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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随之所做的表情伪饰全部都变得毫无用处。咳嗽声是二师兄故意警示他俩的。二师兄平素对车老板一家钟爱芒儿早已积气成仇,他在这个大车铺店整整干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锯刨粗坯等粗笨活儿,凿卯一类稍微细致的活儿师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说旋制车轴了。他对继续吃木工行这碗饭信心不足兴趣衰败,现在正好撞到了一个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和报复怨敌的双重机会。他早已无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儿时那种骚情的声调骚情的眉眼和骚情的姿势,而那样骚情的声调一次也没有给予过他;他在车老板手下吃不开的处境,不是手艺技能的原因而纯粹归咎于小翠;车老板听信老板娘和女儿的好恶,想抬举谁谁就红火,想捏灭谁谁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烟。他今天对芒儿与师傅全家同乘一挂牛车去逛庙会十分忌妒,却说不出口,芒儿半晌回来小翠接着也回来的举动,使他从妒火烧昏中清醒过来,似乎悟出某点意思。他本打算在镇上馆子饱餐一顿,然后到杂货铺的后院里度过一天时光,那儿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场的掷骰子摸牌九的场合,其实他没有赌资,仅仅是看看旁人的输赢手气。现在他站在赌桌跟前,看着赌徒们神态各异地抛掷出六颗骰子,刻印着圈圈点点的骨质骰子在敞口瓷钵里当啷啷转着,听着赌徒们欢呼和唉叹的声音,已经刺激不起他的兴趣,脑子里总是闪现着车老板的那个并不美好的铺店,而且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他悄悄走进大门,立即判断出神秘的场合在厨房里,小翠骚情的笑声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他踅到窗外就看见了小翠咬着芒儿脸蛋儿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两腿酸软,眼球憋疼。他蹑手蹑脚又踅回街门口,装作刚刚走进院子,漫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亲热地招呼他吃饭。他心里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这阵儿才用骚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随后就走进了杂货铺,不是去看掷骰子摸牌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走进杂货铺接待佳宾贵客的礼房。
二师兄辞别牛车铺店到杂货铺去当店员,同时给了芒儿和小翠以毁灭性威胁;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过去了五六天,杂货铺王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又把一丝侥幸给予他俩:二师兄根本没有瞅见他俩相搂相咬的情景。时过一月,依然风平浪静,小翠便大胆向父亲母亲提出和杂货铺退亲,而且说出了根深蒂固的忧虑:“一团子面糊儿溅到我脸上,芒儿哥帮忙给我擦,就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见给王家胡说,那样的话,我过门后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车店老板和老伴经过方方面面的周密考虑,作出两条措施,一是辞退芒儿,二是立即着媒人去探询杂货铺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车木匠作出这两条举措是出于一种十分浅显的判断,二徒弟如果给王家说三道四,王家肯定会有强烈反应,因为王家在这镇子上向来不是平卧的人。二徒弟早有弃艺从商的心思流露,车老板把他的突然离去肯定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询的结果完全证实了车木匠的判断,王家正打算着手筹备婚事,而且初步设想的规模红火而又隆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迹象。
车木匠对于小镇生活人际关系的盘算远远不及他对牛车各个部件卯窍设计得那么精当,直到小翠坐着花轿离开牛车铺店进入镇子南头的杂货铺,正当他悬空已久的一块石头落到实地,骤然发生的事变就把他震昏了。合欢之夜过去的第二天早晨,车木匠两口子早早起来酬办酒席,准备迎接女婿和女儿双双结伴来回门。太阳冒红时,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骂街声,新姑爷从镇子南头一直骂过来,在镇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厌其烦地反覆吼叫着一句骂人的话:“咱娶回来个敞口子货嘛!敞得能吆进去一挂牛车!”常在杂货铺后院聚赌的那伙街皮二流子们跟在尻子后头起哄,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们证实:“早咧早咧,早都麻缠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货咧……”车老板脸上撑持不住,从街巷昏头晕脑跑回大车铺店,刚进街门就吐出一股鲜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刚刚度过一夜的新房里呆坐着,街上的骂声传进窗户,她的被惊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点,别无选择。小翠现在完全明白了这个不露丝络的圈套已将自己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惊诧的举动之后就翻了脸,说:“啊呀!你咋是个敞口子货呢?你跟谁弄过?你说实话……”她无法辩解,揩净女儿家那一缕血红之后就闭上眼睛,断定自己今生今世甭想在杂货铺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阵儿还没有料到女婿会唱扬到街上去……她关了新房的木门,很从容地用那根结婚头一天系上的红色线织腰带绾成套环儿,挂到屋梁的一颗钉子上,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了进去,连一滴眼泪也不流。
新姑爷骂完以后就去车老板家报丧,肩头还挑着回门应带的丰盛的礼品。他进入岳丈的牛车铺店时礼仪备至,放下礼品鞠过躬行过礼开口就报丧:“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殓,明日安葬,二位大人过去……”又指着两笼礼品说:“这是回门礼,丈人你收下,人虽不在了礼不能缺。”车老板刚刚被人救醒,强撑着面子说:“嫁出的女子泼出的水,卖了的骡马踢过的地,由新主家摆置;我一句话没有,一个屁不放,你看着办去。”新姑爷告辞以后,车老板疯了似的指着垒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门礼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殓和埋葬小翠的两天里,车老板让大徒弟套上牛车,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多里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杂货铺王家用薄薄的杨木板钉成一个只能称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装了进去;为了预防凶死的年轻鬼魅报复作祟,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进死者的两只脚心和两只手心。镇子上没有人来搬抬棺材,那不是杂货铺王家的乡情寡淡,而是谁也不愿沾惹这个失去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末了只好用牛车拉到坟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过后,车老板一家又坐着牛车回到镇上,继续打制他的绝活儿。不出一月,可耻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当作闲话,也不见凶死鬼闹什么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钉死了她。百日以后,杂货铺王家以大大超过前次婚娶的派势又娶回一位贤淑的女子,连演三天三夜大戏,意在冲刷与车木匠家婚事的晦气霉运。
杂货铺王家婚娶唱戏的消息传布很远。芒儿当夜赶到戏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镇子深情难抑。他用锅墨把脸孔抹得脏污不堪,把一顶边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头顶。他在王家杂货铺出出进进三次,虽然没有人辨认出他来,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耍媳妇闹新房的年轻人宁可放弃看戏,兴致十足地拥挤在新房里和新媳妇调情耍闹,直到大戏散场、知更鸟在微熹的天空迭声欢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儿故意拖迟来到戏台下,转了两圈终于在戏台右侧的人窝里瞅见了二师兄的模脑儿,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离开了,于夏夜深沉戏剧唱到高潮处时潜入杂货铺王家。头天晚上被闹房的人耽搁了的良宵美辰现在得到补偿,新郎新妇不顾前院后院为戏班子做饭送茶帮忙打杂的人出出进进,便迫不及待吹灯合衾了。芒儿那时候正潜藏在炕头和背墙的一个窄窄的空暗处,上面搭着两张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妇放置尿盆和内物的阴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妇睡前双方到上房里屋向老人问安时溜进新房藏下来的。如果等两个人欢畅过后进入酣睡下手更加万无一失,芒儿不仅缺乏那种忍耐,而且恶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贼享一回新媳妇的福。他听着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听见被子被豁开的声音,就从炕头那个窄狭的空当爬出来蹲在宽敞的脚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手里的杀猪刀就捅进刚刚翻起身来一丝不挂的新郎的后心;新娘叫了一声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儿溜出门大摇大摆径直走到戏楼右侧来,挤进人窝,在黑漆漆的戏台下继续他的报仇计划。他一步一步往前挤着,终于挤到早看好了的二师兄背后,扬起左臂装作擦汗,其实是为遮住从旁边可能斜过来的眼睛,然后在左臂的掩护下,把沾着主人鲜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伙计的后心。二师兄像是吃东西噎住了似的喉咙里“咯儿”一响,便朝前头站着的人身上趴下去。前头的人很讨厌地抖一下肩膀,二师兄又倒向后边站着的人,倒来倒去人们以为他打盹哩!一当发现这是一具淌着鲜血的尸体,台下顿时乱了套。芒儿已经再次走到杂货铺的青砖门楼下,听到了戏楼那儿惊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里的人鱼贯奔出往戏台下去了,扬起手抖一抖门楼上挂的两只碌碡粗的红灯,蜡烛烧着了红灯的红绸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苇箔,火焰蹿上房去了。芒儿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并不惊慌,大家都忙于救人救火,谁也顾不得去查找杀手。芒儿亲眼瞅着杂货铺大门里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杂货铺变成一片火海,随后就悄然离开镇子。芒儿来到僻远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坟丘前,把沾着杂货铺主仆二人鲜血的杀猪刀扎进坟前的土地里;为了某个明确和朦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蓝布上扎绣着蛤蟆和红花的裹肚儿脱下来,拴在刀把上,就离去了。
多日以后,有人发现了小翠坟头的杀猪刀和裹肚儿,杂货铺王家拿着这两样东西报到县府。县府的警官又拿着这两样东西找到车店老板。车木匠一看就说:“裹肚儿是芒儿的。”车店老板娘却不敢再添言,那蓝地儿红花蛤蟆的裹肚儿是小翠扎花缝下的。县府立即下令追捕郑芒娃……芒儿根本不知道这些过程,他已经进入周原东边几百里远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庙,跟着老和尚开始合掌诵经了;世界上少了一个天才的车木匠,多了一个平庸乃至不轨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这婆娘咋样?”大拇指问黑娃,不等黑娃说话他就揭了底,“她就是杂货铺王家娶的那个新媳妇。”
黑娃不由地“噢”了一声。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说“,男人给我戳死了,她还为他守志,想立贞节牌坊。我才把她掳到山上来叫弟兄们享用……”
黑娃舒口气说:“倒也不怪她……”
“当然不怪她。我是让杂货铺王家也难受难受。”大拇指狠毒地说“,我本该是个手艺人靠手艺安安宁宁过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杀人要放火闹交农蹲监牢!旁人尽给咱造难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没法忍受就反过手也给他造难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头上,咱就解气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黑娃点点头连声说:“对对的!”
“现时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都弄到这一步了还计较一个女人干毬!”大拇指一甩手说:“我不说你只说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赚下的。无论是烧杀杂货铺还是交农蹲号子,要说死早该变成粪土了。我能活这些年都是赚下的,往后活的越多就赚的越多。想法儿痛痛快快地活着。说不定哪一天死了也就完了,也就够了。”
黑娃叹口气悻悻地说:“一样。一模一样。我的阳寿也是赚下的。”
“这么说就好咧!”大拇指高兴地说,“只有当土匪痛快。咱哥俩扭成一股,摊二年功夫把人马扩充到二百,每个弟兄都能掮上一杆快枪,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军而今一门心思剿灭游击队,腾不出手来招惹咱们;游击队也是急着扩充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龙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打出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拾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害!”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一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个人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