那条石阶就是以前送葬走的,几百年都没有人走过了,也不知道塌成什么样了,这下雪天的更是难走。哎,好好一公子,非要去哪地做什么?”
谢瑾宸望着他拾阶,也撑着竹伞纵身跃到河岸上。
“哎,公子,你要去哪里?”
谢瑾宸淡淡地道:“也去瞧瞧是什么村子。”
船家急了,“公子,去不得!去不得啊!”
谢瑾宸执着伞径直而去。
事后他想,如果当时没被行客挑衅,或是那么重的好奇心,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然而命运的碾轮,从来都不是一个渺小的生命可以撼动的,从他踏下离开师尊青弥那一刻便已注定,该相遇的,终归还是会相遇,无论是劫是缘。
**
嶷山位于东夷之地,岫壑负阻,山峰耸翠。它是瀛寰大陆上最高的山脉,譬如宝剑直插地心,没有起势,没有缓冲,就那么峭拔拔的耸立着。一条石阶沿着山壁盘旋而上。
此时薄雪初积,石阶湿滑。行客就坐在石阶之上,一条腿蜷起撑着手臂,一条腿悬在山崖外,白色的长衣随风飘荡,一口风雪一口酒。
谢瑾宸撑着伞,闲庭信步似的向行客走去,所过之处,踏雪无痕,未过之处,亦是踏雪无痕,可见行客的轻功与他不相上下。
年代久远,石阶中间断了截,约模百余丈的距离。行客就坐在对面,冲他遥遥一举酒壶。
谢瑾宸撑着竹伞立在山崖上,瞑目感受着风的方向。忽然纵身而起,只如鲲鹏张开双翼,抟扶摇直上九天,顺着凛凛朔风,轻巧落在对面石阶上。
不过,等他落下的时候,那个行客已经走了,酒壶倒还在,壶里仍有半壶酒,雪地上留下个龙飞凤舞的字,——请!
谢瑾宸提起酒壶,辛辣的酒液倾江倾海倒来,半泼半洒,豪饮而尽,而后一扔酒壶,长身而去。
行客抱袖立于山巅之上,望着他潇洒的动作,不禁莞尔,随即消失在漠漠风雪中。
——三郎,我们终于见面了,别来无恙?
嶷山之高,高不可测。饶是谢瑾宸这样功夫的人,走到天擦黑才看到一个村子。遥遥望去村落里乌濛濛的,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好似灰暗中有人拿着锋利的剑指着你。
一股臭蛋的味道顺着风吹来,越靠近村子越浓郁,到村口时他已经忍不住捂上鼻子了。
这是个古村落,使用最古老的方式搭建。小腿粗的木桩围成护栏,护栏有两层,南边为圆形,北边为方形。
护栏内有两处村民居住的屋舍,正南方以青石做阶,每层四面出台阶各九级,中间建九间屋舍,由二十七根木柱支撑。正北方以白石做阶,每层四面出台阶六级,中间建八间屋舍,由二十四根柱子支撑,格局十分规整。
照船家所说这个村落存在了近千年,现在看倒是有人时常修葺。只是这村子的格局……
谢瑾宸觉得有点熟悉,可越看越觉得心底毛毛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是给人不舒服的感觉。
他先进入南边的屋舍,见里面放着制作粗糙的弓箭、匕首,兽皮做的衣裳,以及简单的陶罐,陶罐里还装着水和些粟米,有人生活的痕迹。
谢瑾宸乃谢氏子弟,天生六感便比常人敏锐,却没有发现一丝人气,整个村子都阴森森的,充满鬼气。
他随手拿起个锤子,有海碗那么大,掂了掂感觉不是木头也不是铁器,那会是什么?他凑近一顿时吓得手一抖,那锤子就掉在地上,空洞洞的眼眶直直地盯着他。
原来那竟是个小孩儿的头骨!竟将小孩儿的头骨做锤子!
他不敢再乱动这些东西,掀开兽皮帘,一张白森森的脸倏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死气森森的眼珠子正对着他的眼睛。那眼睛下面也没有鼻子,直接就是一张血红的唇,随即嘴唇一咧,露出个诡异的笑脸来,那嘴里竟然连舌头也没有!
谢瑾宸瞬间弹跳起来,直接落在房梁上。然后他就崩溃地发现,挂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张白森森的脸,而是一张张白森森的脸,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他,咧着血红的大嘴,无声无息地大笑!
他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大昭宝剑就势出手,剑气横扫过去,自己也趁势退了出来,然后看到不光房梁,屋里竟也站满了这些脸,说不出的寒碜!
这些人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们身上披着大红大紫或大绿的衣裳,光溜溜的脑门上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整齐划一的平举着双臂,伸直着双手,根根指甲都有半寸来长。
这些东西身上没半点活气,可谢瑾宸却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怨怼恶毒之意。他只觉毛骨悚然,不敢妄动,脑子里飞快的转动,琢磨这是什么东西。没有腐烂的气息,并不是干尸,只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呢?
僵持了好久,发现他们并没有袭击自己的意思,试探着靠前一点,用剑尖轻轻戳了下,出现一个透明的窟窿。
竟然是糊得纸人!
谢瑾宸虚惊了一场,当时没被气得笑起来。这些纸人是谁糊的?这指甲和头发也做的如此逼真?
他正要看看那指甲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忽然那只手鬼魅般探出,指甲闪着幽冷的光向他抓来。谢瑾宸反应也是极快的,大昭一横挡了过去,指甲在他眼前堪堪止住,这回他看清了,这根本不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而是真正的人类指甲!不光那指甲,连头发出是真的!
这些纸人其实是傀偶!
以指甲和头发为灵媒,承载生人之怨气与痛楚,十分邪恶。
对于术士来说,指甲与头发都是极其灵诡的东西。谢瑾宸曾在《诡术》里看过,有位邪巫擅长召唤恶灵。恶灵是极其凶险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被其反噬,那位邪巫既想使唤恶灵,就不想被反噬,就将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糊在纸人里,让纸人代替受反噬,称之为傀偶。
傀偶日日承受着痛楚,怨气与日俱增,日长月久,竟有了自己的意识。终于在某次邪巫施法过后,趁机反吞了邪巫的灵元,逃逸了出去。
傀偶既不在五行之内,又没有生辰八字,竟让人无从追踪,任他为害一方。
七八间屋舍里都摆满了糊着头发指甲的傀偶,一眼望去全是白脸红唇,十分寒碜人。难道也是用来承载怨气的?是谁有这么大的怨气?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傀偶已齐刷刷地举着手臂,一根根指甲如同钢刺般向他抓来。谢瑾宸发力推开逼向自己眼瞳的傀偶,大昭剑横扫而出,那傀偶被他推倒,它们排列而立,一个接一个,整个屋子的傀偶都倒了,然后那纸糊的脸就冰块一样碎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谢瑾宸死也不会再来这个村子。因为接下来他看到了他这一辈子的梦魇。
那些纸碎了以后,露出了一张人脸来,整个屋子里的纸人后面,都有一张脸,那些脸都长着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嘴巴。
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是一张绝世的容貌,足以任何花草失色,令任何人过目不忘。
谢瑾宸愣愣地望着这张脸,讷讷地唤道:“……大哥?!”
这张脸的名字,叫做——谢笠。
然后谢瑾宸就见“谢笠”冲他笑起来,弯起好看的唇,露出空荡荡的口腔,发出“呱呱”叫声,像有乌鸦在叫。
那些纸人动了,他们僵硬的四肢站了起来,拿起“谢笠”的头,放在肩膀上。没有摔倒的纸人脸也开始碎裂了,露出“谢笠”的脸来。他们也张开没有舌头的嘴,瞬间成千上万只乌鸦“呱呱”地叫起来。
谢瑾宸眼看着一个个“谢笠”伸着双臂向自己走来,尖尖的指甲闪着幽亮的光芒向自己脖颈刺来,竟一步也挪不开脚。
眼见就要刺入咽喉了,一股力量忽然将他拉开,接着就撞到一个怀抱中。
一个冰冷的,带着清冽酒香的怀抱。
谢瑾宸知道他是谁,这一刻竟然不敢回头,好似近乡情怯。
他颤抖地握住大昭宝剑,铮然出鞘,剑气森冷。然而在抵到纸人脖颈的时候又蓦地停住,愣愣地看着“谢笠”的脸,竟然敢下手。
便在此时,傀偶的爪子就毫不容情的抓来,直逼他的咽喉,眼见就要撕裂他的血肉,忽然“钉”的一声,爪子被一柄竹伞格开了。
出手援救的行客环着他的腰,将他整个儿往后拖,一手绕到他身前,替他挡住不时袭来的鬼爪。
他出手的动作很快,却又似很慢。谢瑾宸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手腕,细致清秀,手指白皙修长,倒像是女子的手。他以竹伞为兵器,挑、刺、劈、点,流浏顿挫,挥洒无迹。
傀偶被他挡开,又不停歇地扑来,将他们越围越紧。谢瑾宸听见行客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发呆了,当心被他们抓伤。”
他的声音清朗洒脱,低压时带着点点的魅惑,极是勾人。谢瑾宸一时失神,继而尴尬地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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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音:齐),隰州(音:西),豳国(音:彬),郢(音:影)
其实编辑也和我讨论过这些生僻字,说不方便阅读最好改的通俗些,可我总觉得既然是玄幻,文的基调就应该古朴神秘些,比如豳国吧,一看就神秘,而如此我把他改成明国或是唐国,一看就觉得没那么神秘了。其实我是想写出春秋战国时候那点感觉的,这些字都是那个时候常出现的,国都或是地名,可惜文笔单薄,没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