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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放亮没多久,牡丹已经带着封大娘和雨荷,还有执意要跟她去看热闹甄氏和孙氏并几个强壮有力家丁出了城,走了通往芳园土路上。
空中漂浮着稻花香和青草香,有不知名鸟儿田间地头发出清脆婉转叫声,不时有农人赶着带了一股粪臊味儿牲畜从众人身边经过,牛脖子上铃铛清脆,配着田里劳作农夫、农妇俚歌声,构成了一副生动活泼乡野图。
这令过惯了城市生活甄氏和孙氏心情格外放松,甄氏难得地放下了心中那些郁结不满,调皮地对着牡丹和孙氏挤挤眼:“我当初跟着父母乡下住时候,晚上也经常出来和姐妹们一起踏歌,直到月下中天方才归家。自从嫁了人,有好多年不曾踏歌了,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啊。”
牡丹笑道:“等到园子修好,我少不得要请爹娘哥嫂来住些时日,到时候三嫂若是想踏歌,还愁么?园子那么大,你们想怎么闹腾都行,也没外人来打扰。”
甄氏有些怅然地道:“就算是园子再大,人再多,再热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孙氏看了她一眼,笑道:“三嫂今日还难得伤春悲秋起来了?”
甄氏白了孙氏一眼:“还不兴回忆一下从前啊。我又不像你,成日里什么事儿都没有,又不需要管家,又不需要管孩子,还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着丹娘一起外面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到点就回家吃饭睡觉,自由自得很。真是羡煞我们几个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孙氏立刻就板起了脸,把脸撇开,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甄氏犹自没发现自己捅了孙氏痛处,还不停地抱怨两个女儿不够聪明讨喜,儿子不够勤奋努力,又说:“丹娘,我也没什么奢求,就指望蕙娘和芸娘将来能有她们姑姑这样会说话又讨喜就好了。你这么大个园子,若是真修建好,再种满了牡丹花,不知要值多少钱,每年又要赚多少钱。将来不管是嫁个什么人家,这一辈子都不愁吃喝。”
牡丹先前听甄氏回忆年少之时踏歌,还觉得感兴趣,有心想和她多聊几句,问问乡间风俗习惯,学习一下如何与庄户相处。还没开口呢,她先就打回了原形,不管不顾只图嘴皮子爽,事无大小总是争强好胜,好端端地把个孙氏弄得没精打采气鼓鼓,不由好生懊恼,淡淡地道:“不管这园子多好多值钱,都得小心经营,一个不注意,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我平时再小心着意,也还离不开家里人帮衬,不然只靠一个人哪儿就能万事如意?孩子们还小,只要大方向没错,将来就不会差了去,光会说话会讨喜也守不住财,重要还是大度勤奋。”
甄氏不知听没听出牡丹话里话外意思,但却是认得牡丹对自己有些不满意,她有心想辩白几句,但看到孙氏侧着脸不理睬自己,牡丹也打马上前和孙氏说话,分明都是不想理睬自己样子,便皱着眉头强忍着将不忍了下去。
姑嫂三人有些别扭地到了芳园,因着工钱给得足,饭食供应好,工人又是福缘和尚介绍来熟工,不会故意拖工期,五郎又会拉关系,故而工程赶得很,此时园中情形与牡丹走时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封大娘和雨荷忍不住感叹了几声,牡丹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看到忙得热火朝天景象,甄氏忘了适才路上别扭,“啧啧”了几声,道:“我也是有陪嫁地,赶明儿我也建个园子去。”
孙氏心里还记着她适才讽刺自己没孩子,家里什么事也管不上专吃闲饭话,便嘲笑她:“三嫂建园子是为了种豆植桑吧?”
甄氏见她讽刺自己不懂风雅,气得拿眼瞪她:“我是会种豆植桑,你倒是会什么?”
孙氏也翻了脸,这次她没有退让,而是反唇相讥。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亦乐乎。牡丹被她二人吵得要死,懒得再替她二人打官司做浆糊,命前来迎接阿桃将她二人领进屋子里去吃茶尝果子,趁着没有岑夫人压制,要吵就一次吵个够,省得憋成内伤。她自去寻五郎说话。
五郎正按着牡丹先前吩咐,指挥人将园子角落里肥沃一块约有二十亩地周围砌起一圈矮墙隔起来,以便将来做种苗园。见牡丹来了,便笑道:“丹娘你来啦?你看这种苗园我没给你圈小吧?”
牡丹笑道:“没有。其实这两年只怕是种不满,只是留着以防万一罢了。”她原本是想着,这种苗园很是重要,而这园子太大,管理看守都不方便,好就是将这种苗园与自己住地方连一起,以便随时看管。先前福缘和尚还没说什么,后来听她说是要建了围墙来圈着,便说那会破坏整个园子布局,大笔一挥,就将种苗园划这个角落里。她为难了很久,想到这里确实也清净,地也肥沃,终同意了他安排。若是她知道这个决定将来某一天几乎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她是怎么都不会同意。
但这都是后话了,此刻牡丹即便是面对挫折也仍然充满了斗志,对未来好充满了美好憧憬,她是怎么看这片属于自己土地就怎么顺眼。矮墙已经要砌完,她心满意足地沿着院墙走了一圈,问了五郎这两日没人上门来找麻烦后,便高兴地将自己城中走访了下游几户人家事说了一遍。
雨荷一旁嘴舌地将人家如何刁难她们,牡丹又是如何应对这些事儿数添上。听得五郎直点头,赞许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照这样下去,丹娘很就不要哥哥们帮忙了,还能替哥哥们招揽生意呢。”
牡丹笑道:“哥哥们哪儿需要我招揽生意?我一说何家香料铺子人家就认得了,若不是你们把咱们家铺子做得这般好,就算是我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会理睬我。”
五郎笑道:“好啦,咱们就不互相吹捧了,咱们说正事。我按着你让人送来信,让胡大郎将里正和从前帮着修河道约有二十多户人家当家人请来吃喝了一顿,我谎说当初买房子和地时候,他们家只说这河是他们修,一起转给咱们,但没什么凭证,若是以后想转卖,只怕会因为这条河问题受影响。”
说到这里,五郎得意地笑道:“你猜怎么着?咱酒肉备得多,他们吃喝高兴了,也还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一说,很多人就说他们都知道这事儿,然后就撺掇着里正帮着证明这河本就是属于咱们,咱们想怎么弄都是天经地义。那里正也答应得爽,都说有事只管找他们。有好多人问我这园子还收不收人做工,我想着乡里乡亲,特别是这挖地挑土,也不要什么技术,便将那强壮地挑了几十个,又选了几个手脚利索妇人进厨房帮工。有他们本地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就是为了工钱也会力维护咱们庄子利益。”
牡丹笑道:“难怪得工期进展这么,原来是有这个缘故,五哥真是想得太周到了,有你此镇守,我全无后顾之忧。只是,我觉得请他们作证这事儿还应该再妥当一些,以绝后患。”这两日她将芳园房契和地契研究了好几遍,那条河自己地头上归属权固然是完全属于她,但上下河道却没有说明所占地到底属于谁,属于花了钱,却没有办正式手续情况,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纰漏,需得及早量补漏才是。
五郎是讲究一诺千金人,自然也就相信众农人与里正当众说过话都是一定要算数,听到牡丹这样说,虽然不是很以为然,却还是道:“你打算怎么做?”
牡丹正色道:“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一些,但我想着到底是空口无凭,咱们请他们作证,他们按着事实说话,本是情理之中;可难保有人中间弄鬼,用财势逼得人不得不说假话。到时候不但对我们不利,也让人为难,所以,我想就这河由来写个字据,请他们按个手印证明一下。只有确认了这河归属,才能断了那些人这河上做文章,不要说是平安渡过施工期间,就是以后也不怕。”
五郎沉思片刻,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赶紧办理。”兄妹二人速回了屋子,一个磨墨,一个执笔,商商量量,很就将文书写了出来。文书中只说这河是本是由先前周家独自出钱引来,所经过地都是花了钱,并不提牡丹对这河有完全处置权话,又将昨日来了庄户名字写上,准备请他们一一按手印确认。然后提了两瓮酒,又将厨房里半腔羊拿上,准备去请里正帮忙。
孙氏和甄氏吵得口干舌燥,没了精神才住了口,百无聊赖地坐着大眼瞪小眼,眼看着五郎与牡丹兄妹俩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便也跟去凑热闹,问他们要去哪里?听说是要去找里正,两人都表示愿意跟了去,牡丹没心思陪她们玩,索性请托甄氏帮着看顾工地,孙氏帮着看顾厨房,这才将二人给打发了。
出了芳园,五郎假意虚抹了一把汗,道:“你三嫂和六嫂平时不是很要好么?怎地今日就吵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劝,放着她们吵,若是过后都怪你一旁看笑话,不肯劝架,看你怎么办。”
牡丹笑道:“她和六嫂好,那是从前,现她们都有底气,不用联合谁,也不用讨好谁,当然也就谁也不怕谁。平时家有娘镇着,她们就算是心里有气也不敢大吵大闹,今日就全当给她们放假出气,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你看着,稍后回家保管又好了。”这就是岑夫人明确财产分配之后家里女人们大改变,拉帮结伙,背后搞小动作现象少了,单个作战现象则变多了。
五郎只是摇头:“你们女人脾气真怪,有也吵,没也吵,反正总有理由吵。幸好你五嫂不喜欢和人吵架,不然我也烦死她。”
牡丹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真会烦五嫂?那我回去就告诉她。”
五郎笑骂道:“哪有你这样当妹子?巴不得哥嫂吵架呢。你要真敢,看我不收拾你。”
牡丹笑道:“你要敢收拾我,看我不找爹娘嫂子给我做主。就说你不许我和嫂子说真话。”
五郎摇头叹息:“你果然是被惯坏了。胆子越来越大。”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地找到了那里正家中,找到人后双手将礼物奉上。里正姓肖,名会,是个五十多岁老头子,家里并不富裕,也是从农。寻常人家平时难得吃肉,他见到酒肉高兴得很,想着他们是来拜地头,这一片庄主可没谁这么稀罕过自家,当下面子里子都得到了满足,对五郎和牡丹极其热情。
可一听他们说明来意,就没前日喝酒吃肉时那么爽了,水也没倒一杯给他们,光皱着眉头拿着那文书翻来覆去地看,就生怕自己大笔一落会惹出些什么不该惹麻烦来。
五郎与牡丹忍着急躁,笑眯眯地坐一旁等他看个够,好容易等他看够了,他却道:“已经说过事情,就不会变卦,是你家就是你家,又何必多此一举?”说着就要将文书退给牡丹。
牡丹见他不肯,有些紧张,忙起身朝他行了一礼,量让自己笑容显得诚恳:“肖伯父,您也知道,这庄子其实是我,我x后少不得要靠它养家糊口,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转手。我写这个东西,并不要将这河封堵什么,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缘故,让下游几户人家没水用。我只是为了特殊情况时候应对方便,比如说,我这庄子到处引了水,要是谁上游将我水给断了,我一个女人可怎么办呢?这园子就等于废了。我全部嫁妆都放到这庄子里去了,心里不踏实啊。”
肖里正笑道:“小娘子,你放心,不会有人这么做,假若真发生了这种事情,自然有我们为你作证。”
不是没人这么做,而是已经有人这条河上打主意了。牡丹叹气道:“我现倒是不担心,就怕将来年深日久不好找人。您看,这上面只是写了这河是周家全额出钱修,其他也没说什么不是?我只是想请您做个证明,有这回事就行了。其实,我昨日也去拜会了我下面几家庄子主人家,他们也都很是通情达理,但我就是怕将来又换了主人说不清。”
她虽然说得合情合理,但肖里正就是不表态,一会儿瞟瞟她,一会儿又瞟瞟五郎,一会儿又看看他们拿去酒和肉。牡丹急得简直有些坐不住了,需知里正这里乃是很关键一步,需得靠着他引着去寻那些农人,有他领头,人家才容易按手印。他不按手印,可怎么好?
肖里正不肯文书上签字,牡丹与五郎就厚着脸皮不走,肖里正收了他二人东西,不想退礼,也不好赶他们走。三人就面对着面一动不动,正当几人僵着笑脸死熬时候,一个妇人大嗓门从院子里响起来:“哪家死狗,怎地来了这里是闻着什么味儿了呢?”一声闷响,窗外传来狗“唧儿”一声怪叫,接着外强中干地几声低嚎,渐渐地去远了。
紧接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粗布衣裙,浓眉大眼妇人拍着手走进来,目光五郎和牡丹身上转了一转,再落到那两坛酒和半腔羊上面,大着嗓门道:“哎呀,贵客上门,水也没一杯,真是怠慢了。这狗鼻子可真尖,原来果真是嗅着肉味儿了。”
肖里正皱了皱眉头,显得很不高兴,终究没发作出来。牡丹有心与他家套交情,便笑着起身道:“这位姐姐是?”
不等肖里正开口,那妇人已经利落地用粗瓷杯子端了两杯水上来:“看这嘴巴多甜。我姓周,人家都叫我周八娘,小娘子叫我周八娘就行,这两日我你们庄子里厨上做活,工钱一日一结,伙食也好,你们家很公道,没有为富不仁,很不错。”
牡丹对她这个评语有些受宠若惊,紧接着居然从周八娘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熏香味,又见她手也洗得极干净,递上来杯子虽然旧,同样极干净,便端起喝了一口,结果发现还有一丝丝蜂蜜味儿,不由对这周八娘很是生出几分好奇来。
周八娘见牡丹喝了水,满意地一笑,也不说明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伸手就去拿肖里正面前那张纸,粗略扫了一眼,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你前日也当着大伙儿说过,今日就给她作了这个证又如何?”
肖里正闻言,撅着几根稀疏胡子拿眼瞪着周八娘,周八娘歪着下巴睁大眼睛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肖里正慢慢败下阵来,道:“罢了,看你们是实诚人,想来也不会害我。若是拿这个去做怪,害了我,少不得要和你们争到底。”
周八娘立时换了张笑脸,笑眯眯地去屋角取了枝秃头笔并一小块墨,半只破砚台和一只破碗来,注些水进去,卷起袖子开始研磨,示意肖里正签字画押。肖里正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歪歪扭扭地写了此事属实,然后落下自己大名。
牡丹与五郎见状俱都有些吃惊,先前他们猜着这二人约莫是公公与儿媳关系,多周八娘这个儿媳是当家理财,所以才这样嚣张,可这会儿看这二人“你”和“我”,又互相吹胡子瞪眼睛,却不像是公公和儿媳,倒像是一家人,可是这年龄,相差也蛮大了些。
周八娘见肖里正写好了,满意地拍拍他手,将那文书拿起递给牡丹:“看看还差什么?”
牡丹厚着脸皮从雨荷手里接过一小盒朱砂递过去,周八娘呵呵一笑,示意肖里正按手印,肖里正气哼哼地按了一个,又瞪了周八娘一眼,抓起一个斗笠沉着脸对五郎和牡丹道:“走,我领你们去找人。”
牡丹大喜过望,忙向周八娘行礼道谢,周八娘摆摆手,笑道:“算啦,我是晓得你为啥要这样做。”话音未落,肖里正就狐疑地看过来,牡丹又是紧张又是害臊,周八娘这样大方,倒显得她算计不明就里肖里正不厚道了。
周八娘却豪爽地哈哈一笑:“这样才好啊,省得后面左右为难。好啦,咱女人不容易,去吧。”听这意思,却是什么都知道样子。
牡丹微微红了脸,对着周八娘感激地笑了笑,回头跟着五郎和肖里正一起往外走去。
待众人走了,周八娘利落地将酒藏了床下,把羊肉放吊篮里吊入井中湃着。刚收拾好就有人提着两包糕点和一封茶趾高气扬地找上了门,说是要找肖里正办事。周八娘扫了来人一眼,认得是宁王府庄子里人,便殷勤地请他坐下喝水等着,等她去寻肖里正来。待出了门,她也不去寻肖里正,直接就往芳园大厨房里继续做事去了。那人根本想不到周八娘会扔下他不管,便耐着性子肖家一直坐着等。
因是农忙时候,人多数都田间地头忙活,五郎和牡丹几人少不得顶着烈日,田埂间穿行许久,挥汗如雨,总算是将事情办妥了。牡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盖了二十多个红手印文书折叠好,放进怀里藏好,感激地请周里正去庄子里吃饭,周里正沉着脸道:“不去了,又吃又拿,占理事都不占理了。你拿了这个东西,不许作怪。”
牡丹诺诺应下,陪着笑脸将人送走。兴奋地一把抓着五郎手笑了起来,有了这个,她虽然还不能完全支配这条河,但总算是能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再不怕旁人说三道四了。
她这里高兴,肖里正那里却是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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