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二十三之十四

以殁炎凉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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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殒皱眉道:“你认得我?你是谁?”他性格冷淡,脑中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对旁人从不加留意。陆黔道:“他是我不成材的弟子,一见殒大王尊颜,兴奋得双腿发软了。嘉华,还不退下?”他想到自己山寨中的二大王跪在别人脚边,做仆役勾当,只觉丢人现眼,有意遮掩了他身份。

    程嘉华道:“小人当年既无福给殒大王留下印象,只怪我太不起眼。那年沈世韵抓了我表妹香香,让她假扮楚梦琳游街示众,小人与姑父带领几个家丁,当街拦路,欲劫囚车,无奈寡不敌众,还是您带我离开那是非之地,救下小人性命。”

    暗夜殒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唯独涉及到楚梦琳,任何微小记忆都能铭刻入骨,由此及彼,终于记起了当年情景,道:“哦,你是那个富家公子,是不是?你怎会流落到此?”程嘉华眼中两行热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语音哽咽的道:“殒大王,您真的还记得我?小人……小人实在荣幸备至!”陆黔皱眉心道:“嘉华这臭小子,几时攀搭上暗夜殒的?怎地我毫不知情?”

    暗夜殒看他竟至流泪,情感真挚,无一丝作伪,微愕道:“用得着这么激动?还是我的记性就有那么差?”

    程嘉华道:“不,繁杂之人,不必入眼,值得您过目不忘的,都是有些用处的东西,小人也沾了这个光。这些年的经历,真是一言难尽。那天我们劫囚车失败后,姑父气不过,买通了官员相助,入宫寻皇帝理论,却被他们害死。我们陈家不能白受这通窝囊气,就商议着干脆揭竿而起。那皇帝确是狠毒,他自知理亏,担心我们造起声势,对朝廷名望不利,竟然一不做二不休,与魔教里通外和,灭了我陈府。幸而小人正身在青天寨,才躲过这一劫,可日后我再回去看时,府邸已然化为白地,向左邻右舍打听,闻知家人无一幸免。我妹妹当时只有四岁,魔教妖人连她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

    暗夜殒打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派胡言!祭影教几时灭过陈府?”

    陆黔还记得当年听说暗夜殒归降朝廷,主因就是与江冽尘不睦,为讨他欢心,有意推托罪过,道:“或许是魔教现任江教主的命令呢?听嘉华的意思,他是跟皇室串通好了的。”暗夜殒道:“不可能,若是真有此事,他何必瞒我?再说京城陈家是商贾人家,与祭影教井水不犯河水,灭他满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陆黔道:“江冽尘行事狠辣,下手歹毒,是个没人性的疯子,做出些有悖常理之事,也不足为奇。”暗夜殒怒道:“住口,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骂他?”

    陆黔一愣,道:“你……你不是跟他有仇?我骂他几句,也是替你出出气。”

    程嘉华擅长察言观色,忙接话道:“那或许是小人有所误解,既然您说不是,那就不是。殒大王,小人是青天寨的二寨主,说话想来还有几分份量。我答应举寨归降,不过我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入宫以后,可没兴致去给那些个满清显贵卑躬屈膝,但请准许我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即使您不肯收我为徒,只需收留我做一个给您端茶倒水的下人,我就满意了。我什么都会干,即使是给您洗脚,也是我的无上光荣。”

    陆黔脸色一沉,心道:“崆峒老道说嘉华是一头小白眼狼,果然没错。不过你不了解暗夜殒,他最讨厌的就是风吹两边摇的墙头草,以前我假扮昆仑降徒,骗他说要归降魔教,差点就给他杀了,你以为他会收下你?”冷笑一声,道:“你又要‘人往高处走’了?殒大王,我告诉您,这个小混蛋本来另有师承,当日见我有权有势,就甩下师父来投靠我,现在眼看我垮台在即,又忙着向您卖好,您万万不可受他蒙骗。”

    程嘉华不住磕头,砰砰作响,有如捣蒜。大有以磕头声压过陆黔话声之势,道:“殒大王,俗人夺权就如虫蚁之争,不值入眼,这世上唯有您,才是我真正的主人。陆寨主心胸狭窄,不愿因我背叛,影响了他的声名,因此百般诋毁于我,您别具慧眼,一定不会让他奸计得逞。”

    暗夜殒垂眉扫过程嘉华一眼,道:“起来说话。”程嘉华又连磕几个头,这才站起。暗夜殒道:“你在此污浊之地,还能识清时务,亦属不易,算得起可造之材。”

    陆黔大感意外,道:“殒大王,多年以前,是您亲口对我说,能够背叛故主的,同样能够背叛您,都是些奸猾小人。但现在,您怎么又……”

    暗夜殒道:“下属背弃,你怎不懂反省自身?若是实力足够强盛,岂会招人反叛?”

    程嘉华道:“殒大王,您说的太对了,为人就该不懈进取,不能仅因愚忠,阻碍了前进的步伐。对待不值效忠的主子,原当及时脱离。”暗夜殒略一点头。

    陆黔满心不甘,恨的只是他处理方式迥异,怒道:“我当初愿意做魔教降将,也是向您三跪九叩,礼数周全,相比他今日所为,性质有何不同?您为何优待于他?”暗夜殒道:“我乐意,你敢管我?”

    陆黔恼得险些背过气去,心道:“只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或者是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才会整天将自己‘乐意’挂在嘴边,你怎也说得出这种孩子气的话?一个人武功高不是问题,一根筋也不是问题,可要是碰见一个武功高强的一根筋,那可就有理也说不清楚。”大声道:“不敢,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青天寨也有自家规矩,不允许出现一个逃兵、叛徒。他触犯门规,按律当斩。”说罢不待他作答,先提掌劈向程嘉华。

    正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暗夜殒忽的抬臂架在程嘉华身前,转腕推出。陆黔抵受不住,掌力逆袭,向后跌了几步,背靠廊柱,才止住倾势。手掌按住胸口,满脸不甘的道:“殒大王,您……您真要护着他?”暗夜殒冷冷道:“我不收徒,也不会护短。处置弟子是你青天寨的家事,我没必要多管,但你在我面前杀人,当我是什么了?”

    陆黔咬了咬牙,手指颤抖着,指向程嘉华道:“别以为你花言巧语,搭上殒大王,我就治不了你。我不允许有背叛,违者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暗夜殒一掌挥出,将陆黔推得又是一个踉跄。怒道:“你这边是蜗牛搬家?我不等了!”转身就朝外走,程嘉华赶前搀扶,陆黔狠狠一甩袍袖,“嘿”了一声,不敢落后太远,也连忙跟上。

    刚一出殿,就看到广场上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都是寨中穿着各色服饰的喽啰,列队整齐,神情庄重。陆黔当了多年的寨主,率领众匪出生入死,彼此互有感情,不愿连累了他们,忙低声道:“殒大王,小人最后的决议,还没当众宣布。这么大的事……下属弟兄站在外边,都是来等结果的……”

    暗夜殒淡淡道:“嗯,那你就说。”陆黔心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在警告我‘该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放着这许多兄弟性命,我不会犯傻跟你硬碰的。”

    众匪一见三人出殿,都道:“大寨主出来了!”“参见陆大寨主、程二当家。”

    陆黔见了各人眼神满怀希冀,知道他们对自己都是极其信任,心中叹息:“只可惜,我要让你们失望了。”上前几步,抬起双臂作个下压的手势,朗声道:“自我上任以来,感谢众位兄弟对我的鼎力相助,我陆黔没齿难忘。但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必再称呼我‘大寨主’了。奉殒大王金令,我正式宣布,青天寨从此散伙,众位即日随同下山。仍觉壮志未酬者,可编入八旗军队,受正规操练,想过平稳日子的,朝廷也会赠给路费,同时,还有些银两,足够各位去做些小本经营,养家糊口了。但凡是我寨弟兄,下山后不准改投他寨,再与官府作对。”这番话中气充沛,传遍山谷。

    他方始说时,众匪便是面面相觑,脸上均现怒容。陆黔强撑着压力,硬是将话讲完,人群中嘈杂更响,不住传出窃窃私语。陆黔已感威严尽失,心下又暗怀愧疚,不愿再出言训斥。

    程嘉华几步跨到他身前,喝道:“你们有什么不满,别躲在私底下嚼舌根,有种的站出来,大大方方的说啊!”

    此言一出,争论声渐渐减弱,却有五、六名喽啰排众而出,呈星辰分布状站为一列。一名年纪较轻的绿衣喽啰高声叫道:“陆黔,你继任寨主,不过是个代管事的,这里是老寨主打下的基业,你没有资格轻言解散!你如能带领众位兄弟攻城陷地,开疆拓土,大伙儿心甘情愿敬服你,拥戴你。可若是听外人几句话,便选择归顺朝廷,弃众兄弟于不顾,就是我们青天寨的叛徒,不配做我们的寨主!你既不仁,下属背叛你,也算不得不义。我们要另立寨主!”

    众匪群情激昂,纷纷振臂高呼:“另立寨主!另立寨主!”陆黔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自加入青天寨以来,还从未受过这般刁难。负着双手,紧绷着脸不语。

    另一名身着黄衣的中年人道:“陆大寨主,你为青天寨所做的一切贡献,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多年来你带领我们反抗官兵,打过不少漂亮的胜仗。就在前几天,结阵大败宫中的李将军,那一仗人人热血沸腾,何等威风?不出几日,你竟然就翻脸不认人?弟兄们在太行山顶居住,呼吸着自由自在的空气,无拘无束,现在有人来破坏我们的家园,让我们入宫为奴,你的豪情壮志,都到哪里去了?当年老寨主是多么器重你,他传位与你时,你在他的病榻前,说过什么来着?”

    陆黔只得讪讪答道:“老寨主对我的栽培,我陆黔永生难忘。今日迫于情势,有负于众兄弟,实非我坏了良心,我……我不是个孤家寡人,一举一动牵连数万人的性命,切不可卤莽。事已至此,我辩解已是无用,也不指望得到众位谅解。老寨主的遗愿……事隔多年,我哪里记得住这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