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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腊月,京师已飘满了年味儿。空气里,炮仗的烟火味儿,腊肉的熏味儿,家户人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令人心情雀跃。长街短巷里,穿新带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谈论着,指点着,拥挤在人潮中,把这一片盛世繁华之态点缀得更为安逸闲适。
宝音一手拽着炔儿,一手拉着陈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双大眼睛水灵灵、骨碌碌、乌漆漆,看上去狡黠而伶俐。在宫里头待久了,宫外的世界于他们而言,便满是诱惑。东街的糖、西街的布,巷子口的糖人,她看什么都新鲜。
“快点!炔儿,囡囡,快点呀!”
宝音身子挤在前头,看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板棚商摊,眼珠子又亮了几分,压根儿没有考虑到炔儿才六岁,陈岚也只八岁。
小姑娘喜欢布匹、饰品,喜欢花花绿绿的世界,这嘈杂的、吆喝的、开怀大笑的、轻松惬意的景象,与宫中气氛的严肃沉重完全不同,宝音逛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仍是乐不思蜀,脚步也越发轻快。
“炔儿。你快点啦!”
“囡囡,你看那边……那边!”
宝音兴奋地尖叫着,指着不远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猴戏杂耍,小脸儿上红扑扑的,使足了劲儿拽住弟弟和妹妹,想从人群中钻进去。炔儿被她拉来拽去,在人群里磕磕绊绊,早就不耐烦,一张小脸绷着,没半分喜气。
他拽住宝音的手,不挪步。
手上拉拽的力道突然加重,宝音回头看来。
“怎的了?”
炔儿依旧绷着脸,“要去你去,我不去。”
人群早已围满,他们想挤进去看猴戏和杂耍,必须从人群的胳肢窝钻,宝音调皮惯了,自是无所谓,可炔儿打小严肃高冷,又是皇太子之尊,让他这么往里钻,是铁定不从的。
宝音撇撇唇,咬牙嗔他,“没人认识你。”
炔儿沉默着扫她一眼,低头,看鞋子。
宝音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鞋上早已添了好些个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然是被给蹭的踩的,他身上的衣裳也不若在宫中时齐整,这狼狈的样子,自然不是皇太子该有的威仪。宝音有些想笑,但瞄着炔儿的脸,她又硬生生憋住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无奈的抽抽嘴角,转身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背留给他。
“来吧,我背你挤进去。”
炔儿看着皇姐单薄的后背,嘴角微跳。
“谁要你背?”
宝音奇怪的回头,又瞥他,“那你究竟要做甚?”
炔儿淡淡的,“回宫。”
眼看里面的猴戏越来越热闹,人群吆喝阵阵,宝音急了,噌的站起,手指戳向炔儿的额头,小声嘀咕,“你个小兔崽子,逗你长姐玩是吧?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囡囡偷带出宫见见世面,你还不领情?”
炔儿看着她,小脸抬着,不吭声。
宝音叉着腰的手放下,低头瞅他,又哄,“知道错了吧?乖弟弟,看你长姐多好?为了你和囡囡能出来玩耍,把小命儿都搭上了,回宫还得被阿爹和阿娘骂……唉,我怎的就这般勇于牺牲自我……”
“停!”炔儿像是听得不耐烦了,哼了哼,“是谁说要给阿木古郎买礼物?”说罢他抬步往前走,挤入人群,人人的身子,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宝音嘻嘻一笑,知道说服了弟弟,赶紧拉着闷头不吭声儿的陈岚跟上去,一把拽住了炔儿的衣衫,“是是是,你是为了长姐才出来的……来,姐牵着你的手,免得你走丢了,那可就是国之损失了。”
炔儿朝她翻个白眼儿,不回答。
陈岚更是全程无声,把布景和陪衬的活儿,做得极好。
大晏建国几十年,历经三朝,已是永禄年了。连年的风调雨顺,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尤其这里是新京,到了年关节气,便更添喜乐。三个小家伙看完了猴戏,宝音仍是不肯离去,被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摸摸这个,再看看那个,看什么都爱不释手,可看什么都觉得不能做送给阿木古郎的礼物,一直犹豫不决。
“炔儿,你说阿木古郎喜欢这个铃铛吗?”
“不知。”炔儿的眼,望着天际。
“炔儿,这个小人偶呢?阿木古郎会喜欢吗?”
“不知。”
“囡囡……”宝音选择症犯了,在弟弟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把头转向了陈岚,一脸都是“求告之”的无奈,“你说呢?选什么好。”
陈岚嘴巴动了动,迟疑许久,仍只有两个字。
“不知。”
宝音:“……”
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这条巷穿到那条巷,当宝音甩出无数个问题,都得到“不知”的回复之后,终于发现带着弟弟和妹妹出来买东西简直是自找罪受——尤其弟弟是一个面瘫的家伙,妹妹是一个哑嘴的葫芦。
又一次沮丧之后,她站定,瞪着赵炔,“你是男人不是?”
炔儿抬头看着家姊的脸,小眉头蹙起,不答。
宝音眯眯眼,戳他肩膀,“说啊。”
炔儿唇角微微掀开,“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宝音斜视他,“为啥?”
炔儿回视,并不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只眼皮儿微垂,语气满是无奈地道,“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幼稚!”
宝音来了兴趣,低头睨他,“此话怎讲?”
炔儿小小的脑袋微微一偏,一只手习惯性负于身后,一只手指着面前各式各样的商品,小声音脆脆的,小脸儿却板得极是严肃,“若是送给心上之人,最紧要是有心。眼前这些俗事之物,怎堪匹配?”
“咦”一声,宝音乐了。
“小子,有点意思……那怎样才叫有心?”
炔儿眼皮别开,哼一声,负手走在她前面。
“把问题丢给六岁的孩子,你也不嫌害臊。”
看着弟弟的小背影,宝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
“好小子,敢情你在损你姐呢?”
宝音笑哈哈的拽着陈岚,跟在了后面。
她一直知道自家弟弟头脑睿智,就连那些极有学问的臣子也说他是天生的“神童”,宝音其实也这么觉得。她虽然比炔儿长了五岁,可心智方面,时常不如弟弟,也时常被他噎得吭不出声来。但是,俩姐弟的感情,却是真正的好。
在夏初七“养病”的那几年,赵樽朝事繁杂,往往顾不了他们,便是心里头关爱子女,也极难像母亲那般细致入微。故而,小小年纪的宝音,不仅仅是炔儿的长姐,更像一个母亲那般照料他。所以,赵炔与宝音的感情,比寻常的姐弟更添亲昵。也因为此,等他稍稍长大一点,便没少为宝音“挡箭”。若是宝音爬树摔坏了衣裳,结果必定是炔儿干的,若是宝音偷吃了东西,结果必定是炔儿吃的,若是宝音把宫女的小肚兜拿出去挂在树梢,必定也是炔儿挂的……便是今日偷离出宫,结果也一定会是炔儿做的。
其实宝音知道,阿爹阿娘都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以炔儿皇太子之尊,便是他做了什么,谁也不好指责。倒是宝音,原是公主,女子的温婉淑静一样没学到,性子烈得像极了她娘,为了保住她的“名声”,免得让人知道大晏宝音公主其实不学无术,实无女子之柔,只得由着她对弟弟“栽赃嫁祸”了。天家的事,到底如何,外间大多不得而知。但宝音却知道,炔儿对自己的容忍度,堪比爹娘。自然,这也便是宝音为何可以随便欺负炔儿的原因。
纵是天才,也有克星。
炔儿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宝音便是他唯一的没分寸。
三个孩子里,陈岚是最为沉默的。
与宝音的灵气活泼不同,陈岚八岁的年纪,已有女子闺范。
夏初七曾说,陈岚承了她父亲的忠厚,也承了她母亲的端雅。
今儿出宫,她原本是不敢的,奈何她与炔儿一样,也是熬不过宝音。性子柔顺的她,虽然没有替宝音背过黑锅,却为宝音挡了许多的“灾祸”。有时候,宝音做的事儿过火了,往往因为有她参与,不论是赵樽还是夏初七都不忍惩罚。
她是陈景和晴岚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所以,大晏宫中,其实最得宠的不是宝音公主,而是通宁公主陈岚。
“囡囡……炔儿……快看这个。”
宝音站在一个卖木雕饰品的小货郎摊前,一手拽着一个小孩儿,声音拔得老高,小脸儿上极是兴奋,“买一支木头发簪,送给阿木古郎,怎么样?”
赵炔:“不怎么样。”
陈岚:“……不错。”
宝音翻白眼儿,“就知道是白问。”
卖木簪的小货郎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宝音也长不了几岁,却是一个精明的主儿。他看摊前的三个小孩儿衣饰华丽,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脸上便堆满了笑。
“小姐,小少爷,这木饰雕工极细,精巧,雅致,送人是再好不过了。”
宝音小手把着木头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嘴巴微微下撇。她比陈岚高了半个头,比炔儿高一个头,加上习惯的公主仪态,俨然长姐之态,气势不凡。
“精巧是精巧,可这个能代表心吗?”
什么是“代表心”,小货郎自是不明,噎住了,“这……”
“到底什么能代表心呢?”
宝音自言自语着,身边两个小孩子都不说话。
赵炔继续望天,陈岚继续看地。
宝音无奈一叹,瞪了一眼两只闷葫芦,美眸瞥向小货郎。
“喏,这支木簪多少钱?”
小货郎看了看他们身后,没有大人,笑声便奸猾了几分,“小姐好眼色,一选便选到了最好的。不瞒您说,旁的木饰都是一文钱一个,只小姐手里的是小子的镇摊之宝,需要一两银子方可。”
一两银子在时下的物价里,已是高价。
可宝音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不懂,眼睛都亮了。
“只要一两?”
小货郎微微一愣,点头,“回小姐话,是只得一两。”
宝音抿嘴一笑,“那好,真便宜。”说罢她探向腰间绣工精细的钱袋,然后从里面使劲扒拉出一颗手指头大小的金稞子来,“啪”的拍在小货郎的摊子上,笑眯眯道,“木簪我要了,老板,找钱来。”
金子夺目的光晕闪了小货郎的眼。
但一文一个的木簪,他一天进账能有多少?
这金稞子的价值,便是把他自己卖了,也找补不起的。
他盯着金稞子,咽了咽口水,“小姐,可有散银?”
宝音抬眉轻笑,“没有。”末了,她身子微微前倾,体贴地问,“老板,可是找补不起?”
小货郎尴尬的咧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小本经营……”
宝音也笑,“那先赊着如何?”
小货郎喉咙哑住,“……概不赊欠。”
“这样啊!”宝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遗憾地收回金稞子,在雪白的掌心里掂了掂,无奈一叹,把它放入钱袋,然后回头看向陈岚。
“囡囡,把你腕上的镯子给我。”
陈岚原本低着头,闻言瞄她一眼,有些不情愿的褪下了腕上的白玉镯子。宝音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接过镯子,放在小货郎的摊上,笑腻了脸,道,“小老板,我可以用这个镯子抵押吗?”
小货郎瞅了瞅镯子,脸上的笑都快要敛不住了。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
宝音眸子微黠,抿了抿嘴巴,拿过那只雕了鹰隼的木簪,嘻嘻一笑。
“那你先把镯子拿着,明儿我还在这里来找你赎回。”
这个白玉镯子的价值,便是小货郎卖上十年的木簪,也未必能够赚够,他自然是喜得乐事,点头不已——至于明天赎回么?只剩“嘿嘿”了。不过,在他看来,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人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钻到他摊前来让他捡便宜,他又岂会不肯?
白玉镯子易了一支木簪,似是皆大欢喜。
宝音拿着木簪放入怀里,嘻嘻发笑,像是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赵炔严肃的小脸儿上云淡风轻,似乎也不介意他家姐的“吃亏”。只是陈岚人虽小,却比他二人良善许多,走了不几步,就不放心的回头看看,实是不忍心地道,“宝音,那小老板,其实也不是坏人……”
这话来得有些突兀,宝音却并不奇怪。
她嘻嘻一笑,“做买卖,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童叟无欺才对。他欺我几个是孩童,分明一文钱的货,卖我们一两银子,便是活该受点教训。”
陈岚默了,咬着下唇,不再吭声。
赵炔瞄她一眼,又瞄一眼宝音,摇了摇头。
“屡玩不累,你也不换换花样。”
宝音笑眯眯地拽着弟弟的手,扬得高高,小嘴巴微撅,“换什么花样?我么,就是这么简单大方的孩子,只要有效便可。”说罢,她回头扫了一眼还拿着白玉镯子眉开眼笑的小货郎,目光晶亮的一闪,突地来了兴致,把赵炔与陈岚拽到一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蹲身躲起来。
“好戏不看白不看,蹲下。”
赵炔小眉头蹙着,叹气随了她,陈岚似是不忍心,却也没反驳。
三个小家伙躲在布摊后面,布摊的木架子边上,还有一口石凿的大水缸,刚好可以挡住他几个的身子,视线却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卖木簪的小货郎。只见他正利索的收拾好摊位,准备走人,两名身着锦衣卫制度的锦衣郎便走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
距离有些远,人群又嘈杂,他们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小货郎乖乖地把镯子呈了上去,又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方才挑着摊子跑了。他离去之前,似是有所感觉,朝布匹摊儿这边望了一眼,唇角恨恨的一撇,不过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人群。
宝音摸着下巴叹道,“唉,戏不好看。锦衣卫最近又仁慈了。”
赵炔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目光瞥向陈岚微垂的眼皮。
“别难过,镯子不是回来了?”
宝音原本玩得正尽性,闻言不解地回头看他二人,“咦”了一声。“怎么了?囡囡……怎么脸色这么差。”看着陈岚死咬的下唇,她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揉着她的小肩膀,细声细气的安抚道,“……好啦,我这不是身上没戴首饰么?最多下次整人,用我的东西好了。囡囡别难过了,镯子不是会回来了吗?”
陈岚轻“嗯”一声,点点头。但她的唇角却被牙齿咬得却有些泛白,在宝音依旧不解的目光里,沉吟了好半晌儿,她才小声道,“……宝音,那镯子是我娘当年的嫁妆……”
宝音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歉意的目光锁在她苍白的小脸儿上,慢慢的,双臂圈了过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纳在身前。
“囡囡,是姐姐不好,姐姐不知道的。”
陈岚摇头,笑容像是灿烂了许多。
“没有事,不怪阿姐,我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宝音沉默,炔儿把脸撇到一边,微叹。
“今日回去,有人又该挨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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