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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御林军前往每个房间,收回了厚厚一摞纸。
段瑶翻了翻,道:“这是写供状还是写话本。”虽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但这些人的秘密未免也……太多了些。
楚渊问:“前辈可要看?”
玄天摇摇头:“皇上想让我看的时候,我再看。”深藏于心的,怕大多都是些见不得人之事,看了也是心寒,不如不看。
段瑶挑亮烛火,与楚渊一道看那叠供状,越看越哭笑不得。不举这种事情,就算当真是秘密,外人应当也不会想要知道吧……也对大楚国运并没有任何影响啊。
楚渊从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段瑶:“这才是朕想要知道的东西。”
“嗯?”段瑶接到手中,写供状的人名叫藏硫,他显然是猜到了些什么,所以并未像其他人那般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写。只有薄薄一张纸,上头一五一十交待了关于月鸣蛊之事。
藏硫的父亲名叫藏海,是岛上数一数二的巫医,因此平日里很是受人尊敬。在某次给北派一位老人看病时,趁机窃取了月鸣蛊,却没有上交南派首领,而是养在了自己房中。
玄天被赶下岛后,潮崖族的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南洋人的补给船也来得不再像先前那么勤,据说是海匪猖獗,船只开不过来。但日子总是要过,于是南洋人便提议,选出一队潮崖族人出海前往大楚,向楚皇讨些金银珠宝回来。
潮崖本就在楚国被传得神乎其乎,因此很容易便入了宫。靠着一些海外传闻,以及蛊虫巫毒之术,倒也骗过了当时的楚皇,不仅对其礼遇有加,临走时更是获赏不少金银。而藏海在出海之前,已觉得将来潮崖岛上或许还会有恶战,为了保住月鸣蛊,便冒险带了一些出来,伺机种在了当时楚皇最心爱的皇子,也是大楚太子的楚渊体内——在他看来,这应当是最安全的一个人选,有御林军层层保护,也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搬家离开。而只要宿主不死,月鸣蛊便能一直存活,不管将来潮崖岛上发生何事,藏宝图的线索也不会断。
回岛五年后,藏海身染恶疾,弥留之际将藏硫叫到床边,将此秘密告诉他,又说岛上还有一瓶月鸣蛊,若能安然留在身边自然好,若是被人觉察出端倪,只管毁了便是。只要楚渊太子当得安稳,便不愁月鸣会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在安葬了藏海后,藏硫变得愈发谦卑,在南洋人面前,恨不得时时低头躬身,连同伴都有些瞧不起他。但即便是如此,却也险些没能逃过杀身之祸——越来越多的南洋人被运送到潮崖,那些精妙的机关攻防巫毒之术,不用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对付大楚。就在众人惴惴难安之际,南洋人终于卸下最后一层虚伪面皮,一夜之间几乎杀光了所有潮崖人,连亲信也不放过。而藏硫与另外几人由于早有准备,所以才得以顺利逃脱,并且还趁乱抢走了小婴儿。
原本按照众人所想,是要前往王城求助,毕竟除了楚国皇室,潮崖再无其他人可依靠,却没料到会被南洋人找到行踪,甚至买通苍南知府余舒,联合飞鸾楼发出江湖追杀令。
屠不戒虽说为人鲁莽,功夫却不算低。藏硫在与他打斗之时,装有月鸣蛊的瓷瓶不慎掉出袖中,为了不让同伴看出端倪,才稍稍一犹豫,瓶子便已经被屠不戒踩碎。眼睁睁看着藏了几年的蛊虫毁于一旦,藏硫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只盼着将来到皇宫后,能想办法接近楚渊,从他体内取出剩余月鸣,只是万万没想到算盘打得虽好,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瑶与玄天看完之后,也只想叹气。且不说那藏宝图只有半张,就算当真能找到传闻中的黄金岛,能小心翼翼算计这么多年,也当真是失心疯魔。
“皇上。”江怀道,“那些潮崖人要如何处置?”
“分开关押。”楚渊道,“若有朝一日当真要开战,这些人或许还有用途。”
“是。”江怀领命离去。楚渊放下手中供状,道:“时间也不早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玄天撑着站起来,道:“多谢皇上。”
“谢?”楚渊摇摇头,“前辈原本好好待在云德城,该是朕打扰前辈才是。”
“待在云德城,却难免会想潮崖事,不知风云如何变幻。”玄天道,“今晚也算是得个安心。”
“若非亲眼见到前辈,想来这些人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招供,依旧会想法设法隐瞒。”楚渊道,“毕竟伙同外匪欺压同胞,按照大楚律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毁了也好。”玄天拭去泪花,长叹道,“毁了那些陈腐之物,潮崖岛才不会一辈接一辈的烂下去,老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后世有此等逆子徒孙,当真是愧对仙人呐。”
楚渊叫来四喜,命他带玄天回去歇着。段瑶道:“皇上还不休息吗?”
楚渊指指案几上的折子。
段瑶抱怨:“这些官员一人写一封,倒是轻松容易。”怎么也不想想,皇上可只有一个。
楚渊失笑:“朕是皇上,自然该做这些事,又有何资格抱怨。”
段瑶道:“可也不能晚晚这么熬。”想了想又道,“哥哥知道也会心疼。”
楚渊挑眉。
段瑶继续道:“所以还是回去歇着吧。”
楚渊突然问:“明日上朝,可要随朕一起去?”
“我?”段瑶受惊。
楚渊点头:“你。”
段瑶不解:“我去作什么?”
楚渊道:“玩。”
段瑶:“……”
“也让他们看看,朕与西南府的关系,并非是剑拔弩张。”楚渊替他整整衣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管站在朕身后便是。”
段瑶想了想,答应:“行!”虽说其实对一道上朝并无兴趣,但既然嫂子开口,莫说是站在龙椅旁,就算是要挂在房梁上,那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只求哥哥能早点成亲便好。毕竟红绸子也不能久放,万一受潮生虫,也心疼。
于是第二天一早,看着那个站在楚渊身侧的佩刀少年,金銮殿上的臣子们都有些头晕眼花。
最近皇上到底是怎么了,先是与西南王密谈,住在苏淮山庄不出来,如今又让西南府的小王爷带着兵器进殿,还就站在身旁,看上去颇为信赖亲密,这……
即便是老奸巨猾如右丞相刘一水,也有些揣摩不清圣意,只能勉强推断,这该是皇上与西南王之间冰消雪融的迹象——又或者是已经私下达成了某项交易,至少在短期内,大楚与西南的关系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剑拔弩张。
街头的话本小贩们向来是王城中最消息灵通,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一群人。于是在往后的小话本里,西南王的形象也拔高了不少,至少面容是英俊了起来,身形高大,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四喜亲自出宫,挑最新的买了十几本,全部送到了御书房中。楚渊随手翻了两册,虽说情节离奇荒诞,但配图倒是很良心,还撒了不少金粉,烛火一照,宛若天神。
见皇上似乎心情挺好,四喜公公也就放了心,轻手轻脚替他掩上门,揣着手侯在外头,只求莫要再有大人前来递折子,忙了一天,难得此时静谧,可以好好放松休息。
楚渊嘴里咬着粽子糖,又抽出第三本,翻开之后却是脸色一僵。画中的西南王依旧英挺高大,但是却没穿衣裳,哈哈狂笑躺在花园中,周围少说也有十来个女妖精,媚眼如丝身姿妖娆,看上去极为欢乐放纵。
年轻的天子冷静无比拎起书,凑近蜡烛,烧。
段瑶小心翼翼合上瓦片,继续躺在屋顶看星星,顺便替哥哥默哀,不忘遥望了一眼冷宫中的梅树。
估摸着还得要一阵子,才能被迁回来。
潮崖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大致弄清楚,潮崖人被暂时关押天牢,所带来的小婴儿则交给奶娘照看,翠姑也被软禁在了宫中。
一队影卫悄无声息出宫,前往东海潮崖,查看究竟目前状况如何。玄天在太医的调养下,身子骨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段瑶在亲自将他送回北行宫后,便策马一路往南而去,楚渊虽是不舍,却更放心不下段白月,临走之前再三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回报王城。
只有四喜公公在心里头叹气,西南王不在,段小王爷不在,九王爷又大多时间都在日月山庄,这皇宫虽大,却连个陪皇上说话的人也没有。若是累了烦了,估摸又要像先前那样,借着安神药与绯霞方能睡着。
御书房内烛火跳动,楚渊盯着案上的地图出神。
从王城到西南,路途可真不近。
一来一往,估摸着等到回来,朝中老臣已经急死大半。
如此……倒也如某人所愿。
楚渊笑出声,单手撑住下巴,盘算了一下若自己当真不再回来,到底是陶仁德先卧床,还是李庚先晕厥。想着想着笑容却又渐渐淡去,摊开手心,里头有一枚虎头扳指,是西南军的兵符。
不就是回家疗个伤。
楚渊重新握紧兵符。
何至于……连此物也要交给自己。
御书房外风雨潇潇,像是在一夜之间入了冬。
四喜公公也在外头叹气,今年怕是不好过啊。
“阿嚏!”段瑶也裹着厚厚的袄子打喷嚏,在西南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到如此寒冷的初冬。
回来已有月余,家中一切如旧,除了一直沉睡的哥哥。
赵五带着五名追影宫暗卫,刚回西南还没歇两天,便又日夜兼程赶往北海口,乘船南下去找传说中的翡缅国与天辰砂。花棠则是留在府中,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与段瑶,也顺便照应再度被救回来的母子两人。
时间一晃到了年关,别处都是张灯结彩,西南府门口也贴了对子,但缺了人的年夜饭吃起来,总不是个滋味。段瑶吃到一半就丢下筷子,回到卧房中继续陪着哥哥,片刻之后,南摩邪与花棠跟着一道过来,又过了一阵子,金婶婶与婆婆们也都站在床边,看着蜡封中的段白月。
屋里头很是安静,无人说话,也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外头鞭炮喧天,愈发显得西南府内清冷消极。
许久之后,花棠道:“小五那头迟迟没有回信,南师父有何打算?”
“先前也料到了会是如此。”南摩邪道,“毕竟翡缅国一直只存在于传闻中,南海一望无际,又处处白雾环绕,能轻易找到才是反常。”
花棠迟疑:“那……”
“等不得了。”南摩邪摇头,“正月十五过后,不醒也得醒。白玉茧是毒虫,在蜡封里待久了,再中一场毒,那才真叫得不偿失。”
“醒之后,就要练菩提心经?”花棠又问。
南摩邪道:“是。”
“先前我从未问过,但此事事关重大。”花棠道,“若是练了菩提心经,到底会有何后果?”
一语既出,屋内变得愈发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南摩邪,等他说出答案。
南摩邪道:“结果再坏,至少能保住命。”
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段瑶不自觉便握紧拳头。
“只盼将来能顺利找到天辰砂,事情也并非不可逆转。”南摩邪道,“一切听天由命吧。”
花棠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也只化作一声叹息。段瑶趴在床边,伸手搭上那冰冷的蜡封,很想再度嚎啕大哭。
这世上好命之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就哥哥就如此坎坷,不能与心上人白头偕老也就罢了,还落得一身伤病,连街上卖烧饼的光头刘大也比不上——至少人家面色红润声音洪亮,挑着担子能一路吆喝不停歇,健步如飞,看上去这辈子也不用请郎中。
千里之外的皇宫,此时正在大摆群臣宴。刘大炯道:“老陶,你看皇上,像是又有心事。”
陶仁德放下酒杯,道:“皇上何时没有过心事?”
刘大炯被噎了回去,半晌后才道:“但今日是除夕,况且也没听说最近哪里出了乱子。”何至于连年都心情不好。
陶仁德道:“若实在好奇,刘大人为何不亲自去问?”
“那可不成,你当我傻。”刘大炯连连摆手,大过年的,让我去触这霉头。
“那便消停着些。”陶仁德瞪他一眼:“知道皇上心中不悦,还要如此絮絮叨叨交头接耳,嫌自己俸禄太多还是怎的。”
刘大炯:“……”
为何如此凶。
楚渊却没在意到两人,事实上从宴席开始,他便一直是心神不宁。最近这几月,西南府的书信的确按时送来,也的确详尽描述了段白月的近况,但每封信的内容却都大同小异,都说封在蜡壳中,并无大碍,让自己放心。直到今早又送来一封信,说等过了年,便会揭开蜡封,前往冰室开始练菩提心经。
“皇上,皇上。”四喜公公在旁小声提醒,“宴席该散了。”
楚渊猛然回神。
“快到申时了。”四喜公公又道。
楚渊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微微点头:“散了吧,让众爱卿也早些回去歇着。”
看着皇上面前几乎没动过的菜盘,四喜公公心里叹气,也不知西南王何时才能回来。
寝宫里头冷冷清清,楚渊洗漱之后,靠在床头随手翻书,看了没几页,心却越来越乱,几乎想要丢下朝中事务,今晚便启程前往西南。
“皇上。”四喜公公在旁边伺候,看着实在心中不好受,“可要取些安神药来?”
楚渊摇头:“朕想醒一阵子。”
“可……”四喜公公面色为难。
楚渊道:“除夕原本就是要守岁的,如今他昏迷不醒,朕替他守也是一样。”除病除灾,来年也能顺一些。
四喜公公道:“是。”
手心握着那枚兵符,楚渊一坐便是整整一夜。
初五迎财神,初十祈雨顺,十五吃元宵,正月十六一大早,南摩邪便命人烧了盆热水,加了药粉进去,将蜡封一点一点揭开。段白月面色依旧如同当日,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缓缓醒过来。
南摩邪的脑袋出现在上空。
段白月与他对视片刻,重新闭上眼睛。
南摩邪道:“感觉如何?”
段白月道:“一场大梦才做了一半,师父的脸突然出现,说实话,着实有些扫兴。”
南摩邪欣慰:“还好,没睡傻。”
段白月问:“我睡了多久?”
南摩邪道:“今日是正月十六
段白月道:“那可当真是久。”
“明日便随师父前往冰室吧。”南摩邪道。
“还是要练菩提心经?”段白月看着床顶问。
“金蚕线加上尸毒,再拖下去,怕是会有危险。”南摩邪道,“菩提心经是世间最阴邪的功夫,将自己变成毒物,方能以毒攻毒。”
段白月叹气:“事到如今,师父还是一样不会说话。”丝毫也不见委婉。
“小五那头还没有回信,但凭借着追影宫的实力,说不定当真能找到天辰砂。”南摩邪继续道,“况且南海还有个鬼手神医,谁都说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而若能找到天辰砂,即便是已经练了菩提心经,也照旧会高大英俊,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惹人艳羡。”所以不必担心。
段白月道:“多谢师父。”
南摩邪问:“可要给皇上写封书信?”
段白月道:“好。”
南摩邪道:“这江湖之中,想练菩提心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如此想一想,心中有没有舒坦一些?”
段白月道:“没有。”
南摩邪:“……”
段白月闭上眼睛,也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
原本想着待这次金蚕线蛰伏回去后,便亲自带人前往南海,虽说也未必就能找到,但至少时间充裕,不必这么快就要做出选择。只是没想到会横生枝节,蓝姬死而复生,自己再中一回尸毒,以至于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在两人分别之时,他其实便已经猜到了会是今日结果,却总是本能不想去承认,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许小五当真能找到天辰砂。只是待到大梦之后,即便再不想清醒,也有要必须面对的一天。
菩提心经啊……段白月伸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心跳有些微弱,却总归还是能感觉到,一下又一下。待到这里彻底安静下来,自己也就该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如同那位老前辈守着老婆婆一样,也寻个安静的角落,守着他。
看着他的样子,南摩邪心中酸楚,实在忍不住,转身夺门而出,蹲在院中老泪纵横。只懊悔自己当初太惯着,没有好好将人看住,落了一身治不好的伤病。
西南城的市集上,小贩还在高高兴兴兜售最新版的《菩提心经》,这回不单能壮阳,还能助孕,男女都能练,销量翻倍长。
架不住面前的人一直推销,段瑶买了一本漫不经心翻看。大概是见他似乎很好做生意,立刻又有其余货郎围上来,推销头绳胭脂匕首无字天书,甚至还有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胖和尚,慈眉善目非要算一卦。
段瑶觉得自己脑袋都快要爆炸。
胖和尚道:“小公子可要算上一算?”
段瑶道:“我不算。”
胖和尚很坚持:“不收银子,给家中人算亦可。”
段瑶道:“给我哥算一卦姻缘。”
胖和尚掐着手指算了半天,道:“令兄若想要好姻缘,便是要从我这买瓶药。”
段瑶问:“什么药?”
胖和尚神秘无比:“壮阳药。”
段瑶当胸一拳,干脆利落将人打飞。
胖和尚泪流满面,一边咳嗽一边道:“小施主为何如此残暴,我这药当真是好药,琼花谷叶谷主配的,那可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神医,服下后可金枪不倒,沈盟主用了都说好。”
段瑶拳头捏得嘎巴响。
胖和尚落荒而逃。
段瑶拎起桌上替二嫂买的点心,转身回了西南府,却被金婶婶告知,说花棠一早就出了门,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一直就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