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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人们一见她出来,立刻爆发起一阵喧哗议论。
宋佳音的丫鬟上前清了清嗓,用嘹亮而高亢的嗓音喊道:“诸位洛京的父老乡亲,今日乃是洛京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灯会,按照惯例,本应由永乐戏班的名伶为大家演奏一曲。然三生有幸,今年的灯会,大司马桑公之独女桑祈,感西北战事平定,为庆国泰民安,愿代其献艺,以展桑家军威武雄风。”
谁不知晓桑家军威名,台下立刻有民众欢呼叫好,满脸期待。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则不由低笑,不用说,自然都是领教过桑祈技艺的同窗“好友”们。
卖花灯的,吹糖人的,烤红薯的,制胭脂的,算卦占卜带孩子的……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了过来,眼见着这洛京的上元节灯会热闹非常,桑祈却只觉得自己脑瓜仁子疼。
宋家丫鬟退下后,戏班便准备上场了,除了她主奏,还有几名原班人马为她伴乐。
桑祈看着距离自己十几步远的戏台中央,再看看手上的琵琶,脚步有些发虚。
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正当她一咬牙一挺胸,准备豁出去了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她条件反射地侧头看去,只见身边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戏子,正朝她笑着,嘴唇翁动,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桑二小姐,莫要担心,只需假弹便可。”
咦,意思居然是要帮她?
难道这永乐戏班不应该早被宋佳音买通了,都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么?桑祈讶异地看着对方,不明所以,可看着看着,便觉这个姑娘有几分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温婉一笑,眼底漾起一层清魅的柔辉。
记忆片段乍现,桑祈想起来了,她是浅酒,卓文远的人。不由心头一暖,向戏台远处看去,视线落在正懒懒品着酒的俊美公子身上,感叹这位竹马有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可靠的。难怪在送荷包这件事上从来不替她着急,原来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可是……这算是作弊吧……桑祈有些为难地蹙眉。
给桑家丢脸,和违背自己的原则作弊,选哪个呢?
就这样犹豫不决地上了台,思维混沌地坐下,手停在了琵琶弦上,还在做思想斗争。
伴奏的乐声已经响起,她知道到合适的时候,浅酒会用自己的琵琶声完全盖过她的。她需要做的只是轻轻地,假装拨弄琴弦,摆出自己正在演奏的模样就可以。
前奏的乐曲马上就要结束了,宋佳音得意的笑容,卓文远暧昧的唇角,台下民众期待的眼神……桑祈环视周围一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起手拨了下去。
前几个音还好,第七个音就发出了诡异的嘶响,而后……便发挥稳定地走了音。
台下的听众和浅酒都皱了眉,宋佳音却掩嘴直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就在桑祈已经做好这次丢人丢到家的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戏台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她听到了宋佳音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晏云之?!”嗓音中充满质疑与不甘。
她一听这三个字,就像葵花感受到太阳的方向一样,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晏云之一袭白衣,突兀地出现在戏台上,卓然而立,宛若天人。
事态变化突然,让群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免有人交头接耳,揣摩这是怎么回事。
晏云之则在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从容地走到台中间,拍拍桑祈,示意她站起来,而后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好,玉树便送上了一张琴来,摆在他面前。
桑祈呆立在旁边,也有些不知所措。
便听晏云之道:“每年都听,也有些腻烦。再说这位桑二小姐自幼长在西北边陲,曲艺怕是也入不了诸位的耳。既然今日有心献艺,不如就来点新鲜的,给大家唱一首西北歌谣,开开眼界。”
言罢一抬手,自顾自地起了曲,淡声道:“在下愿献丑,伴奏一曲。”
他弹的是曾经在国子监里即兴而作的那首芃之野,桑祈在片刻迷茫之后,反应迅速地跟着旋律唱了起来,那首她最拿手的,姐姐教给她的西北歌谣。
宋佳音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逆转完全应对不暇,等到桑祈和晏云之合作表演完,台下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桑家女子好样的!”
“再来一曲!”
“晏七郎,好俊的琴艺!”
……
各种叫好声此起彼伏。
晏云之在人们一遍又一遍的欢呼声中,从容落定地行了一礼,算是答谢,又让玉树上来帮忙拿琴,随之走下了台。
桑祈自然也跟了上去。
路过宋佳音所在的位置时,小姑娘脸色很不好看,尖声道:“桑祈,这恐怕算不得数!”
桑祈脚步停了停,看向她,一脸不解地问:“阿音,我刚才可替名伶上台弹曲了?”
“……”宋佳音磨了半晌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弹了。”
“那不就愿赌服输,履行完约定了?还哪里算不得数?”桑祈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宋佳音有些气急败坏,喝道:“你这是诡辩!”
桑祈笑而不语,愉快地踮着小步走了。耽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再抬眼看,又不见了晏云之的踪影,只见卓文远正在不远处玩味地凝视着自己笑。
便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爽快道了声:“谢啦。”
卓文远端着一杯晶莹剔透的玉楼春,笑答:“罢,罢,也没帮上忙。”
回忆起真正帮自己解围之人的倜傥仙姿,桑祈无意识地低眸,抿着唇笑了笑。边坐下来悠然晃着腿,边四下张望,嘀咕着:“你看见没,刚才晏司业好有范儿,这会儿人哪儿去了,我还没跟他说声谢呢。”
言罢挑眉一笑,有些得意地对他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这句话当真把卓文远逗笑了。不是那种狡诈得难辨真假的讪笑,而是真正的大笑,笑了好一通才揉着发酸的脸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头道:“桑祈呀,桑祈。”
“怎么?”桑祈对他这反应很是不解。
卓文远毫无预兆地抬手在她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戏谑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以为晏云之今天来,是专门为了帮你,对你有意思了?”
“瞎说,我才没!”桑祈面上一烫,急忙反驳。
只见卓文远又笑,连连摇头,勾了勾手指头让桑祈凑近些说话。
“他今天是心情好,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苏解语回来了。”边说边扳着桑祈的肩膀,让她的身体转了个角度,一抬手,修长的食指指向远处,在她耳边暧昧低语。
桑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一众世家公子小姐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女子身形清瘦窈窕,着一袭素净的雪白长纱,面上未施粉黛。天然无雕饰的远山薄眉,纤细而舒扬,质秀而恬淡。唇如桃瓣,齿如瓠犀,笑起来宛若新月出云霭。玉颈修长,腰肢曼妙,娴静而立,宛若星子浮云端。
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波光潋滟,如同一泓清泉,带着深谷幽兰的奇芳,崖下深涧的甘甜,出离尘烟的清凉,盈盈地,流入见者心里。
桑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动人,不可方物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美得清澈大方,不流于艳俗,只觉只消一眼,便被她吸引了过去,无法自拔。
同样被那人吸引的,除了桑祈还有宋佳音。
想来她们应该是熟人,宋佳音一见她,赶忙凑了上去,上前拉着她的衣袖,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看得出来因为她的出现很是高兴,连跟桑祈斗气都忘了。
也许说了两句,又想起来,瞥向桑祈这边,努了努嘴,又凑近些,靠近她耳边表情不喜地说着什么。
桑祈觉得,免不了是关于自己的坏话,正觉得无趣,要收回视线,便看那名女子也用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目光向她看来。视线相触,对方先微微颔首,友好地笑了一下。
桑祈也就没马上避开,同样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而后一转身,刚要开口问,卓文远已经默契地开始解释:“苏家和晏家是世交,一直以来都有联姻的传统。虽然还没有正式的订婚落聘,但全洛京人都知道,晏云之和苏解语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苏解语三年前自请清修,为祖父守孝,现在才回来,也就拖到俩人都这把年纪还没定下。”
他说着勾唇笑笑,挑眉问:“你看,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对不对?”
桑祈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琢磨道:“所以,晏云之不肯收荷包,不肯答应邀约,并非存心跟我过不去,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守身如玉的理由来着?”
卓文远半倚在雕花黄杨木椅上,不置可否地笑。
桑祈便觉胸中一直绷着的一口气泄了下去。就像眼见着擂台的彩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冲上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杆顶,却被现实无情地打了一巴掌,发现那彩头只是自己的幻觉,实际根本不存在一样,失望与沮丧无可言说。声音也低了几分,轻叹一声:“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这个赌约,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注定会输?”
言罢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嘲地哂道:“那我花费那么多工夫,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越想越气闷,郁结难舒,不甘地回头捶了卓文远一下,嗔道:“不够朋友,不够朋友,你这讨厌鬼,为何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都已经应下了,还会放弃吗?”卓文远摊摊手,说这话的时候倒是一脸坦然。
桑祈一时语塞,竟无从反驳,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袖口。
大约见她情绪低落,实在有几分可怜,卓文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戏谑道:“这是为了让你长点教训,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管你再怎么认定,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你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是时候收收了,太不适合洛京。”
“一边去。”桑祈还在气头上,不耐烦地推了推他。
“哈哈。”卓文远大笑两声,爽快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只是个善意的隐瞒而已,无伤大雅嘛。你看,这不还是顺利解决了?走,请你喝酒去。”说着拉了桑祈的手,便自顾自地牵起她往人群外走。
桑祈原本惦记着要对晏云之说声谢,此时却满心被难以名状的失落占据,也就将此意暂压不提,从卓文远温热的掌心中抽出手,跟着他离去了。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街上弥漫着喜庆祥和的暖光,将两人一高一低,并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还没到酒家,宫门方向便传来阵阵轰隆巨响,继而头顶一片噼啪脆响,抬眸望去,漫天火树银花。
桑祈长在边关,没在洛京过过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风景,不由驻足遥望,眸里倒映着流光溢彩。良久后,也忘了刚才还在闹别扭一事了,忍不住笑着扯卓文远的衣袖,抬手指点评论,评价哪个特别好看,哪个特别抢眼。
卓文远温然立在一旁,微笑着附和点头,眸光也随着夜空的忽明忽暗,明明灭灭。
嘈杂喧哗声中,他突兀地问了句:“关于嫁给我的事,你有没有再考虑考虑?”
桑祈听不太清楚,扬声问:“你说什么?”
他一低头,对上身旁少女盛满喜悦光华的眼眸,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再开口就变成了:“我说,等下想吃什么?”
“庆丰楼的包子。”桑祈笑眯眯道,“别说,中午就没吃饭,还真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