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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倾盆,薛缨匆匆结束完最后一场戏,顶着雨衣从剧组离开。
这是她复出之后的第一部剧,公司连个助理没给她配。她没想到会下雨,和剧组其他人关系也不好,没处借伞,便只能淋了个落汤鸡。
刚一上车,坐在副驾驶座的经纪人就摔过来一份文件,不耐地睨她一眼:“薛缨姐,我说,你就把这份解约文件签了吧,和咱们公司好聚好散,不要撕破脸。你现在已经过气了,一个子儿都给公司挣不到!大把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公司一直留着你,对别人不公平啊!”
薛缨翻开那份文件。
赔偿金只有区区几千块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她在公司奉献了这么多年的青春,现在过气了,就让她净身出户?
薛缨心头一阵火大,闭了闭眼睛,将情绪按捺住,沉沉道:“八年前我拍了第一部电影,前途无量的时候和环嘉影视经纪公司签约,签了十年,之后任由哪家公司开上亿的天价,我也没离开过。那时候公司是怎么承诺的?至少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资源给我拍吧,但现在呢,看我过气了,公司就想一脚将我踹开?甚至连解约金都不想赔?”
“您也知道您过气了?这部戏不就是专门为你开的么?结果你还是没能翻红。”经纪人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这都是命啊,薛缨姐,八年前你是人气影后,公司肯定得捧着你,可八年后的现在,你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劝你,还是早点签了这份文件,也免得跟公司撕破脸。”
好戏?
薛缨垂下眼睫,冷笑一声。区区一部网络剧的女三号。她拍了一百多场戏,最后还将她的戏份删到几集出现一两分钟?
这也叫好戏?
不再犹豫,薛缨迅速签了文件,反摔在了经纪人脸上。既然如此,情分不再,便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她冷冰冰地道:“停车。”
车子刹住,在大雨中溅起泥水无数。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地铁站,她可以乘车回家。
三年前她开车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在车祸里失去了孩子,便再也不敢碰驾驶座。因此出门大多由经纪人或是家里的司机接送。此时,经纪人杨哥明知道她这情况,却连句送她回家的话都没有提——
当年央求她留在公司的时候,甚至下跪相求,可如今见她过了气,再无利用价值,竟然像赶走苍蝇一样赶她走。
娱乐圈惯来这样,捧高踩低,人走茶凉,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但薛缨仍是心头发凉。
未来得及换下的高跟鞋踩在地上,溅起一地泥水,她下了车,忽然之间,周围记者和镁光灯如同潮水一般聚集过来。
话筒顷刻之间抵在了她喉咙下。
怎么会有记者?薛缨五年前退出娱乐圈之后,这个圈子就逐渐将她淡忘,直到她半年前宣布重新复出,也没有多少人关注。记者平日里更是宁愿追网络剧里的那个演技稀巴烂的年轻女主,也不给她几句说话的机会——
可此时,闪光灯多得如同八年前她最红的时候。薛缨忍不住晃了下神。
“薛缨,你有看最新的热搜吗?”抢先提问的是个年轻的女记者。
薛缨淋着雨,大半张脸遮在墨镜和渔夫帽下,出于职业习惯,笑着道:“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剧组里赶最后一场戏,没看微博。”
“是吗,你该看看。”女记者笑了笑,意味不明,“昨晚有记者工作室拍到你的丈夫宋至北和女明星唐冉冉进了一家酒店,直到今天早晨才一前一后地出来,看来,你忙着拍戏,对此事不知情了。”
记者手中的屏幕几乎怼到薛缨眼睑上去。
她终于看清,热搜上的几行字和九宫格图片。
#昔日金花影后人气不再,如过街老鼠被新人吊打#
#薛缨复出后无法翻红,粉丝称不愿再看到黄脸婆#
#薛缨老公出轨石锤#
热搜上面是这么形容她的。
而她的视线却死死集中在那几张图片上,虽然很模糊,但隔着一条街亲热地牵着唐冉冉手的,的确是她结婚六年的老公,宋至北没错,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顿时,薛缨脑子一嗡,手脚冰凉。
这几年来,两人感情一直非常不好,从经常吵架到了冷暴力的状态,但她没想到宋至北会这么公然出轨,还朝着镜头看,似乎压根无所谓被拍到。也就是说,也不在乎她的名声。
“请问,这是你老公吗?”记者明知故问,话筒递到薛缨下巴下方。
薛缨喉咙动了动,觉得非常干渴,手指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可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雨水。
“这是私事,我会回去处理后,再来对大家交代清楚。”官方的回答她已经非常熟知,即便那些记者并不满意,她也准备从这群人中挤出去了。
人群中有个记者小声说:“以前在圈子里混得多好啊,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干嘛想不开要嫁一个富二代,以为嫁进豪门就能摆脱贫穷出身了,这不,还是被劈腿了……”
薛缨猛地朝着说话的方向看过去,周围记者和人群挤挤攘攘,有话筒一下子打到了她的脸上——
那力道推搡太重,顿时将她宽大的黑色墨镜打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到“啪!”
薛缨离开剧组前卸了妆,墨镜猛然一掉,眼角的鱼尾纹和几颗雀斑就露了出来。平时化妆之后还可以掩盖,依然是那个精致的影后,可卸妆后,女人的年龄却怎么也无法掩饰。
站在她旁边的几个记者对着她一阵猛拍,几乎将她如此狼狈的模样全都拍了去。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下眼睑和眼角都有细纹,寡淡苍白的唇色——
简直是她出道以来,最为可悲的时刻。
薛缨脑子嗡嗡响,怒气与悲愤交织,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让一让!”她冷冷道,却也不敢推这些记者,以免第二天上一个“过气影后打人”的头条。
费力地从这群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人群中挤出去,她崴着高跟鞋,狼狈地进了地铁站。
那组她在雨中狼狈的照片,却在十分钟之后,就被迅速发到了网上去。
薛缨靠在地铁上,闭目养神,雨水却从脸颊上滑落。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之后,咬着牙打开手机,看了眼热搜。
如果说先前对于她老公出轨,许多人质疑是否她这个妻子没有做好本分的话,那么现在,见了她狼狈的样子之后,清一色的全都是对她的怜悯。
——果然岁月不饶人啊,即便是以前锋芒毕露的影后,当了几年家庭主妇之后,也变得这么憔悴了。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也演不了言情女主,就只能讨个配角混混,这样下去也没办法翻红。唉,惨!
——以前薛缨还是我女神的,买了好多海报贴床头,现在怎么混成这样了?
——出道这么多年,就只有八年前的那一部代表作,我觉得她自己混成这个狼狈样,自己也有责任吧。当然,她老公那个渣男,肯定是要骂的。
——不知道怎么说,以前见她嫁入豪门的时候多少人羡慕?现在我反而有点同情她。
同情。
薛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那扎在她心头,跟尖锐的针没什么区别。
她捏住手机,关掉了屏幕,不再去看。
地铁上的乘客都在看着她,甚至有些试图偷拍。薛缨不得不将帽檐压得更低,同时心中一片悲凉,什么时候她真的如同新闻上所说的过街老鼠了?而她做错了什么?
回到家。
宋家的确是豪门,光是花园豪宅就价值几个亿,且在寸土寸金的地段不止十几套。
薛缨虽然脾气傲,却也只不过是表面而已。她毕竟从小出身寒门,自尊心说强也不强,在宋家待的这么些年,一直竭力扮演好妻子、媳妇的角色,侍奉好公婆。可结果始终不如人意。
这幢房子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如同冰冷的牢笼禁锢着她。
一进门,婆婆王之雅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睛有几分不耐地看着她:“说了多少遍,擦干净头发再进来。”
薛缨见她手中拿着平板,显然是已经看到新闻了,却连一句斥责她儿子的话都没有。很明显,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再怀孕生孩子,王之雅已经动了让宋至北另娶的心思了,所以此次宋至北出轨,王之雅肯定是知道,并且包庇的。
薛缨心中忽然没有来的一阵疲倦,双腿也几乎没有力气。她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等等。”王之雅却又把她叫住:“我想吃你做的那个冰糖雪梨肉粥,你先做过来,再上楼。”
薛缨背影顿了顿,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低声说了句“好”。
于是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热水。在宋家,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至少其他下人都没遇到过。可偏偏在薛缨嫁进来之后,每回王之雅看她不顺眼,想要惩治她,便会在大冬天切断厨房的热水,吩咐她进去做菜做饭。
直到她双手冻得通红之后,婆婆才会满意。
表面维持着虚伪的和谐,实际上却不断鸡蛋里挑骨头。这就是她婆婆这几年以来一直对她做的事情。
这些年来,薛缨一直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别人的婚姻生活大抵如此,枯燥而痛苦,她的也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区别而已。既然嫁入了豪门,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东西,那就必定得承担一些痛苦。这很公平。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是爱着宋至北,能够为了他容忍这一切的。
可现在,他的出轨,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假象。
薛缨双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下面,做着婆婆要的冰糖雪梨肉粥。水冷得让她一个激灵。
她靠在厨房柜台上,竭力让自己虚浮的身体稳住,拿出手机打给宋至北。
她要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公然出轨,让她的公众形象变成一个黄脸婆和弃妇?
电话打了九次,没有一次被接通,最后一次打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边匆匆不耐地挂掉了。
薛缨扔了手机,望着切了一半的雪梨,忽然这么些年来所有压抑至死的情绪上涌。她太阳穴突突跳,扔了围裙,不再理会还没做完的冰糖雪梨,从侧门上楼了。
将自己卧室的门锁上,她重重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已经和宋至北分居整整一年了,两个人的结婚照片一开始挂在墙壁上,后来两人感情冷淡后,宋至北就让人把那些照片都收了起来。
导致,她在这个冰冷的家里,没有留下自己一分一毫的气息,宛如一个外人。
说不后悔是假的。薛缨闭着眼睛,眼角隐隐有些湿润。
她一直想得到一个家,所以才会在事业最高峰的时候,急流勇退,被宋至北的求婚感动,就这么嫁了进来。殊不知,这世界上一切都会变,最容易变质的就是感情。等感情说变就变,连质问的资格和立场都没有。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做个全职太太,放弃自己即将如日中天的事业,是多么愚蠢可笑。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几年来,外表看起来,做一个豪门太太非常光鲜,但其中压抑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走到镜子前,摸了摸自己眼角和下眼睑的细纹,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也是,三十岁了,状态自然和当年二十出头的小女孩不同。
可是比起同龄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显得更憔悴一些。或许是因为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郁郁寡欢都写在了脸上。
怪不得网上那些键盘侠喷她是黄脸婆。她看着这样苍白疲倦的自己,也不认识了,也不想要继续对着自己的脸。目前她这个状态,是演不了女主了,而要是一直演女配的话,资源又不好,很难翻身。
薛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是真的后悔了。
假如能够重来,她绝不要为了一个男人牺牲自己的事业,更不要做一只这样没有颜面的金丝雀。
这样想着,她太阳穴一阵刺痛,疲惫至极地趴在梳妆镜前睡了过去。
睡着后,脑子一直炸裂般的疼,走马灯似的,将这小半辈子的镜头全都过了个遍。她这小半辈子跌宕起伏,并没什么好怀念的,与宋至北那段爱情,也在婚姻中消磨了个干净。
脑仁实在是尖锐刺痛,耳朵里也一直嗡鸣,到底怎么了?
就在薛缨以为自己做了噩梦,挣扎着要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来一个声音,显得非常遥远,却又在慢慢拉近。
如同眼皮顶上的黄光一般,十分不真实。
“薛缨,你还不起来?听说军训的教官可严格了。”
薛缨顿时惊醒,浑身大汗地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上铺一米宽的床,宿舍?表演学院的宿舍?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十二年前的泛白睡衣、没有浸过凉水的白皙手指、没有烫染过的天然卷发——
军训。
她目光虚虚地看着下铺刚才说话的那个矮个子女孩子,高高马尾,面容姣好,身材曲线优美,身上穿着迷彩服,正在对着镜子抹防晒霜——名字叫做赵采。
薛缨对这人再熟悉不过了,刚开始两人是室友,友情相当不错。但那只是薛缨单方面以为的而已。当薛缨拍了第一部戏一炮而红之后,赵采就开始疏远她,甚至后来不惜爆料她的丑闻,想要借着她上位——
而现在,薛缨顾不上去想那么多,只能喉咙哽咽,不敢置信地拿起床头边的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和时间。
她这是,回到了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