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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街上,赤裸裸的阳光从云层俯冲而下,将大地笼罩。汗水将侯卫东的前胸后背全都打湿了,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客车缓缓开出沙州汽车站,侯卫东紧紧盯着窗外,幻想着小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街道上,向着自己微笑,朝自己挥手。结果很失望,街上人来人往,却不见小佳熟悉的身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当沙州市完全消失在一片阳光中,一句熟悉的诗句,从心底深处跳将出来。
侯卫东只觉心中空荡荡无处着力。
原本想借宿
客车行走于大道上,渐渐地,沙州市的痕迹淡了,不时出现益杨县的标语。
下了客车,踏上了益杨熟悉的大街。侯卫东忽然发现,从沙州学院毕业以后,他在益杨就失去了立身之地。在学院之时,侯卫东和其他同学经常嘲笑沙州学院。可是离开了沙州学院给予的小床和课桌,他才发现益杨县竟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是一个城市最现实和最无情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的原因。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百年的古训朴实而深刻。
侯卫东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会儿。四年时间,侯卫东陪着小佳将益杨大街小巷逛得十分熟悉,这里许多地方都能牵出他对小佳的回忆。以前常嘲笑小佳对逛街的痴迷,如今小佳远在沙州,就算想陪她逛街也不可得。
益杨大街上,很多商场都在放着同一首歌:“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这首歌,侯卫东也听过很多遍,当时觉得平常。可是今天,他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静静地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充满忧伤地听着童安格温柔成熟的歌声。
很久,他才从歌声中清醒过来。
在益杨,最熟的人算是同一寝室住了四年的刘坤。在寝室里,侯卫东和蒋大力时常厮混在一起,关系最铁。与刘坤的关系相对就要差一些,不过两人亦没有冲突,关系还行。
刘坤是寝室里的独行客,生活得很自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头发;每天晚上熄灯以后,男生寝室通常都要讲一些黄色话题,这个时候,他发言最为积极,常常语出惊人。
班上有一个女孩,长得实在有些丑。俗话说丑人多怪,这个女孩性格也格外古怪。一天晚上夜谈时间,刘坤突发感叹:“她长得这么丑,脾气又怪,肯定嫁不出去,下面长期无人使用,说不定会生锈。”
此语一出,生锈成了对丑女的代称。比如在公共场合看见一个女孩长得不怎么样,法政系的男生会说:“这个女孩子长得很生锈。”延伸出来,看到漂亮女生,就会一齐感叹:“真是光滑。”
刘坤是沙州学院“生锈”与“光滑”文化的创造者。可是这位口中英雄,在交女朋友上却总是阴差阳错。每到周五,他把头发梳成周润发式大背头,到学院的三个舞厅晃来晃去。晃了四年,毕业之时还是光棍一条。
分手时,大家互相留了家庭住址,侯卫东很轻易地找到了县政府家属院。院内绿树成荫,里面的住户全是益杨县党政机关干部,俗称为“二县府”。守门的大爷听说是找六幢的刘坤家,态度立刻好了起来,道:“刘部长家就顺着这条道走,六幢一单元五号,好找得很。”
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她长相并不是特别漂亮。最大的特点是“白”,皮肤洁白而细腻,极有光泽,凭空给她增添了许多韵味。女子挺有礼貌地问道:“你找谁?”这女子相貌与刘坤有八分相似,特别是皮肤和刘坤如出一辙。只是这等皮肤长在女子脸上,可以称为妩媚,而长在男子脸上,稍不留意,便被称为小白脸。
侯卫东知道刘坤有一个姐姐在银行上班,眼前这个女子肯定是刘坤的姐姐,彬彬有礼地道:“刘姐,你好,我是刘坤的同学侯卫东。”
那女子正是刘坤的姐姐刘莉,她听说过侯卫东的名字,便对着屋内喊了一声:“刘坤,侯卫东找你。”
屋内响起了一阵踢踏的拖鞋声,刘坤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在家里穿了一件短衬衫,头发似乎还有些摩丝,显得又光又亮。他惊奇地道:“侯卫东,你今天不是到沙州去了?”
侯卫东不想将他的狼狈事告诉刘坤,道:“我明天想到人事局去一趟,看分配方案定下来没有。”
刘坤站在门口,道:“应该没有这么快,听说要7月中旬才有结果。你不是要去见小佳的爸爸妈妈吗?是不是他们不同意你们的事情?”
“工作没有落实,哪里有心情去谈这些事情?”
1993年7月1日,对于侯卫东来说是一个难以忘记的日子。上门相亲被拒,从沙州市到益杨县走了一个来回,整整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让他脸上竟有了淡淡的风沙之色。
对于刘坤来说,7月1日是舒适的一天。他坐着小车从沙州学院出来,中午被爸爸的同事请去吃了一顿大餐。晚上一家人又出去吃了一顿,庆祝他从沙州学院毕业。
两相比较,刘坤显得颇为滋润。
进大学之初,由于父亲是益杨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刘坤到校时有着很强的优越感。不久以后,他的优越感就被侯卫东的光芒所粉碎。侯卫东在学院拿过四次一等奖学金;是院、系两级学生会干部;是为数极少的学生党员;还将生物系系花张小佳追求到手。这些辉煌使刘坤的心情黯淡了四年。
大学毕业以后,刘坤的优越感再一次回来了。
刘莉在屋内道:“你们两人怎么在门口站着说话,进来坐。”
刘莉家是三室一厅,客厅还兼饭厅的功能,足足有三十个平方。侯卫东见识过小佳客厅里的狭窄,见到这个大大的客厅,暗道:“沙州有什么了不起,一家人还不是那样挤在一起!”
“喝茶,这是青林镇茶场送来的好茶,五十块钱一两。”刘坤递给了侯卫东一个白色细瓷茶杯,便坐回沙发上。他把电视打开,随意地“叭叭”按着遥控,有一句无一句与侯卫东聊着天。
侯卫东内心深处觉得刘坤不如自己优秀,他们两人的交往中,侯卫东心理上隐隐占着优势。今天刘坤不冷不热的表现,让他觉得很是别扭。
电视是一些很无聊的广告,不痛不痒,不咸不淡。
刘莉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西瓜,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插了一些牙签,对侯卫东友好地道:“请吃西瓜。”
刘坤道:“这是金滩镇送过来的,新二号瓜,味道很不错的。”
侯卫东不愿意在刘坤面前显得太拘束。他用牙签穿了一片,对刘莉道:“谢谢刘姐。”
“不要太客气了。”刘莉抢过刘坤手中的遥控板,按了几下,电视里就传出了《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千年等一回……”她优雅地跷着二郎腿,小腿跟着电视里的歌声轻轻地抖着。看了一会儿电视,随口问侯卫东:“你分到哪里?”
益杨党政干部考试有十个名额,结果有三百多应届毕业生参加考试。侯卫东考了第二名,成绩相当不错。他尽量平淡地道:“我参加了益杨党政干部考试,明天准备到人事局报到。”
刘莉很熟悉这次县里党政干部考试,听到侯卫东考上了,有些意外地看了刘坤一眼,“侯卫东考上了,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过?”
刘坤没有回答,专心地啃西瓜。
刘莉言犹未尽,道:“一个班的同学,侯卫东考入前十名,你才考一百六十名,真不知道你在学院学了些啥子!”
刘坤刚才在装深沉,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不高兴地道:“我不想到乡镇去工作,成天跟农民打交道,又脏又臭。”
刘莉反驳道:“爸爸在乡镇干了十多年,什么时候闻到过他身上的臭味?当年全家在乡镇的时候,你天天在山坡上跑,和农村小孩一样。现在进了城就忘了本,看不起乡镇了?”
“这次党政考试前十名,已经进入了组织部的梯队,多少人都想进入。刘坤你不要说大话,明明没有考好,还要找客观原因,以后工作了,要脚踏实地的,好好向侯卫东学习。”
刘莉属于伶牙俐齿的女孩,和弟弟争论起来,就如机关枪一样响个不停。两人又争了几句,刘坤渐渐红了脸,如斗鸡一样,眼看着就要发作了。
姐弟俩的争执,让侯卫东很是尴尬。
这时,传来了门锁的响声,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中年男子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穿白短袖,不胖不瘦,脸色黝黑,很是干练。而中年女子皮肤很白,头发烫成大波浪,这是益杨当前最流行的发式。
刘坤的爸爸是县委宣传部长刘军,他为人挺谦和,见屋里有客人,一边换鞋子,一边问道:“你是刘坤的同学?”
侯卫东连忙道:“刘叔叔,你好,我是刘坤的同学侯卫东。”
刘莉嘴快,道:“侯卫东也参加了党政选拔考试,考得不错,进入了前十名。”
刘军脸色沉了下来,指着刘坤道:“你搞什么名堂,才考一百六十名,真是给我丢脸!”
刘坤脸色极为难看,道:“爸,我好歹也考上了大学,怎么给你丢脸了?柳叔叔的儿子还不如我,当了几年兵,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刘莉接口道:“当兵又怎样了,我看着顺眼。”柳明杨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的儿子柳江涛和刘莉一班,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就参军入伍,退伍后分到了县建委。两人如今已确立了恋爱关系。刘坤话锋直指柳江涛,刘莉自然不同意。
刘军又问:“你考了多少名?”
“第二名。”
“嗯,不错。”
刘坤妈妈换了鞋子,走到客厅。她保养得极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用牙签挑起一片西瓜,自顾自地吃了两块,才对刘军道:“让你早点回来,就知道喝酒,看嘛,白娘子都演半集了。”
刘军继续亲切地和侯卫东谈话:“你到哪个镇落实没有?乡镇很艰苦,要有心理准备,特别是青林、吴滩等镇,距离远,交通不便,工作任务很重。”
侯卫东对乡镇生活根本没有概念,道:“参加考试时就明确了要到乡镇锻炼,既然下乡镇,条件肯定就没有城里好。”
刘坤妈妈不以为然地道:“小坤没有考上,也是一件好事,分到了乡镇,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调回。若是分到青林和吴滩,进趟城要坐两三个小时,到时哭都来不及。”她说这话时,充满了居高临下之态,没有考虑到侯卫东的感受。
“话不能这样说,乡镇锻炼人,县上的领导哪一位没有在乡镇当过一把手?”刘军鼓励道:“侯卫东到了镇上要好好干,组织上对你们这一批干部寄予了厚望。这也是沙州历史上第一次公开选拔后备干部,以前没有,以后也难说,要珍惜这个机会。”
“到了乡镇,能否回来说不定,我家小坤不稀罕。”刘坤妈妈极为护短,听说侯卫东考了全县第二名,她心中没来由就有些不满,句句话都说给侯卫东听。
刘坤妈妈毫不留情面的话,就如鞭子抽在侯卫东脸上。
坐了一会儿,侯卫东起身告辞。他刚刚从学院毕业,还没有住旅馆的习惯,找到刘坤,其实是想在他家住一晚上。可是见到刘坤家人之后,便打消了住在刘坤家的想法,决定去住旅馆。
刘坤穿着一双拖鞋送到了“二县府”大院。
到了院门口,刘坤停了下来,道:“毕业以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侯卫东道:“我哥出差到益杨来办案子,约好了等一会儿见面。我们以后都在益杨工作,不愁没有机会见面。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如果真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分配结果出来以后,跟我联系。”刘坤突然神秘地道,“给你说一个事,这事情你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说。我的工作已经落实了,分在县政府办公室。以后你到了乡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给我说。”
路灯透过树叶,一些斑点落在了刘坤的脸上,一团黑,一团亮。侯卫东忽然对刘坤产生了一种陌生感。离开了学校,刘坤身上多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这个优越感在学院之时深藏在内心深处,条件一旦成熟,不知不觉就溜了出来。
走出了“二县府”大院,侯卫东一直没有回头,等拐了一个弯,他才飞快地回过头去。二县府已经隐入黑夜之中,就如一个黑沉沉的怪兽。
侯卫东坐车到了沙州学院招待所,睡在熟悉的环境,他躁动不安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夜,无梦。
初识机关作风
益杨县人事局在县政府三楼。在沙州学院读书之时,侯卫东哪里瞧得起小小的县政府。可是真的走到了县政府大院,四方形的灰色建筑、红色的国徽、飘扬的红旗,让他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口也有些发干。
“人死卵朝天,都是人,我怕什么!”给自己打了气,侯卫东抬头挺胸朝县政府走去。走到门卫处,他眼都没有朝那边望一下。守门的保卫有三个,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他们没有理睬侯卫东。跟在侯卫东身后不远是两位穿着老旧、神情犹豫的中年人。他们刚走到门口,一位门卫便走了出来,用严厉的声音道:“你们找谁?先在这里登记。”
侯卫东回头看了一眼,两位中年人已经乖乖地站在保卫室的门口,如同等着受审的犯人。到了三楼人事局,侯卫东看着一排办公室,显得有些迷惑。他观察了一会儿,来到写着“办公室”的房间,走了进去。
局办公室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年轻人。从气质来看,侯卫东估计他也是这两年的毕业生。另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挺认真地看着报纸。
几个办事的都集中在年轻人桌子前,年轻人一边问话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侯卫东见年轻人一时完不成,来到了女同志的桌前,问道:“同志,问一个事。”那个女同志头都没有抬,仍然盯着报纸。
“毕业生分配的事情,请问找哪位同志?”侯卫东又问了一句。那位女同志把报纸翻过来又看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用手指了指年轻人,道:“你问他,这事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