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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浔再向谢笠作了一揖,然后长身而去。
遗址里静了下来,低低的兽鸣声便尤为清晰。是文狸的声音,原来它还没有走,在地上呜呜地哀鸣起来,声音极为哀婉。
“是雪青养的小兽?”他抱起文狸,想到乔雪青,目光哀戚。
文狸跳到谢瑾宸怀里,嗅了嗅主人留下的那个匣子,眼瞳里滚出几滴泪来,突然它哀呜了几声,猛地跳了起来,一头撞在石壁上,顿时鲜血四溅!
谢瑾宸大吃一惊,去看时它已经气绝而亡了。
兄弟三人皆沉默了。
过了良久,谢笠哀叹道:“以身殉主,一只动物尚且有如此情义,倒教我们自愧不如了。”
“大哥,你莫要悲伤。”
“我并未悲伤。”谢笠神色焉焉,有些打不起精神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谢胤将他从凤凰背上接下来,抱于怀中,眼神关切,“我们回家吧。”
谢笠抚平谢胤领口的皱褶,低声问,“你还好么?”
“不妨事。”
走出北豳古国遗址,一阵花香扑鼻而来。
人世经过一场劫火,而山花依旧灿烂。
谢瑾宸将文狸葬于乔雪青的小院里。当谢胤抱着谢笠踏入小院的那刻,那株一直含苞待放的腊梅花,刹那间齐齐绽放,朵朵鹅黄,犹带着昨日冰雪的寒凉。
——那般迟迟不开,只待故友前来。
有朋云中来,吹笛引白鹤。
山青酒色碧,明朝复为客。
当年约定犹在耳边,一别至斯,再相见君已归于尘土。
知道他会来,乔雪青已在梅树下备好了一壶清洒与两只酒盏。明知谢笠不会一人前来,偏偏只备两只酒盏,好似在说纵有千人在侧,我只与你对酌。
谢笠坐在青石椅上,为两人斟上酒,连饮三杯,面色酡红。
谢瑾宸在书案上看见一幅画,墨色尚新,显然是这两日刚画的。画上一径石阶,一株梨花,一方古井。古井旁坐着位白衣如雪的男子,他垂着头只看见隐约的轮廓,修长如玉的手指上品玩着一把竹笛。
那样清寂的神色,那样淡薄的眉眼,不是谢笠又是何人?
谢笠提笔,好似还是当年共游时,他作画,他题诗,相得益彰。
石阶被雨梨花开,古井沁碧蔓苍苔。
木屐青笛恒翻弄,多是迎客无人来。
这画画得是谢着笠,又何尝不是乔雪青?
这诗写得是乔雪青,又何尝不是谢着笠?
十五年独处嶷山,十五年自困栖霞,瀛寰大陆上的双璧,有着相同的名声,也品着同样的寂寞。
谢笠的眼睛清逸淡然,慈悲到近乎无情。
时隔十五年,他再次拿出青竹笛吹奏起来,一为东夷百姓,一为挚交好友。
彼年正值初春,他一管青竹笛,一双木屐鞋,一笠青蓑衣,踏春而游。但见青峦剪翠,微云酥酥,春江融融。
他乘一叶竹筏顺江而下,正是春日最好的时节,两岸杨柳才抽出芽来,那一抹新绿嫩得人心尖都发颤。
这样风景持续了好久,渐渐得也看得眼乏了,正想着“可惜这里只有柳而未有桃李,不算是绝美”,春江一折,便见一丛火红,映得水面都似燃了起来。
他不由精神一振,将船驶了过去,便见有人一袭白袷衣立于桃花畔,水是他眼波横,山如他眉峰聚,那双眉眼盈盈含笑,能融万里江山。
江湖相遇,不过一揖而笑,并立竹筏之上。
此后一路春花次第绽放,时而桃花乱落红如雨,时而红杏枝头春意闹,更有他们青旗沽酒趁梨花,而后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酒意上来时,他便拿出青竹笛来,横笛而吹,也不拘什么曲调,不过见花则满心悦然,见水灵台清透,见水则悠然高远,见天则广袤辽阔。
等这一曲停下来的时候,已是暮云初起,晓月东升。
乔雪青也被引出情怀来,他手中无笛,便随手折了枚柳叶,置于唇边,顺着他未竟之调,吹奏起来。
碧水漾烟楼,横桨立舟头。
兴起折垂柳,吹叶到陵州。
有朋同游,有酒对饮,有曲相和,他们一路从越郡吹到陵州,从初春吹到初末,吹彻桃李,吹遍江南。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五年,青山仍在,碧水仍在,桃李仍在,只是……故人不在。
祭君坟前一杯酒,他年生死两披离。
今日我一曲送君归去,他年我若归去,不知有谁送我?
这悲戚似得山河共应,大地又颤动了起来,无数个双头怪物从地底爬出来,他们一排一排地站在阳光之下,任凭肌肤被阳光灼伤,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得大地上,水花四溅。
他们冲着小猫跪了下来,神情谦卑而哀戚。
——你还能认出我们么,我的父神?我们舍弃了最美的容貌,与最丑陋恶心的虫子相伴,只为迎接你的归来。
他们俯跪下来,郑重地磕着头,一下一下磕得那么用力,令大地都在颤抖。
——你还能认出我们么?我们曾是你最最美丽的孩子。
小猫儿从谢瑾宸的怀里抬起头来,它那细弱的小爪子还不能支撑自身的重量,然而它爬到地上,向他的子民走过去。它是那么柔弱,走几步就摔个跟头,摔倒了又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向他们爬去。
它走的那样慢,可他们等得那样有耐心,既使太阳已经将他们的身子烧穿也无所谓。
终于,小猫儿爬到他们面前,他们以头叩地,那样虔诚卑微。
小猫儿亲吻着他们带血的额头,那样稚弱地眼瞳竟带着悲悯。
——那就好似谢笠的眼神,温柔而慈悲,慈悲的近乎无情。
它一个个亲过他们的额头。然后奇迹发生了,那些丑陋的怪物,发生了变化,它们的肌肤变得雪白,身子变得纤细,从一个巨大的怪物分离出几个纤细的生灵来。他们有着纤长的身子,雪白的蝶翅,和水蓝色的眼瞳。
它们身披薜苈,头戴女萝,姿容绝世。
最前面的那个山鬼有着七彩的蝶翅,他的样貌与山洞里那幅画上的人别无二致,只是睁开了双眼。眉目如画又自带一股刚毅果决之色,风姿卓绝。
他就是山鬼一族的君王,——亭挽陛下。
在黑暗在苟且了近千年,终于再次见到光明,见到了漫山遍野的鲜花,仿佛回到了故国。这些山鬼的族人欢呼着、歌唱着,声音飞过千山万水,飞到淇水之上,沬邑古国。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终古雪山的月圆之夜,当一对情人彼此结发之后,他们就会唱着这样的歌谣。
梳着最美的发髻,穿着最美的衣服,戴着最最华贵的首饰,只为在这日与你结发而生,携手同老。
可是,终究还是辜负了这样的歌,这样的情。山河沦丧,故国灭亡,作为拥有最高灵的的雪翅军,他们必须肩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舍弃小儿女的私情。
这世间的种种,聚散如浮萍。
可我所爱的人啊,
浮尘如烟云,
请让我用余生,换你我来世的注定!
渐渐地,他们的身体变淡了,化作一片片的花瓣。有风拂过,花瓣飘飘洒洒,消失于天际。花瓣落尽后,空中留下一个个流光溢彩的种子。
——以深情为种,得以永存。
这是舒白以自身换来的,山鬼一族延续的希望。
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山鬼了,这世间多了万千山鬼一族的种子。
谢瑾宸将这一粒粒种子收入锦囊中。待来年春上,将它们种在沬邑古国的胎衣湖边,彼时,凭古草甸必然千里繁花,而上宫月圆之夜,当会传来情人的恋歌。
收好种子回来时,见二哥一身玄青的长衫,广袖疏襟,衣袂风流。他垂眸望着怀里的大哥,大哥已经睡着了,唇角含着清浅的笑意,如雪的白衣上零零落落地洒着花瓣。
他们身侧是千山万山的繁花,可这一刻,望着二哥的神色,谢瑾宸莫名的想到一句诗:
万丈红尘皆无色,唯君眉间一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