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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盗章,明天7点前更换】初春惨淡的日光透过二楼的方格彩绘玻璃照进来,斜斜打在土耳其地毯上。客厅里很静,只有座钟运转发出滴答的声响。
公馆外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脚踏车的铃声,“铃……铃……”的一长串,划将过去,像湖泊里抛进石子,震起微微的涟漪。一个年轻的嗓音带着苏白可怜兮兮地哼唱,“栀子花白兰花,先生小姐买一朵……”渐走渐远,余音袅袅,最后剩下苍白的轮廓,没有实质的内容。
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个人,高跟鞋踏着胡桃木地板,不急不慢地莲步轻移,边走边往下探看。
沙发上的高个子男人还仰着那里,军帽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看不出是梦是醒。她抱着胳膊过去,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目,眼波流转。轻轻的一瞥,自有三分娇憨。俯下身腰唤他,“二公子,这一觉睡得蛮长咯,太阳快落山了。我看你太太也不爱过问你,啧啧,作孽!还是留在我这里算了……”
仰着的人终于揭开帽子,飞扬的眉峰,冷漠的嘴唇,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抬腕看看表,长出一口气,把手覆在眼睛上。
她在他对面落座,交叠的腿从旗袍开叉处婉媚的欹伸,姿态美好,可惜吸引不了他的目光。她也不甚在意,拢了拢弯曲的刘海道:“怎么不说话?吃了枪药一样过来,来了倒头就睡,把我这里当旅馆呀?嗳,你和你太太又怎么了?既然过得不开心,婚离离掉么好嘞。天天吊芝麻油,吃得消伐?”
良宴对她那口吴侬软语置若罔闻,佣人阿妈把他的外套拿过来,他抖了抖,镶着国徽和翼型标致的排扣相撞,哗啦一声脆响。同没有家累的女人谈婚姻是多余,他转过去,慢条斯理地整理肩章,扣上武装带,把佩剑别到带扣上。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扭身看他,把自己拗成一个s型,“我和你说话呀,装聋作哑什么意思啦?”
“你的话太多了。”他戴上帽子不耐道,“我记得咱们曾经有言在先,不该过问的不过问,你忘了规矩,卿妃。”
底下立刻凤眼翻飞,这个人无情无义不是第一次,虽然习惯了,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阐述却又极容易理解。在他单身时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给她钱,她供他消遣,仅此而已。不过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嘛,虽然趟数不多,他在她这里避世她也没收他钟点费,还不是看重他这个人嚜!
她探手打开茶几上的烟盒,极漂亮不羁的一串动作,把一根细细的“哈德门”叼在红唇间。鎏金的打火机点了烟,吸上一口,徐徐的吐出来,“亏你一心一意待她呀,关于南钦的流言我又不是没听说过……”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把话含进了嘴里。
他神色阴郁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卿妃窒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他的忌讳。他和他太太关系不好,但是很奇怪,他在外面一直非常维护南钦,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许她直呼,好像叫了一声就侮辱了人家似的。他不是不在乎那房夫人吗,其实到底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最明白。应该是狠狠地爱着那个女人吧!嘴硬的男人分明不讨喜,但他还是有那种魔力让女人神魂颠倒。并不因为他是冯克宽的公子,也不因为他的军衔。一个花名在外的公子哥要褒奖无从说起,可是细思量,又浑身上下全是吸引力。就像死灰中间窝着一方燃炭,火光通红,不容忽视。
她毕竟懂得察言观色,要在圈子里混,得罪他总归不好。一时愣神烟灰落在旗袍上,她忙噘嘴吹开,站起来晃着肩头顶他一下,半真半假地揶揄:“啊哟,堂堂的二公子,玩笑开不得了,难为情伐?好了好了,我什么都没听说,这总行了吧!”把茶几上的白手套拿起来双手奉上,笑道,“眼看天暗下来了,太晚回去好像不大好的,哦?”
他没有再搭理她,接过手套戴上就往门前去。花园一角静候的副官立刻驱车迎上来,到了台阶下让司机停住,下车后马靴后跟“喀”地一并,毕恭毕敬替他开了车门。
他是飒爽的身形,穿着戎装的样子越发俊俏。卿妃送他到车前,竖起胳膊,一手手肘搭着另一手手背,指头冲他弹琴似的撩了几下,“二公子再会噢,想人家了再来噢!”说着吃吃一笑,“要是不方便的话,老地方见面也是可以的。”
冯良宴瞥了她一眼,“今晚你有演出,我让人送花篮过去捧场。”
“你不来吗?”她似乎很期待,转而想想又不对,拨了拨那头电卷发说,“两个不行的,起码要五个,帮我撑足面子。”
他没再说话,弯腰进了车里。
车子驶过霓虹初上的街头,他开窗向外看,暮色中一辆电车迎面过来,车厢里塞满了下班回家的人。也许辛苦一天早就被抽干了灵魂,个个木着脸,数不清的行尸走肉。
前座的俞副官转过身问他,“二少是去官邸还是回陏园?”
俞绕良十五岁派到他身边做副官,是四个地勤校官里和他最亲近的。不在公值上习惯叫他“二少”,这些年来都没有改变。俞副官口中的官邸是寘台大帅府,自从他结婚就已经搬离那里了。不过陏园离寘台不远,他母亲又惦念他,他汇报军务之余每常留下吃饭,有时也会留宿。
将要入夜,外面的气温很低。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街头人多,车子行进得很慢,能清楚看见往来穿梭的报童和卖烟女郎。他靠着靠背,手套压住半边脸,哑声道:“回陏园。”
俞绕良道是,“周小姐的花篮我已经订了,大舞台开场前让人送过去。”
捧歌星的花篮做得相当精美,当然价格也不菲,五个要十块现大洋,简直有点像宰人。冯二少在女人身上花钱从来不畏缩,俞副官却忍不住肉痛。造价太高,他觉得犯不上。那位周小姐如果是绝色倒罢了,事实上长得还不及家里少夫人一半美。全赖那一身媚骨,讨男人欢心这点上确实占优势。要说二少并不是这样流俗的人,他也看得出他待那些女人三心二意。花出去的钱无非是不动感情的代价,他心里在乎的始终只有少夫人吧!
汽车轧上电车的轨道,略微颠簸了一下。窗口飘进来一股甜糯的香气,热腾腾的桂花味。良宴探身往外看,街边上有人卖糖炒栗子,汽油桶做成的煤球炉上架了口大锅,挥舞着铁铲在石英沙里翻炒栗子,正炒得热火朝天。
“停车。”他突然喊,很快开了车门。
俞绕良有些意外,慌忙跟下去,看见他退到一个摊子前,买了一袋栗子捧在胸口。
南钦爱吃栗子,当初留洋时想念家乡的味道,他跑了几条街才在华人区买到。大概是心境不同,中国的小吃在美国总不及想象中的好,她怏怏用了几颗就扔了,从此再没有提起过。
纸袋里滚烫,蓬蓬的热气翻卷蒸腾,一*拍在他的下颌上。车子复往陏园方向行驶,今天是周末,本来应该有个愉快的假日,可是他却从家里出来了。至于原因他也闹不太清,中午喝了点酒,恍惚记得和她有些口角,总之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和他们之间的心结比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够得上要紧一说。
车开进陏园大门,在喷泉旁边停下来。家里的佣人出来迎接,他下车的时候还把栗子拎在手里,问:“少奶奶睡了吗?”
吴妈说:“少奶奶用过饭,早早就睡下了。”
他微一顿,有些嘲弄的笑了笑,把纸袋子随手递给了吴妈,“去做盘栗子烧鸡,我还没吃饭。”
大厅里灯火通明,军靴踩在地毯上寂寂无声。他走到楼梯口向上张望,犹豫了一下才举步上楼。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慢慢走过去,面前那扇红木雕花门紧闭,仿佛割断了所有的感情和联系。他略踟躇了下方去拧门把手,以前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是锁着的,今天却很奇异,居然让他拧开了。他知道她绝不可能故意给他留门,多半是忘了。
他闪身进来,床头的灯还没熄,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光晕和香味。他伸手搭在床架子上,从床尾看过去,她侧身躺着,沉沉一头乌发铺满整个枕头。他转到她对面,默不作声,就那么静静打量她。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让他想起大哥家妙音常抱在怀里的赛璐珞的洋娃娃。小巧的鼻子,嫣红的嘴唇,还有灯下近乎透明的皮肤……初见她时惊为天人的震动,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越走越远,到现在咫尺天涯,实在叫人沮丧。
第2章
南钦向来浅眠,稍稍的一点动静都能惊醒她。先前头痛,吃了药就躺下了,心里还记挂他没有回来。后来精神不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隐约听见脚步声,睡迷了,昏昏噩噩以为天还没黑,以为是佣人进来探她。谁知一睁眼,看见他在面前,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窗帘太厚看不见天光,她往墙上暼一眼,快七点了,时候不算晚,但是她毕竟已经睡了,睡下了就不太喜欢他进她的房间。
她扶额起身,“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良宴在梳妆台前的天鹅绒方凳上坐下来,拍了拍膝头褶皱道:“我吃不吃无所谓……这么早就睡,不舒服?”
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吵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可以若无其事,似乎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你忽视他,他也不把你放在眼里。
她恹恹地下床倒水喝,经过他面前,丝质的睡衣轻飘飘从他手背上滑过,像个拿捏不住的梦。他往后靠,脊梁狠狠抵住梳妆台边缘的棱角,有些疼,但疼得鲜明。他说:“明天是尚谦和德音结婚的日子,中午让曹副官先送你过寘台,我把署里的事安排好了再来。”
德音是他同母的妹妹,新郎姜尚谦是他的校友,也是陆军总司令姜道彰的四公子。冯姜是政治联姻,这个年代上流社会里纯粹为爱结合的实在少得可怜,南钦怔怔的,她和良宴如果现在还能和睦相处,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她的出身并不耀眼,父亲是满清时期的道台,后来复辟失败郁郁而终。她那时还年幼,无父无母只好投奔姐姐,然后辗转出国,遇上了他……终究齐大非偶,即便他排除万难娶了她,最后他们的婚姻还是出了问题,并且不可调和。
她踱到靠墙的高案前倒水,捏着杯子转过身来,落地灯在他背后,把他的身影投射到玻璃杯上。她对着那个模糊的影像出神,半天才唔了声。他有很强的掌控欲,给她画个圈只允许她在他限定的范围内活动。像明天的婚宴,德音打电话来说很紧张,希望她早些过去。他明明知道的,非到中午才让副官送她,实在让人无奈。
“明天家里没什么事,我也担心母亲忙不过来,等你走了我就过寘台去。”她把水杯搁下,转过脸,不再看那杯里的倒影。
良宴却说:“明天人多,去得太早乱哄哄的,有什么意思!母亲那边有二太太她们帮忙,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言罢又一笑,“婚宴来宾都是成双结对的,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么?”
寂寞是可以习惯的,南钦扯了扯嘴角,“没有结婚的小姐必然也有,雅言和汝筝她们都在,我有什么可寂寞的。”她抱了抱胳膊,初春的夜里还是很冷,她下床没有披晨衣,背上有些寒浸浸的。当他的面进被窝总不大好意思,便有意支应他,“要是没吃饭,让吴妈吩咐厨房给你置办。恕我不周了,人犯懒,不想下楼去。”
他极慢地点头,“你就是这么做太太的,丈夫没有回来,你却可以睡得很踏实。”
南钦屹然站着,语气却放软了,“良宴,我现在不想吵架。时间差不多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把帽子摘下来扔在梳妆台上,似笑非笑望着她,“我今晚就睡这里。”
南钦心里一跳,他们结婚一年,分居却有十个月。她不欢迎他,他知道也认可,今天突然变了,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
良宴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她眼里的光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得清冷。她大约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他也问自己是不是认真的。他的本意确实是想挑衅她,如果她除了漠视他还有别的反应,他反而更能接受。可是她把他当成一蓬烟,一团空气,这让他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挫。他走出去是有头有脸的“二少”,是空军署的“总座”,在家里却像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他的脾气不大好,虽然已经一再忍让,到底还是被她触怒了。她越是不愿意他越是要迎难而上,他抬手解领口的钮子,冷而硬的发话,“以后不许锁门。”
南钦往后退让,并不想和他争辩,“那我去客房睡。”
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你以为我只想睡你的热被窝?你这样守身如玉,为的是谁?”
他把门重重关上,说出这句话,觉得胸口的疼痛大大疏解了。像是把肺里的浊气都挤压出来,终于可以松快地喘息。
隐忍了那么久,他和她斗,和自己斗,努力克制对她的爱。他心里的苦闷说不出口,他有不凡的出身,曾经活得太过肆意张狂,她的出现是他醉生梦死里唯一的救赎。可是婚后一次朋友间的聚会,打开了这段婚姻里不幸的缺口……那些不说也罢,他叹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曾经想过带她去法国,远远离开这里,把这里一切的人和事通通砍断。然而不现实,他们之间的问题横梗在心头,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依然存在。
南钦很忐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吵过了赌气出去,在外面待到入夜才回来,回来了就要在这里留宿,他把她当成堂子里的粉头吗?她不愿理会他斗气的话,说起这个实在让她尴尬,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晃神,如今竟成了他拿捏的死穴。她自己也负气,既然彼此没有信任,很多事她也不想再提及。她没有什么可辩解,也没有什么可告饶。他要闹只管去闹,只是可惜了当初的一门心思。
她进退维谷,看着他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衫。靴子远远的扔到墙根。他光着脚过去把门反锁上,拔出钥匙冲她晃了晃,“别想走,冷的话就上床。不怕冷,你愿意坐一夜也无妨。”
他进浴室,把门关得砰然作响。她怔忡站着,他找准了机会就来寻她的事,她感到厌倦又沮丧。没办法,只好打开柜门抽出条毯子来。和他同床共枕似乎已经很难了,她拿毯子裹住自己,羊毛细细的纤维透过睡衣扎在肉上,有种刺痛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