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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海岛,还是有些寒湿逼人的。
此时岛上的居民们早早便钻进厚厚的被窝中,暂时抛却了生活的重负,享受着辛劳终日后这难得的休息时刻。
却见此刻各家各户的窗户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见一丝缝隙。想是既防备着湿冷的海风灌入叫身子受凉,又预防着那风中时不时夹杂而来的惨叫声浸透心骨。
虽然已经这个时辰了,狱卒们是不屑于行刑的。但是终年笼罩在整座岛上那种经久不散的死寂戾气,以及怎么也熬不到头的日子,却极其容易诱使黑狱中的囚人变得癫狂。
此时高悬于天幕中的残月挣脱出云层的束缚,将那一抹微弱的亮光,随着冰冷的海风直透入那毫无遮拦牢房天窗中。
这时一个年过四旬的囚人扛不住身上寒冷,浑身缩成一团,虽然嘴中上下两排牙齿不停的打着颤,却不忘用他那含糊不清的东京口音喃喃道:“推临狱内,拥入牢门。抬头参青面使者,转面见赤发鬼王。黄须节级,麻绳准备吊绷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锁镣。杀威棒,狱卒断时腰痛;撒子角,囚人见了心惊……”
也许是触景伤情,只听这时临近一个牢房中囚人出声道:“孙佛儿,大晚上却不睡觉,只顾翻来覆去念它作甚?你只当此处是你那开封府?若叫那阎王听见时,明日又没你好果子吃!难道还指望你那亲家公公下一道鈞旨来救你不曾?”
那孙佛儿闻言心中涌出一阵苦涩,泪水不经意间从黯淡无光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从眼眶中落到鼻尖之上,严酷的环境早叫他浑身是病,此时鼻腔中淌出的色黄带血的浓涕,和那浑浊的泪水混杂在一起,将这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烘托得落魄失魂,直叫人目不忍视。
却见他闻言顿了顿,随即长吸了一口气,又接着继续念道:“休言死去见阎王,只此便为真地狱……”
听他坚持念完,隔壁的囚人叹了口气,不再接言,只是换了一个让自己觉得舒服了点的姿势,闭着眼逼自己入眠,只是周身的寒冷叫他浑身打颤,却哪里又真睡得着?只好在这片黑暗中营造出一个梦境,假装自己睡着蓬松柔软的床铺上,假装自己已然身处美梦之中,假装自己活得还像个人。
那孙佛儿听到邻号的动静,心中不知怎地多了一丝安慰。也许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险恶的境地中,只要身边有人陪伴,似乎时间便不那么难熬了。只见此时他将潮湿的草堆往自己身上盖了盖,思绪飘到千里之外的东京城去了。
世人皆以为自己和蔡京的堂侄做了亲家,在开封府里的地位便稳如泰山了。连他自己从前也隐隐有过这般错觉,可如今身陷这般绝境,才终于明白自己这条性命在蔡京眼里不过蝼蚁而已。那高俅在隐忍数年后,待他地位稳固了,终于向自己伸出了黑手。
呵呵,刺配沙门岛,还不如给他一刀杀了,起码落得个两面双方都是畅快!将自己不死不活丢到这人间地狱却算甚么?想当年禁军里的林冲和徐宁,在自己的周旋下也不过发配沧州和孟州而已,现在自己落难,偌大的东京城,堂堂的开封府,除了自己亲家以外,再也没个人替自己说话。说来确实也难为亲家了,他父亲蔡襄早逝,常言道人走茶凉,此时还有谁会给他面子?
罢罢罢,这辈子行善积德,即便到了真阎王面前,想必也不会再受甚么苦了吧?能熬便熬,不能熬也只是个死,女儿自有女婿照顾,自己也能安心去了。此生能做到东京开封府的孔目,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想开之后,孙定困意全无,只是背靠着土墙坐起,不经意瞟到对面一个形销骨立的汉子,又勾起了他一番感慨。
想此人身在牢狱之中,身上居然还锁着一副二十斤重的铁枷,脚上也被铁链锁了,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难闻的味道。每次狱卒提他出去折磨之时,都不敢先用刑,直将他带到海边浸泡一番后,这才有人愿意上前炮制他。
关于此人的来历,在这沙门寨中一直是个谜。据说此人被关在此处已有三年之久,比他早来的犯人不是被害死便是被饿死,唯独此人坚强的活了下来。狱卒不知得了谁的命令,除了隔个三五日对他用一次刑之外,也不来扰他。此时牢房中关押的犯人可以说都是他的晚辈,加上他平时也无一句言语,连用完刑后吭都不吭一声,是以满牢囚犯无一人知晓他的底细。
一想到此人的处境比自己还要惨,孙定摇了摇头,忍不住对那靠着墙一声不哼的大汉问道:“好汉,你却是得罪了谁?直要你如此受苦?想你在此也有三年了,他们也不杀你,只是每日一碗稀饭吊着你那条性命,隔三差五便拉你出去用一顿大刑,杀父之仇也不过如此罢?”
那汉不出所料的仍是沉默不语,双目紧闭似以死去,孙定叹了口气,翻身睡下,不想那汉子破天荒的从含糊不清的喉咙中吐出三五个字来,孙定见他开了口,直打起精神,仔细去听时,发现他说出来的竟是:“孙……活……着,报……仇!”
孙定闻言又叹了口气,再看他紧紧闭合的双眼,和那具丝毫未动的身躯时,直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产生的错觉。他自嘲的笑了笑,用那种既像是在回复他,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语气道:“睡罢,睡罢!这样一睡不醒最是幸运,起码不用受苦了!”说完直将那些潮湿的稻草往身上盖了盖,虽然于事无补,总叫心中也有些慰藉。
忽然这时外面闹哄哄一片,孙定摇了摇头,暗叹道自己来此不过半月,怎地头脑中变得幻影重重。他想让自己尽快睡去,换取心灵的短暂安宁,可是这时噪音越来越大,隐隐还听到人的惨叫声,孙定无奈,只好朝其他人望去,发现大家麻木的脸上都是一阵莫名其妙。
只是这时已经有人忍不住趴在窗户上探视了,旋即听这些人大叫:“杀得好,杀得好!!”随着他们酣畅淋漓的叫喊声,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加入他们的行列,等他们看到眼前一幕,不少人撕心裂肺的大叫道:“小鬼们都给杀了,哈哈哈,恶有恶报,天兵天将都与我收了这些恶鬼罢!”
孙定见状急忙爬起,他实在不相信这一牢的囚人竟然同时发疯了,直攀在窗口上往外便看,只见一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马气势汹汹的抢将进来,这些人身穿禁军的制式皮甲,手持长刀利刃,此时在火光的照耀下,各个如神兵天降般,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狱卒在他们面前,如螳螂挡车,完全不堪一击。
孙定见状喜从心来,顿时觉得心中的憋屈,随着小鬼们的惨叫声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这时牢狱中一片欢呼之声,到处都是歇斯底里的呐喊,就连那重枷锁着的汉子,也不免睁开紧闭的双眸,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轰……”
这时一声巨响传来,随即这处监牢的铁门被撞了开来,随即三五个汉子冲了进来,而后一个白衣书生和一位英武将军拥着两个中年汉子踏了进来,有眼尖的囚人看到其中一个人甚是眼熟,忙大叫:“孟二兄弟,救我性命则个!”“二爷,快快放我出去……”
那孟二见状望向自家妹婿裴宣,裴宣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随即望向自家寨主,王伦朝他点点头,道:“裴兄,想你刀笔精熟,那文案上是否动过手脚你一看便知,待会我们到文书房里点视一番,除非十恶不赦之徒,其他的且都放了!”
裴宣闻言急忙拜下,道:“寨主虑事周全!小弟心服口服!”
王伦拍了拍裴宣的肩膀,很想给他一个微笑,只是看到了眼前如地狱一般的场景,直叫来自现代的他心中沉重不已,此时哪里笑得出来。
这时孟二见说,也是朝王伦拜下,王伦将他扶起,道:“事不宜迟,我和裴兄还要去文书房查点!二哥且去救了大哥再说!”
那孟二见说匆匆一拜,便往大哥的牢狱处奔去,立马有三五个王伦的亲卫随着一起过去了,这时牢房中众人见这白衣书生说只救有冤之人,顿时有一半人放下心来,还有一半心中有事,惴惴不安。唯有五七个人大叫道:“好汉,且救我一救,出去之后做牛做马,定当厚报!”
见闹哄哄一片,显是有人想浑水摸鱼,林冲上前喝了一声,道:“且住!若是招人陷害,自然放你等出去,若是犯了该死的罪过,我家哥哥却也救你等不得!”
那吵吵嚷嚷的几人见这大汉甚是威武,直如天将下凡般,无奈都住了嘴,忽听这时一个激动的声音道:“林教头,记得小人否,我是东京开封府的孙定呐!”
林冲见说一惊,忙上前察看,一见哑然失色,急道:“不想恩人也在此处!?”
这时王伦见说也赶了过来,一见此人,问道:“阁下就是救了我林冲和徐宁两位兄长,东京城里名唤孙佛儿的孙孔目?”
“正是小人!不知这位官人高姓大名!”那孙定万喜之中并不失礼,忙拜道。
“此等小事出去再说,待我先救孔目出来!”王伦忙伸手止住他道,这时早有亲卫砍断牢门上的铁索,王伦和林冲随即赶了进去。
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京城孔目,王伦心中震惊不已,伸手一摸身上的葫芦,急忙取了塞子,便递给他,那孙定双手颤颤,捧起来便喝,趁着喝水的空隙,孙定还不忘道:“小人一身污秽,弄脏了官人的葫芦……”
王伦见说和林冲对视一眼,两人此时都是心中耿耿,惨不忍闻。那孙定喝完水,万分感激的将葫芦还给王伦,王伦和林冲见状上前搀住他,也不赘眼,假起孙定就往门外走去,待这三人刚出木栏,忽听一个嘶哑浑浊的声音从对面牢房中传来:“林……林教头……”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