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此生多情为谢郎(2)

南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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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如刀子一般剜在谢胤心上,那样强势霸气的他,声音都哽咽起来。他在谢笠面前蹲下,几乎是跪拜的姿态,殷殷央求,“……阿笠……”

    他这一生刚烈骄傲,哪怕是以外姓身份接任谢家宗主之位,那样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时刻,他也未曾对谁服过软。

    可如今,他却摆出这样卑微的姿态,低下三四的请求。

    他的骄傲如同一把把钢刀,谢笠每踩一下都被刺得鲜血淋漓,可还是不得不踩下去。他抽回手,目光绝决,“大丈夫立世,岂能效小儿女情状?”

    谢胤深深地望着他,神情痛楚而无望。

    他知道没有什么能改变他,哪怕自己此刻跪在地上乞求留下,他也不会答应。在他的眼里,自己这点私情算什么呢?比不上他的天下,也比不了他的苍生。

    二十多年的陪伴,二十多年的守护,为了他背叛了族人,背弃了母亲,到头来,却换不来一个临死前陪伴在他身边的机会。

    他总是那样,用悲悯地眼神儿看着所有人,好似温柔多情,却是凉薄无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就是这样不仁之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有所偏爱。百姓与刍狗,在他眼中都一样;亲人与路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啊,这个不仁之人,却偏偏令他不忍释手。

    他站起身,望着这个瘫倒在轮椅之上,几乎不能动的男人。既便孱弱至斯,朝不保夕,可在得知东夷百姓有难的时候,他不远万里而来,拼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拯救百姓于水火。

    他就要死了,或许|明天,或许下一刻,他便要长睡不醒。他最后的期望,只是在深眠前,自己能握着他的手。可是,为了苍生,他将这最后一点期望都掐断。

    这个人啊,是这么的无私,又是这么的苛刻;是这么的博爱,又是这么的无情。

    就是这么一个人,令他责怪也不忍,痛惜也不能。

    他望着这个人,那目光好似冬日虞湖的水,深不见底,温柔多情,却也寒凉彻骨。

    他朝他躬身长拜,一揖到底,然后久久不忍起身。他的心酸痛如绞,可他更明白这个人,不忍他有半点为难。

    过了好久,他才起身,而后扬身而去。

    终究还是不忍拂逆了他,虽然在他心中,自己什么也不是。

    知道这一别之后,便是天人永隔,他连最后掩埋他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还是要离开,因为这是他想要的。

    他的大哥是那般慈悲多情,事事以苍生为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又是那么的无情。

    他的心装满了天下,却唯独没有装他自己。

    他是那么慈悲,慈悲到近乎无情。

    他也是这世间最最多情的、凉薄人。

    **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

    画船仍在前行,而至谢胤走后,谢笠就如燃到极致的油灯,“啪”地一声熄灭,只余袅袅青烟飘荡。

    两日后,无根河到了,谢笠这盏残灯重新燃起来,散发出微弱的光。他从深眠中醒来,让谢瑾宸抱他到船头。

    那时,他裹着狐裘坐在轮椅上,身侧是丛绿竹,被积雪压弯了腰,绿沉沉的。他手执竹笛,那手也是苍白纤弱,能清楚地看见筋络。清悠的曲子竹唇齿中流出,谢瑾宸似能看见浮云轻烟,幻灭无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曲子是那晚积雪山,谢胤吹的是那首。

    幽深、哀婉、凄绝、无望。

    一曲终了,谢笠垂眸,指腹摩挲着笛身。

    这笛子是当年谢胤亲手为他做的,笛身上刻着个“笠”字,和一行小字:哪家庭院埙声起,未忍和笛雨泠泠。此夜谁多情?

    到底是谁多情?又是谁无情?这一生,都已经说不清。

    他望着负雪的苍山,凝噎的河水,微笑着对谢瑾宸道:“我与你二哥,便是在这里相遇。”

    他的神情很愉悦,“那时候,他在江上钓鱼,我不小心踩翻了他的船,两人都掉到水里了。大冬天的,水真冷啊。我爬上岸后没看到他,又跳到水里将他捞上来。”

    接着笑笑地摇摇头,“那时候的小胤真傻啊,明明是我连累的他落水,把他救上来后,他却好似要向我报恩,把储备的粮食都拿给我了。真是实心眼儿啊,明明自己都饿得肚子咕咕叫。”

    谢瑾宸默默地蹲在他身边,知道这时候只要倾听就好。萧清绝也静静地站在一边,连向来聒噪地老凤凰也闭了嘴。

    他絮絮叨叨地说,好似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完,“我这一生遇到许多好人,受到许许多多的恩惠,却只有他一个人,肯把最后一口粮食让给我。”

    他说得很慢,边说边回想,陷在回忆的泥淖里,不可自拨。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这一辈子,绝不会辜负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我都给他,只要他想要。”

    他的语调酸涩而哀伤,“可我从来都弄不懂他想要什么。”

    “直到那一日,云若告诉我,她有孕了,是小胤的孩子……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想要的,是云若……”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脸色苍白如死。

    “……他想要的,我总是会给的。”

    那声音飘飘渺渺,却沉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谢瑾宸心里像被塞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噎得难受。他俯身抱住谢笠的腰,像小时候一样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的泪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谢笠的神情渺远而温柔,似乎忆起往事,灰白的脸上多了份华彩,“他那个人啊,你待他一分好,他便十倍报之,看似凉薄,却又那般多情。”

    “可我有时候真怕他的多情,怕有一天有谁对他比我好了,他就跟人家走了。”

    谢瑾宸紧紧地抱着他,似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他竭力忍着哭声,怕大哥难过,却还是忍不住哽咽。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大人,像小孩子般哀求着,“不会的!这世间再没有谁对他比你好,他也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我也不会离开大哥,三郎最最喜欢大哥和二哥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最爱的一家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三郎要永远和大哥二哥在一起!大哥……”

    谢笠笑了,苍白的脸如梨花乍放,美丽无瑕。他庆幸着道:“还好,没有这一天了。这一生,他都不会先我而离开。——能比他先死,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谢瑾宸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哥!不会的!你们还年轻!不会!大哥,你别吓我!”

    谢笠擦去他眼里的泪水,目光温柔宠溺,“一会儿,就将我的衣冠头发葬在这江边吧,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至于尸身,就给你二哥吧。”

    ——死即埋我身,说得潇洒,可身为谢家儿郎,连死后埋在哪里都不能自己选择。

    谢瑾宸紧紧地抱着他,泪如长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想。

    他从怀里掏出个玉瓶来,犹豫了下递给谢瑾宸,“……如果有一天,你承受不了他的目光了……便拿出这个……可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用……”

    “三郎,要记得……替我好好照顾他。”

    他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遍一遍地喊着大哥,不停地摇头,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萧清绝也忍不住哭起来,他已经明白了生死,他知道这个漂亮的哥哥将要永远的离开他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笠微笑着摇头,冰冷的手指擦拭着他们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莫要悲伤。生亦何欢?生亦何苦?总有这么一日的。”

    他仰着头,望着河面,那是他们一起钓鱼的地方。

    彼时的他们,那么蠢,也那么天真。

    这一刻,这个洒脱出世的人,语气里终于带了点缱绻与留恋;这一刻,他终于抛下他所有的慈悲与大义,像一个普通的男子般,深情万种地道:“你问我生命的另一半是什么,……另一半……是爱情啊……”

    “至真至纯的爱情,无关风月、无关性别、无关情爱,只是两心相许、倾心相恋。没有柴米油盐的繁琐,没有黄白之物的腐蚀,甚至不需要肉体的媾|和,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便能得到无上的快乐。似一场永无止境的旅行,没有疲惫与坎坷,只有一路景致相随。”

    “这……就是我的爱情……”

    最后一个音符缥缥渺渺,转瞬消失在寒风中。他那眼瞳清亮,仿佛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光彩,落寞却也明艳。恍恍惚惚中,那个冷漠却也深情的人向他走来,惯常冷硬的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如同冰澌雪融。

    ——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他微笑着合上长睫,弯下优美的脖颈,恬静的如同一副画卷。

    小胤,我的小胤……

    四野寒风漠漠,河水凝噎,苍山负雪,这一刻,山河同祭。

    终于又印证了聂旷的判词,——过慈必伤,情深不寿。

    无根河上,有人凌波而来,一抹青影飘飘,头戴逍遥巾,目光清肃,风姿皎皎,正是在北豳古国遗址里的鲛皇南浔。

    而此时,谢胤正在奔赴宛国的路上,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几粒珍珠,是从谢笠枕边摸来的。忽然间,那些珍珠融化了,化成一滴滴的清泪,顺着他指缝滴落,转瞬渗入到泥土里。

    他知道,谢笠已经去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有你在,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吧。死即埋我,有青山绿水、清风明月伴我归去,我便不寂寞。

    可是,没有我的陪伴,你走的是否寂寞呢我的大哥?

    这一生,陪你走过无数的山山水水,赏过了无数的风月好景。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无意将风景看透,只欣赏你岺寂的风骨。

    如今你走了,这山河,这风月,都将与我无关。

    他翻身下马,手颤颤巍巍地拿出埙,面朝着无根河的方向,吹起他唯一会的那首曲子。

    幽幽沉沉,哀痛入骨。

    他想到小时候森林里的那只狼,被猎人猎杀了雄狼的雌狼,它在月夜之下引颈悲嚎,那声音孤独而无望。

    恰如此时的他。

    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名叫《宛丘》,也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是他为他写的。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那一年春祭,他一袭红衣起舞于宛丘之上,他则在台下默默凝望。那木屐声和着鼓点敲击着他的耳膜,也敲动了他的心绪。

    从此以后,纵使这世间有千万种颜色,而他眼里,只能看到那抹红装。

    那个人啊,太过多情,也太过无情。注定了他这一生,只能远远地观望。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从来不奢望什么,只求能长伴他的身侧,默默地凝视着他,直至死亡。

    可是啊,本该先死的自己,却活得比他还长。他终究还是要先自己一步而离去,那就,陪着他死亡吧!一起长眠于地下,也是种幸福。

    ——却硬生生地被他留在这无望的时间里!

    他总是依着他的,他想要的,他替他寻来;他在意的,他替他守护;他放不下的,他替他照顾着。

    ——只要是他所愿。

    曲子终了,他抬手,将那埙摔在石头上,陶制的埙霎时摔成几瓣。斯人已逝,这埙这曲留着又有何用?他长身而去,背影萧瑟。那宛丘的乐声,却在风中,久久不散。

    犹记那年,

    你起舞于宛丘之上,

    衣袂飞扬,华彩绚烂。

    我对你一见倾心,

    却只能无望的远观。

    那年鼓声坎坎,

    你起舞于宛丘之上。

    从此以后,

    无论冬寒还是夏炎,

    你持鹭羽而舞的身姿,惊艳了时间。

    那年缶声坎坎,

    你起舞于宛丘之道。

    从此以后,

    无论冬寒还是夏炎,

    你持鹭羽而舞的身姿,惊艳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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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不要弃文哟~~第一卷终于更完啦~~写到乔雪青死和这节的时候,真把自己虐的好惨,不知道读者们有没有被虐到呢?希望还有人看这个文啊,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