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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崎的讲解虽然尽可能地采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但这些归化民学员们大多出自贫苦农家,文化基础普遍较差,要指望他们完全领会精神大概是不可能的,十句话里能理解四五句就谢天谢地了。当然他也并不奢望自己的一两次授课就能把这些人心中对土地根深蒂固的观念给纠正过来,即便是到了几百年之后革命者办农运讲习所,仍然也是经历了不少的波折才能逐步将土改政策推行开,想要从根本上改变民众对土地所有制的认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要让这些学员们明白为什么土地私有制会限制生产力的发展,恐怕宁崎就算说干嘴也难以达到很好的效果,但想要让他们意识到今后即便不依附土地,自己也能够很好地生活下去,这倒是并不困难。
这些人大多都是来自三亚之外的地区,在这里一点点亲眼见证了海汉执委会是如何将一片不毛之地变成了繁荣商港,并且自身也是这个社会体系的受益者,一直接受着无所不在的海汉意识灌输,他们的心中本来就对执委会的无所不能坚信不疑,即便不能完全理解宁崎所说的那些理论,但至少也明白执委会所治理的这片地区,并非靠着种地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三亚地区的居民已经有好几万人,但专门从事农业耕种的人口,才堪堪一半而已,而且农业人口的比例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
这样的比例在大明境内其他地方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现有的生产力注定了需要高比例的农业人口来承托社会所需的食物消耗,如果宁崎在其他地方宣传这套鼓励民众脱离土地的理论,恐怕会直接被人当作神经病。也只有三亚这样做出了成绩,可以用实例示人的地方,才能达到一定的宣传效果。这套说辞对顽固的地主乡绅或许不能起到作用,但作为对内宣传洗脑的一种论点,却肯定会有极佳的影响力。
学员们未必理解土地从私有制转变成公有制将对社会体系造成的巨大变革,也不见得完全放得下有朝一日自行购置土地的欲望,但出于对执委会近乎完全的信任,他们还是会选择贯彻执行执委会下达的命令。在他们看来不管推行这个政策的前景如何,既然是执委会的决定,那就必须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这也是作为一个合格海汉归化民必须要遵守的基本法则之一。
尽管执委会试图以非暴力的方式来驱逐和兼并辖区内一些思想较为顽固的地主乡绅,但在实际的操作过程当中,矛盾和冲突的出现仍然难以避免。
九月十日,农业部派往凤凰镇丈量土地的两名归化民员工被当地的地主黄元才带人抓住打了一顿。十二日,一名归化民农技员在指导民工挖建水渠时被当地民众驱赶,因为这些人认为水渠会引走水源,从而影响到他们的田地灌溉,结果在接触当中发生了冲突,双方各有数人受伤,好在没闹出人命。十三日,凤凰镇十三家地主联合起来封锁了经过该镇周边的大路,禁止从三亚方向过来的归化民通行。
这些作死的行为都被一一上报到了农业部,主管集体农场项目的高欢得到消息之后,很快将公文上报到执委会。然后执委会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便拍板通过了应对方案。
由农业部、民政部、军委、司法部,以及大明崖城官府,组成联合执法组对凤凰镇地区进行清查,这次行动的主要对象是近期的几起恶意伤人案,以及偷漏田亩登记和逃脱赋税的案件。
如今执委会想从崖城官府那边拿到盖有知州大印的公文简直不能更方便,一个电报打到驻崖办,张广就会誊写好公文的内容,甚至都不需他亲自出门,让海氏兄弟送去州衙,顶多半个时辰就能办好手续盖好印章送出来。执委会处理这种事的思路也算是简单粗暴,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又不尊重海汉的规矩,那么以大明官方的名义来处理,这些闹事者如果胆敢反抗,那就是作乱犯上了。
军方在前一阶段的征地过程当中也曾配合过行动,现在万山港的军事主管陈一鑫就是那时候因为表现优异才冒头的。对于这种低烈度的军事任务,军方也算是驾轻就熟了,考虑到当地的实际情况,军方从胜利港这边调集了两个步兵连,又从目前驻守在崖城的民团中调了一个连,最后还从正在受训的新兵营当中挑了一个连的编制作为后备队配合行动,共派出了近五百人的武装部队,可谓声势浩大。
搞这么大的阵势当然不是因为凤凰镇当地的地主武装有多厉害,一多半的原因还是借着军事行动来震慑宵小,打消一些人的侥幸心理。
九月十五日,联合执法组分别从胜利港和崖城出发,乘船向位于三亚新城西北方约十五里的凤凰镇进发。虽然口头上说是联合执法,但打主力的肯定还是海汉民团,农业部和民政部都只象征性地派出了代表围观,而崖城官府方面则更加省事,直接便委任了常驻在胜利港的魏平担任官方代表——因为执委会这边催得急,船运又太慢,这个委任的命令甚至都是由驻崖办用电台传回大本营的。
执委会为了这次并不严重的事件出动了一个营的兵力,虽说不用打仗,但也需要有一个镇得住场面的高级军官出面。正好王汤姆这段时间在带着海军熟悉新下水的两艘战船,于是顺理成章地接了行动部队的来回运输任务,并且担任此次行动的战地指挥官。
船队在凤凰镇附近的海岸与崖城过来的部队进行了会合,然后朝着内陆进发。凤凰镇距离海边并不太远,仅仅也就两三里地而已,行军不多时便已到了。凤凰镇的占地面积不大,而且多数居民都已经在近两三个月里迁离了此地,因此镇上也就稀稀拉拉十几户人家,基本都是不肯出让土地搬离此地的钉子户。不过与前次在两河流域清理的那些贫困钉子户有所不同,凤凰镇这边的钉子户家境要好一些,名下几乎都有数十亩到数百亩不等的土地,而且会为了抵抗海汉的土地政策而结成同盟。
既然已经动了刀兵,王汤姆可就不会再有什么先礼后兵的打算了,一到了地头上便命令四个连分头行动,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住了凤凰镇,卡断了进出的道路。凡是从镇里出来的人,都一律先扣下再说。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也引起了镇上居民的注意,眼看着荷枪实弹的海汉民兵开始在镇外的大路上架拒马、拉铁网,镇上的民众顿时乱作了一团。这些人原以为联合起来可以给海汉人制造一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让他们放弃兼并土地的打算,但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暴脾气,根本不给老少爷们继续闹事的机会,直接就派出军队来清剿了。
海汉民团有多能打?他们就算没亲眼见过也已经听得多了。如今崖城市面上卖的安南精煤,安南稻米,还有三亚那漫山遍野的的安南苦役,据说都是海汉民团在安南国抢回来的。地主老财们就算有好斗之心,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武装到牙齿的海汉民团打对台。
为了这次行动能够兵不血刃地完成武装示威,王汤姆还特地向执委会申请把胜利港的高音喇叭带了一个过来。部队在镇外设置好关卡之后,便有人将翻身上树,将喇叭架到了树杈高处。
王汤姆拿起麦克风,开始劝降:“镇上的人听着,镇上的人听着,这里是崖城官府与海汉执委会组成的联合执法组,你们现在已经被包围了!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投降!如有反抗举动,一律视作叛乱处置!我们只抓犯法首恶,协从者只要没有大的恶行,一律既往不咎!现在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自行出镇投降,半个时辰之后还留在镇子里的人,一律视作流寇乱党处理!”
几分钟之后,开始陆续有一些民众走出了镇子,向守在外围的民兵投降。他们虽然有勇气抵抗海汉人派出来的普通办事人员,但要跟这荷枪实弹的军队对抗,只要脑子没烧坏都不会发这个傻。到了半个时辰之后,民兵们兵分四路进入凤凰镇,发现镇上果然已经空无一人,统统都选择了投降。
“都是贪生怕死之辈!”王汤姆看着正在被民兵们挨个检查的俘虏们,很是不屑地吐槽道。
前些日子归化民办事人员在这边遭受攻击的时候,这镇上的人可是放了话出来,只要海汉的人来到这边就来一次打一次,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毫无例外都是一群怂货而已。在此过程中没有能发生点什么,让王汤姆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根据事前所掌握的情况,这些民众当中凡是参与了之前冲突的人,统统都会被押解去崖城接受知州大人的审判。按照双方的约定,这些刁民会被以各种罪名判处重罚——所谓重罚,也就是重到足以让他们破产的惩罚。这些人要嘛卖地缴纳罚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嘛就被抓进崖城大牢,然后被转去三亚做苦役。至于说极少数没有在这场劫难中被清算到的幸运儿,恐怕也很难再有足够的勇气守着自己的土地继续在凤凰镇待下去,现在卖掉土地离开这里,总好过像其他人那样到最后一无所得还落个罪名。
至于说这些被强行驱赶的人会不会对海汉心生恨意,甚至从此走上与海汉彻底对立的道路,执委会倒是丝毫都不担心。穿越集团要向外扩张,就必然会有一大批人的利益受到损害,成为海汉制度的反对者,但在这个过程中同时也会扶持出相当数量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将会拼尽全力来维护这个新的社会制度。
如今崖州治下区域几乎尽数都被海汉所控制,想要跟海汉对着干的人基本不太可能在琼州岛南部成事,要挑动北边琼州府城的官员来找麻烦也并不容易,因为在海汉之外还罩着崖州官府这层壳,而且现在整个琼州岛都知道崖城官府在海汉人的支持下变得有钱有势,整体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琼州府城,谁也不愿轻易得罪崖城。
至于闹到大陆,那就更加不可能成事了,海汉现在可是两广总督大人点名表扬过的义商,组织民团平定流寇,赈济省内各地灾民,还疏导破产民众到海外屯田垦殖,一桩桩说出来都是能够上奏章的义举。当然最重要的是,海汉向官府捐献的各种名目的财物,也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商人。仅王尊德上任之后的第一个月,驻崖办就以赈灾扶贫、修桥铺路、慰问驻军等等名义,向总督府捐献了七笔共计万两出头的银子,手笔不可谓不大。
驻广办在广州一代将海汉的名声营造得极好,几乎是不间断地在进行各种形式的公关活动,社会上的风评也以正面居多。如果有一帮琼州岛上的破产地主去广州闹事,声称海汉人为害乡里之类的,非但得不到同情,多半还会被套个造谣生事,诬蔑良善的罪名。
只要海汉执委会不亮出旗号建立政权,大明官方就很难找到向海汉动手的理由——难道说海汉人生意做得太大,上缴的赋税太多?至少在现在的两广总督眼中看来,这些汉人后裔可要比旅居在濠镜澳的葡萄牙人会处事多了。
说到葡萄牙人,在经过了数日的反复讨论之后,澳门理事会终于派出使者,前往万山港通知当地的驻军,他们已经同意了由海汉出资在澳门雇佣军事教官的要求。当然出于公平交易的考虑,理事会也要求海汉一方能够向葡萄牙商船开放三亚地区的港口。
这个消息传到大本营的时候,从澳门二次赶赴胜利港的特使恩里克也才到港没两天。澳门理事会的这个决议无疑是大大降低了双方商谈深度合作的难度,执委会很痛快地同意了允许葡萄牙商船自十月开始进出三亚新港,并且可以在当地建立长期商站、库房,自由地与到港的各路商人进行贸易。
这个决定对于刚刚失去了会安的葡萄牙人来说,简直就是塞翁失马一样,而且三亚新港的各种条件都要明显优于会安港,就算是恩里克这样去过世界各国港口的老海狗也很难挑出毛病。当然最重要的是,海汉人治下的港口施行了十分优惠的自由港制度,没有关税的压力,各种原本在大陆才能采买的货物,其实在三亚就能买到,一部分货物因为产地和关税的原因,甚至比葡萄牙人在广州的采买价格更为便宜。
当然有得必有失,葡萄牙人选择了接受海汉人开出的优惠条件,那就等同于放弃了他们在南越的利益。在得到执委会保证南越境内所有葡萄牙人生命财产安全将会得到合理照顾的承诺之后,恩里克让自己的仆人搭乘大明海商南下的船只,去南越给当地的葡萄牙组织送去信息——葡萄牙放弃继续支持南越政权,转而保持中立态度,停止一切形式的军事援助,只与南越朝廷维持最基本的贸易状态。
而在南越问题上,执委会也酌情给了好面子的葡萄牙人一个台阶下:北越统一安南之后,海汉在顺化府以南地区所取得的商业港口,必须给予葡萄牙商人及船只进驻的权力。
恩里克认为这个协议可以让葡萄牙在未来挽回会安城毁灭所遭受的损失,但他并不知道执委会在这个协议中也埋下了地雷。在目前对于中南半岛东岸地区的规划当中,执委会只规划了两处大型商港,即岘港和归仁,而在这两处港口的更南边,军方却是早早就把金兰港列入了军事扩张的计划当中。按照这个协定,作为军事用途的金兰港在未来是不会允许葡萄牙人介入的,而金兰所在的位置更加靠南,可以轻易地截断葡萄牙商船来往满剌加与中南半岛商港之间的航路。换句话说,将来只要执委会想掐葡萄牙的脖子,那基本上是随时都可以办到。
对于海汉执委会的这种隐藏起来的恶意,恩里克根本无从料想,他虽然也去过中南半岛东岸的各处港口,但根本无法想象海汉会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设置为未来的海上军事基地。这当然也是跟恩里克与海汉人的接触时间太晚有关,如果他能早个一年左右与海汉人建立关系,那就会意识到这帮人在开荒方面的天赋简直无与伦比,包括葡萄牙在内的欧洲老牌殖民国家,其殖民手段和眼光在海汉人面前都还显得太稚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