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别后音容不堪忆(1)

南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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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晚他睡得并不安生,十五年前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夜半惊醒,浑身冷汗再也睡不着,步入后院。

    天还下着小雨,无星无月。他没有提灯,凭借记忆来的后院,见一缕灯光从孤亭里散出。亭中坐着个人,单薄的影子在灯光中摇摇晃晃,茕茕孑立,不用猜便知是谢笠。

    他轻步过去不想惊扰他,见轮椅旁放着蓑笠,谢笠手里拿着青竹笛,细细抚弄,神色怅然飘忽。清薄的容颜染上灯光,凭添了沧桑萧瑟,眼里的寂寥是那么清楚。

    谢胤的心顿时像针扎了似的,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木屐白衣青竹笛,腊梅青笠诗满席。

    一壶约来三二友,天下何处不容栖?

    那就是曾经的谢笠,一管竹笛走遍山河,天下谁人不识君?如今却困于一隅,连这庭院都出不得。十五年未曾吹笛着笠,心是怎样的寂寥?只是他从来都不说,仍用那种淡淡的,含着笑的眼神看着所有人,无论是负他的,还是伤他的。

    “怎么不进来?当心淋着雨受寒。”一把清浅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来,见谢笠已经放下青竹笛,静静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寂然。亭边湘妃竹在夜雨中萧萧,还是那年他们亲手种下的,已经长成一大片了。

    半晌,谢胤才找到话题,“待三郎归来,青溪渡的桃花开了,让他陪你去赏花可好?”

    那时每年春来,他们三人便到那里,一管笛一壶酒,幕天席地,抵足而眠。一觉醒来桃花落满枕席,他要着人扫掉,谢笠却说:“非是桃花、乃诗也!”言罢折了节竹枝,题诗竹席。

    那时的他文章武功俱是绝佳,风流谁堪与?

    谢笠眼神空寥,“你呢?不去吗?”

    谢胤酸涩地别过眼。

    谢笠叹息似地道:“早已过去了。”

    谢胤神色僵硬起来,只是灯光下看不出,闷闷地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曾怪过我,只是有时候我……”我倒希望你怪我,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见雨小了些,谢胤说:“夜深了,回去睡吧。”抱起谢笠放到床|上,要走时被拉住衣袖,“小胤,放了她吧!”

    他目光清如,宽容而慈悲的看来,仿佛所有的伤痛都不萦心。可是,刚刚他还那么的疼痛寂寥。

    谢胤沉沉地道:“她曾那样伤害你!”

    “没什么,我并不在意。”

    一向端谨自持的谢胤突然就恼了,“你在意什么呢?那些都不在意,你在意些什么呢我的大哥?”紧紧的看来,目光悲楚而绝望,握着他的手像铁箍似的。

    谢笠无措的看着他。

    触到他的目光谢胤冷静下来,松开他背过身去,“抱歉。”

    一径沉默,这时南山在外轻轻叩门,“二爷,山下又传话上来,陛下宣昭。”

    谢胤沉着脸不置声。

    好一会儿还是谢笠先道:“你还是去吧。”这样夜召已是司空见惯,其实他们都知道多半又是帝王瞎折腾,并没什么大事。年轻的帝王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却不愿意放在国事上。

    谢胤听了谢笠的话,才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说我身子不爽利,已经睡下了。”

    南山喏喏的退了下去,到山下来回话。传话的小厮捧砚与他颇为相熟,他便多说了几句,“日后这种传话的事儿可做不得,发了好大的火呢。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起火来了,来时明明好好的。”

    捧砚有些震惊,“二爷发火了?”谢胤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那双凤眼轻轻扫来,便足以令人噤若寒蝉了。

    “可不是么,不过有主子在倒是不怕的。还赶紧去回话吧,就说二爷身子不爽利,已经歇了……”话未说完见捧砚脸忽变,跪了下来,声音颤抖地道:“见……见过陛下……”

    他回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年青人,头戴金冠,环佩璀璨,只是一身华服也遮掩不住他眉眼间的阴鸷。

    这年青人就是当今的陛下嬴宣。

    嬴宣向栖霞山上望了眼,摔袖而去。

    跟随着嬴宣身后的青年豫越问,“陛下,这消息……”

    嬴宣冷冷地道:“他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豫越垂着眸子,嘴角微微勾起,“夜深雨重,臣略具小酌,敢请陛下移步一饮。”

    皇城西角有座府第,是嬴宣新赐给大夫豫越的。两人进了豫府,果然酒宴丝竹已备,嬴宣闷头喝了杯,豫越立时道:“还不快斟酒。”

    侧跪于嬴宣身后的男子膝行上来,斟好酒后,低声道:“陛下请用。”

    嬴宣听了他的声音端着酒杯的手忽地顿住了,这声音无比耳熟,低沉磁性,是……转头望着那张脸,一时愣住了。那人鼻若悬胆、宽颔阔唇,鄂上蓄着胡须,竟与谢胤长得六分相似,差得那四分是气度与魅力。谢胤那一身世族子弟的矜贵,又岂是随便什么人比得上的?

    嬴宣眯着眼审视着豫越,目光如刀锋划过。

    豫越被盯得脊背发寒,献上这个人就是挑明了嬴宣的隐秘心思了,九五之尊,天性骄傲,若是恼羞成怒,自己便万劫不复!然而,火中取栗未必没有成算。他在揣测上意的时候,便做好了迎接雷霆之怒的准备。

    豫越神色从容地道:“前日臣觉得府里奴才不够用,便唤牙婆来,未想那牙婆竟带了这样的人过来,臣第一眼望去也是吓了一跳,哪曾想天下间竟有这么相像的人?臣是万万不敢使唤他的,欲待叫牙婆带回去,又想着她必是要将他再卖于别家的,而天下间除了陛下,还有谁配使唤相国大人?便是与相国长得相像的人,也只配陛下使唤。因此擅作主张留了下来,凭陛下定夺。”

    嬴宣望着他,眼神晦暗莫测,良久,唇角勾起抹狠辣的笑容,“只有孤,才配使唤他。”

    豫越垂首而笑。

    谢瑾宸向乔雪青辞别的时候,正是青峦寒碧,夜雪初积。

    他跟着文狸穿过丛林小径,忽然听见一阵缥缈的歌声从山顶传来。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那歌声如空谷回风,带着山花的清香;又如回峦流云,缠绵徘彻,令人心伤。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乔雪青所住的那座山头已隐匿于白云之中,好似仙山般一去便再难觅踪迹。只有那歌声,还留连于红尘之中。

    我处在幽篁深处不见天日,

    而道路险阻你始终未来。

    我一人伫立在山头,望着你归来的路,

    看尽云卷云舒,却看不到你的身影。

    你既未来,白昼也似黑夜;

    你既未来,艳阳也是阴雨。

    我等你等到忘却归路,

    而流年匆匆,你依旧未来,一任我凋零在岁月之中……

    那是乔雪青的歌声,他等着那个名叫凤辞的人,已经等到忘却了他的容颜,可那个人依旧没有来。或许纵然他等到白发苍苍,等到凋落成泥碾作尘,凤辞也不会来。可谢瑾宸知道,乔雪青依旧会等着他,每日画一副他的画,哪怕提笔却忘却了他的容颜。

    ——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因为山鬼一族,只剩中下他一人。

    这天地如此浩大,世间生灵千千万万,却没一个为我族类。

    那一刻,谢瑾宸好想留下来陪陪他,让他不要那么孤单。可他更明白,有些孤单不是陪伴便能驱散的。

    他那空落的内心,除了凤辞,没有谁能填补。

    他整了整衣帽,毅然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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