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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上,不待我想出个好借口请假,师傅便帮我把早朝退了。
中午为庆祝唐思归来,大摆辣椒宴。
我吃得眼泪与鼻涕齐下,生不如死。
燕离那敏感的味觉和嗅觉在这时成了致命凶器,强忍着吃了一点,泪流满面道:“一个唐思回来了,我们几个却都要去了……”
乔羽不挑食,但是望着唐思从蜀中特意带回来的辣椒王,仍是微微变了脸色,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刑具一样。但他这般的猛士,怎会害怕敌人的严刑拷打,所以还是……从容就义了。
师傅看着勺中的麻婆豆腐,眉心微蹙,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眼睛一闭,吞了下去。然后……白皙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两抹绯红,双唇红艳欲滴,连呼吸都变得火辣辣。
我抹了把眼泪,心想着辣椒竟然还有春药的美妙功效……
“豆豆,来,你也吃点。”我坏心眼地夹了块豆腐往她的小嘴边送去,登时就近的两只手拉住了我,乔羽痛苦地摇了摇头,师傅叹了口气:“放过豆豆吧,她还只是个孩子……”
唐思满脸通红,但是看上去爽到了,干咳两声笑道:“豆豆承受不住,我们自己享受就好了,我还有私藏没拿出来。”
还有……
燕离脸色微微变了,说了句“我晒的草药还没收”,然后落荒而逃。
乔羽放下筷子,哑声说:“还要巡逻,先走了。”
师傅也站了起来。“还有公文要批,你们先吃。”
登时,只剩下我和唐思了。
还有不明真相的豆豆,坐在小椅子里,依依呀呀地拍着手。
其实我也想逃的……
奈何……
唐思给我舀了一碗红艳艳的汤,笑着说:“你之前说过什么?要死一起死?什么都陪我?”
我咬咬牙,捧起碗,义薄云天昂然道:“好!死就死吧!”
能陪他的事情不多,至少这一件我得做了。
我鼓起勇气一饮而尽!
唐思笑眯眯拍拍我的肩膀。“甜吧。”他凑近了说,“是薏米红豆汤。”
“我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一起死。”他说。
二哥如晤:
朝中一切安好依然。
春闱已经结束,新晋进士填补了朝中空缺,今年不乏青年才俊,少至十三岁,老至六十岁,多有十八九岁之俊才,满朝春色,生机盎然。
师傅共国师同主朝政,内政已定,只待北方战事完结了。
听这几日传来战报,说边疆连战连捷,胜利在望了。我在帝都亦听到百姓在谈论着你。
大将名师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你倒是威风得紧,陈国无人不知你这位镇宅大将军了,我这明德女帝啊……反倒落了个昏君的骂名。
说来实在委屈,明明我按时早朝,勤政爱民,用人有方,哪里担得上昏君二字?二哥你也评评理嘛……
眼下到了七月,咱们也有半年多没见了,到了豆豆周岁,九月九日,就刚好是一年了。豆豆在燕离的照顾下,白白胖胖的,聪明伶俐,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爱哭闹,傻乎乎的人见人爱,冲谁都笑,宫人们都把她宠上天了。她一会爬,便整个宫殿乱转,小不点儿,一不小心就不见了踪影,只有让人整日价跟着。前几天没看着路,爬着爬着撞桌腿上去了,头上肿了个大包,哭得眼泪哗哗的,我看着心疼得乱颤,乔羽便又让人把宫里所有硬质的桌椅腿都套上一层软软的皮毛。这小家伙 真是败家啊……
二哥,你若见了她,一定也会欢喜的。
她是九月九日生辰,你是十月十日,真是缘分啊!
对了,有个秘密,待你回来,我亲口告诉你。
不过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师傅说还剩下一场决定胜负的战争,只有经历这一战,才能彻底打击凉国,六十年来无力再战。
其实国与国之间,还是以和为贵吧。你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玉儿。”外间传来师傅的喊声,我停笔抬头,见师傅抱着豆豆进来。
豆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比旁人家的孩子大上了一倍,肥嫩嫩的小手扒在师傅胸口,小嘴微张着,口水莹莹,看到我便咧嘴笑起来,松开了抓着师傅的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接过豆豆,故作嫌弃地把她举高。“哎呀呀,龙袍又被你抹得都是口水了。”
师傅微笑道:“她在长牙齿,是这样的。燕离做了些小饼干让她磨牙呢。”说着低头看了看桌面,又道,“给陶清写信吗?”
“嗯。”我把豆豆抱进怀里,让她坐我膝上,抓着她的小手捏了捏,柔若无骨,嫩极了。“豆豆,给二爹写信好不好?”
她不知懂了没有,大概是不懂的,不过还是兴奋地啊啊叫。
最近师傅在教她说话认字,我觉得未免太早了些,不过早点听她叫娘,我也是非常期待。
我家豆豆,奶声奶气地喊我“娘”……
小心肝都酸麻了。
我拿着红印泥来,抓着她的小手按下去,染了印泥后在我的信尾盖个戳。
触目惊心,小小胖胖的血手印!
左手完了来右手,然后是两只小脚丫。
把我给二哥的所有信摊开来看,就是豆豆的成长足迹了。
豆豆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我抱着她批奏章,一不留神让她溜开了去,她便自己盖了印泥,把小手印盖满了奏章……
师傅欣慰地称其为有权力欲望,有亲政意识,大陈有望。
我摸着下巴看她,心想小小年纪就想夺我权篡我位,长大了还得了……
二哥,快回来教教你家丫头吧……
封好信,我亲自走到院外,在鸽舍里抓了只信鸽,绑好了信放飞。
师傅走到我身后停下,我仰着头目送信鸽远去,直到信鸽远去不见,我才开口问道:“师傅……你说二哥他,是不是不想回来见我?”
师傅柔声说:“边关战事不得消停,他分身乏术。待战事了结,他便会回来了。”
我苦笑了下,只有点点头。
他在信中说,待北疆平定了,便回来。
他一直是淡淡的口吻,好像……并不如我想他那般想我……
是太忙了吗?
“玉儿,别多心。陶清待你情深,无须怀疑。”师傅的手按在我肩膀上,似乎是想给我一点信心,我勉强笑了笑,转身面对他。“嗯,我明白。”
可是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他还是没有给我回信,我开始坐立不安了,赶紧着人去北疆查探,三天后,消息传来,满朝震惊。
我当场掀桌。
“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回报!”
底下跪了一地。
“臣罪该万死……”
“你们万死有什么用!你们死了他们能回来吗?”我负着手踱了两圈,一阵晕眩,脚下晃了晃,勉强站住了。“韩歆!韩歆在哪里?”
“陛下,微臣在。”
我冲到他面前,攥住他的领口往下拉。“你与墨维负责后勤供给,这件事,你定然知情,知情不报,你该当何罪!”
韩歆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一切均是将军吩咐,出于军事考量,不能上报。”
“考量个屁!”我忍不住爆了粗口,“白登是什么地方!我高祖曾率十万精锐,却被对方三万人困于此!白登险境,他率十万人挑了个最差的时机进去,你们没有人阻止吗?”
韩歆拜倒。
“将军用兵如神,臣等拜服,不敢有违。”
“用兵如神!那为何至今下落不明!十万人啊!”我脚下一软,险些跌倒,一手撑着桌沿,支撑着半边身子,冷冷地看着韩歆。“墨维呢,他死了没有!”
“墨大人坐镇军中。”
“让他,立刻,马上,滚来见朕!”
我怒气冲冲回到后宫,唐思、乔羽和燕离三人正陪着豆豆练习走路,豆豆的小手被唐思握着,摇摇晃晃地扭着屁股一步步向前。
见我进来,三人都停下来回头看我。
“怎么了?”燕离走到我身边,疑惑道,“朝上发生什么事了,你气得脸色都白了。”
我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震怒不能解决问题,要冷静。
“陶清率十万兵马,深入白登。”
燕离脸色一变。
白登,只要是陈国子民都不会陌生。一个让陈国受尽屈辱的地方。大陈高祖,灭了前朝,吞了西蜀霸王,却折辱在凉国那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手上。十万精锐深入白登,竟被对方三万骑兵围杀得动弹不得。最后由我国母请降,奉上珠宝金银无数,将高祖赎了回来。
那国书的言辞之间,对我朝国母极近无理与侮辱,将白登二字,写在了陈国的耻辱柱上,百年不灭。
白登险境,气候无常,被称为魔鬼城,也只有马上民族凉国人才能摸清他的脉搏。在那种敌暗我明,敌人占有绝对优势的地方发动进攻,胜算能有多大!
陶清一向谨慎,怎么会冒这样的险!
而且……他还瞒着所有人!
“然后呢?”燕离紧紧盯着我,脸色微白,“有消息吗?”
我沉重地摇了摇头。“失去联络十天了。”
唐思和乔羽对视一眼,同时说:“我去。”
“不。”我否决了,“你们去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了解战况,再派出救援。”
我信他。
这次我信他,只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豆豆扒在唐思胸前,安静恬谧,忽地小嘴微启,软软喊了一声:“爹爹……”
三个男人仍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没有反应过来。
“爹爹……”豆豆奶声奶气地连喊了好几次,终于唐思身体一震,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小豆子,颤声说:“我没听错?”
男人们狂喜地围着豆豆,为豆豆第一次开口庆贺。
二哥……
这是豆豆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喊了爹爹。
她的亲生父亲,现在在哪里?
你会回来的。
对吗?
墨维火速从边疆赶来,我没有在大殿上问他问题,御书房,关起房门,我扔了他满头满脸的书卷。
“枉我拿你当忘年之交,你就这样让他去送死!”扔完了书我跳下桌去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吼他,“你倒是熟知天文地理,白登是什么地方!流沙、风暴、海市蜃楼!我们有多少胜算!就算不能彻底打退凉国,我们也已经占了优势,有什么必要去赌这一场!”
墨维垂着眼睑,沉默了许久,缓缓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在白登作战,他们有恃无恐,骄傲轻敌,我们便能利用这一点,引出他们全部军力,一举歼灭!”
“所以呢?”我攥得指节生痛,声音嘶哑,“现在,他在哪里?”
“白登易进难出,消息隔绝,本在意料之中。以陶清预料,此战可能会耗时两个月。白登地图,是无数线人用生命换回来的,此战势在必行。”
“就算死了几百个线人又如何?就该用十万大军去换一个‘值得’吗?”我松开了手,垂下眼看着他的衣摆。
“关心则乱。陛下,你要对陶清有信心。”
“滚。”我冷冷说。
“不到两个月,胜负未知。”
“朕说了,滚!”
背后沉默了片刻,然后脚步声远去。
大殿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光线从门缝间穿过,渐渐宽,渐渐窄。
背后的毛毯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屈膝坐在殿下,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一只软软的小手搭上我的手背。
“娘,娘……”
我侧过脸,看到豆豆红润的小脸。
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忽地弯了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娘,娘,抱抱……”她抱住我的手臂,咧着嘴笑,口水又落到我的龙袍上了。
我笑了笑,把她抱进怀里,软软的,小小的身子,头发也是细软的,扎成了小小一撮,身上传来淡淡的奶香,有着阳光晒后的温暖。
“豆豆……”
我把脸埋在她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嗓子眼发紧。
“娘亲很想你的爹。”
她用短短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又摸到我的眼角,在我脸上吧唧了一口。
她大概不懂得我在说什么,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爹爹。
不,见过的。
唐思说,二哥出征前看过她,抱过她。
可她一定不记得了。孩子那么健忘。
二哥,我们的豆豆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不回来?
我不瞒着你了。
下一次写信,我一定告诉你那个秘密。
豆豆是我们的孩子。
她会喊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