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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过池塘,上岸穿林,来到一个开满粉色野花的山坡。刚才谈话时,正逢野花盛开,因而有飘香。不能得见一面山坡同时花开的景象,令人遗憾,天地间的绮丽总是默默完成,避开人类。
俯视粉色花丛,可见潜伏着七八个军人。花丛尽处是一片竹林,隐隐藏枪,双方处于僵持阶段。
段远晨示意何安下离开是非之地。两人回撤,发现花丛里坐着一位军官,却像和尚般盘坐,闭目默念着什么。
他右手置于右肩前,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余指挺立。段远晨按住何安下肩膀,“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他是广宁不孝生。我们不要走,有热闹可看了。”
军官是浙江新崛起的军阀,未出生便丧父,母亲回到了广宁县娘家,不久后生下他,但父亲族人不承认他是遗腹子,他分不得遗产。长到两岁时,广宁县法华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义子,照顾他母子生活,有传言说和尚是他亲生之父。
他十五岁入伍,骁勇善战,晋升神速。他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却未受过一次伤。有人说和尚传给了他一个躲避枪弹的法术。
二十五岁,他成为师长,率军灭了自己的父族,然后带二十万大洋去法华寺,要修缮寺院。但和尚义父却在他迈进寺庙前,以盘腿坐姿逝世。他因此称自己为“广宁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庚时。
段远晨说完典故,见董庚时仍闭目静坐,右手构成的环纹丝不动,竹林敌方则推出了一辆小车。
小车绿色,竖着一根狭长圆管,两名士兵将什么塞入,然后圆管放平,对向花地。
何安下:“这是什么?”
段远晨:“炮。这是要把人轰出来,等人起身逃窜,他们正好开枪。”
两人沉入花下。然而许久也不闻炮响,两人探头,见竹林中的士兵高举双手走出,竟投降了。
原是董庚时来了救援部队,自后面包抄,俘虏了敌兵。何安下向董庚时望去,见他右手扣成的环一下崩开,自花丛中站起。
包抄士兵押来了叛乱军官,一个五官俊朗的青年。
董庚时:“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却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
叛将:“取而代之。”
董庚时叹道:“痛快!我给亡母做法事而上山,身边不会带太多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我如死了,母亲无人超度,岂不是很可怜?”
叛将:“我打死了你,会帮你祭母。”
董庚时:“假话!”
叛将大笑,“确是假话,谁还顾得了这许多。”
董庚时掏出手枪,“你有豪杰气,我不能留你。”
叛将眉眼平静,下嘴唇却颤,以牙咬住,方停下。董庚时收起枪,道:“你走吧。十年之后,再来杀我。”
叛将冷笑一声,“不用十年。”狠狠瞪了董庚时一眼,向坡下跑去。
董庚时远远做个手势,坡下士兵向叛将端起枪。叛将刹住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么?”
董庚时:“你学了一身土匪的狠劲,丢了读书人的风度,十年后不过是个三流货色。”做个手势,枪响人倒,一条年轻的生命了结。
年轻并不等于美好,世上有许多天生的恶人。
何安下与段远晨蹲身花丛溜走,回到高人建筑工地的军用帐篷,两人方再说话。
何安下:“此人杀气好重!”
段远晨:“不如说法力高。他那位和尚义父应该是禅宗嫡传,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脉。”
段远晨读过禅宗人物传记集《指月录》,此书记载,大慧宗昊听到别人念“佛”字,会以手掩耳,听到一个“禅”字,会啐口水。呵佛骂祖,方是禅宗一流人物,这位天下敬仰的禅师暗修密法,依据一个冷僻的菩萨——大随求菩萨的咒语手印修行,说其冷僻,因不像观音菩萨在民众中有普遍信仰。
段远晨看了这书才知有此菩萨,他在明版《华严经》插图中见到此菩萨右手举于肩前,中指成环,因此一见董庚时手型,便知来历。但在他的阅读范围里,还未寻到大随求菩萨的咒语。
何安下:“董庚时受了禅宗法脉,怎么可以当军人?”
段远晨笑道:“不但做得,还是一流的军人。军人想绝处逢生、败中求胜,要有脱离常规的一悟,正与和尚参禅相似。宋朝之后的上将军都要参禅的。”
何安下:“既然是脱离常规的一悟,为何还要修咒语手印?”
段远晨:“咒语手印难道不是常规之外的事么?”
何安下无言以对。
段远晨:“有悟性,无法力,不能济世。大慧宗昊参与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桧十一次暗杀,岳飞所用的长枪,是他让一条蟒蛇变化成的。”
军用帐篷的布面忽起波澜,一把军刀刺了进来,布面割开的声音撕心裂肺,直割出一米多长,一人侧身钻入,正是董庚时。
他左手持马刀,右手按在腰间枪匣上,发出友善的微笑,“今日是家母忌日,但我军务在身,不能返乡祭奠,所以就在此地遥办法事。遥办需要请三十六位修行者不吃不喝地诵经,坚持的天数越长,便越有益于亡者。都市寺庙的和尚都被养懒了,哪有这等功夫?只好求助于山上的苦修者,我已请了三十四位。”
段远晨爽朗答道:“孝子之心,天人共敬。只是刚才山中采药滚了一身泥,容我俩换身衣服。”董庚时点头。
帐篷豁口处,可见外面果树下,卧着几枚堕落的柿子。
去段远晨木楼换衣后,跟其他人一块被押下山。何安下问忍饥挨饿的祭奠法是否为邪道,段远晨说这是印度风俗,至今在青海、蒙古等地沿用,确是佛法仪式,只是在汉地不多见,可能是大慧宗昊法脉的修法。
段远晨:“道家的辟谷之术,也是不吃不喝地修炼,咱们这种人来钱容易,只要你能十天不进水米,高官富商便会供神仙般供着你。”
何安下:“你会这种功夫,我不会,可要惨了。”
段远晨:“我也不会。你换上的是我的衣服,领子里缝了一两特制面粉。你在无人注意时撕开吞下,面粉很难消化,糊在胃壁上,胃就不会磨坏了,免去了饥饿感。等辟谷时间结束,吃一方中药,便可将这层面糊吐出。”
何安下:“身体多少会受损伤吧?”
段远晨:“这层面糊吐出来臭极了,呆在胃里怎么会好?”
何安下问有无更好之法,段远晨连连摇头,说此法还是他花五百块大洋买的。
众人被押到一座白墙灰瓦宅院。有人道:“不会是高人的暂住所吧?”此言一出,招来他人咒骂:“这混蛋,他自己玩好了,还拉上大家跟着受罪!”有人不同意,说高人从来是有钱大家赚,是仗义之人,定是对挨饿做出妥善处理,才会招大家。
院子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众人入了法堂,见横列三排红毯,以供盘腿打坐,红毯旁配有三十六个小桌,均摆一盏油灯,供夜里读经。红毯的尽头,立一座四尺高台,高人端坐其上。
众人坐好,击鼓鸣锣,高人两手缩在袖子里,引领唱诵《玉皇忏文》。一唱便到深夜,众人腹响如鼓,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段远晨仍音调高昂,何安下见他衣领破损,不知何时已吃下面粉。
念诵声弱得无法持续时,高人下了宝座,给每个人摸头顶,被摸过的人便会精神起来。何安下和段远晨坐在最后,见前方人念诵有了底气,不由得称奇,难道坑蒙拐骗的高人真有法力?
高人走近,右手按在何安下头顶,嘴里念念有词。何安下的饥饿感没有减轻丝毫,正纳闷间,一片清凉之物已塞入嘴中。在高人宽大道袍的遮挡下,何安下尽情咀嚼,觉出那是一片莲藕,藕眼中塞了肉馅。
高人喂完何安下,又去喂段远晨。段远晨则掀开高人的大袖子,将藕片递给了何安下,小声说:“我胃里有了面糊,吃下这个,也消化不了。真后悔!”
大家都明白了,高人的宝座下藏满了肉馅莲藕,他念经时两手缩在道袍里,是拿刀子给莲藕削片。
七天后,法会圆满结束。大家均气色红润,唯有段远晨面黄肌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