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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顿时令兵士欢呼起来,村民们则垂头丧气, 连声哀叹。立在人群之中, 楚子苓看着那趾高气扬的宋国右师,心底未有波澜。在她选择这样的手段后, 能走的路, 自然越来越窄了。随他前往宋都,本就在意料之中。
安抚过村人后,楚子苓回到了车队,刚登上辎车, 华元便来访。
遣走了身边从人,让那大汉守在车外, 华元才面带笑容道:“敢问大巫自何处来?如何称呼?”
明明是他把自己带出郢都,如今却像从未见过一般。这话问的古怪,楚子苓却十分慎重,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自巫山来, 名楚女,术法出巫彭一脉。”
这一问一答,把之前逃离楚宫之事全盘抹去。没有巫苓, 没有宫巫, 只有巫山来的楚女。巫彭可是上古神巫, 操不死之药,世间不知多少巫医假托巫彭之名, 多一个又何妨?
见这女子一点就透, 华元也十分满意:“未曾想竟是巫彭一脉, 难怪如此神异。吾近日腰痛难耐,不知能否请大巫看看?”
这是最后的考核吗?楚子苓神色不变:“请右师宽衣,俯卧榻上。”
车里没有婢子,华元也没唤从人进来,自己脱了外衫,躺在榻上。就听那女子道:“巫法通灵,不可私窥。还请右师闭目,切莫睁眼。”
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刺鬼之术吗?华元轻哼一声,倒是没反驳,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就觉后腰一麻,生出股酸胀感,似有气流随着顺着脊背流淌。这下华元是真的惊了,那楚女用针了吗?全然感觉不到啊!反倒像是体内生机被术法牵引,开始通畅。随后,就听那巫医开始念咒,吐字清晰,音节简短,却听不出是哪国言语,连华元心中,都生出几分畏惧。
楚子苓没有在意华元如何想,只是行着针,背着《素问》。华元这腰痛为风寒湿邪,伤及经络,以至气血阻滞,牵引腿足。故而他上下车时,行动略有不便,明眼人一看就知。治起来也颇为简单,刺腰眼、阳陵泉两穴即可。
在徐徐背诵声中,半个小时转瞬即过。
楚子苓收针,对华元道:“施法已毕,右师可觉好些了?”
华元从榻上爬起来,讶然道:“果真不痛了!大巫神术啊!”
这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就算身边兵士如何吹捧,也不及这半刻钟的亲身体会。没想到还能从楚国捡回宝来。华元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得。明明是郑公孙寻来的神巫,不照样落在了他手上!
披上衣衫,华元心有已有打算:“大巫术法非凡,只是日诊三人,不免太少。”
若真一日三人,怕是连治家中人都不够,如何物尽其用?
楚子苓却道:“施术请神,本为秘法,不可窥探,亦不得多施。”
任何医生,都要靠极大数量的诊治,才能积累经验成为名医。但是真正的“神医”,却不能轻易出手,这基本算是一种自抬身价的方法了,甚至有些神医非奇症不治。而她身处春秋,手边药材都不齐全,若不走神医路线,病人多了,定会出现无药可医的病例,届时莫说名望了,牌子都要砸了。所以每日限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见她不肯退让,华元略一思索,突然道:“如此,岂不正是为君上所备?不知大巫可愿入宫?”
刚从楚宫逃出来,又要进宋宫?然而楚子苓面色不改,淡淡道:“若宋公相请,去又何妨?”
必须是宋公请她,才会入宫吗?华元只皱了皱眉,便笑道:“有何不可?君上大度,定会亲迎,只是大巫切莫忘了吾这举荐之功。”
这一句话,透露的东西可太多了。楚子苓垂下眼帘:“自要多谢右师。”
像是敲定了什么,两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华元笑道:“这腰痛,以后不会再犯了吗?”
“长途跋涉,有损腰背。若是再痛,右师可再来寻我。”针灸本就需要连续几天施针,才能巩固疗效。不过楚子苓并未言明,让华元多求几次,反倒能彰显医术高明。只是放在过去,她岂会用医术来做这样的“把戏”?
华元自然信了,连连道谢,方才退了出去。楚子苓闭目坐了许久,直到田恒挑帘登车。
一上车,田恒张口就问:“他许了你什么?”
华元既然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要带她回宋都,就不会简简单单只是“带回”,必有别的打算。
“他想让我入宋宫。”楚子苓答道。
田恒立刻皱起了眉头:“又要入宫?”
经历楚宫一难,她还没尝够苦头吗?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若宋公相请,我才会去。”
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一者是无声无息,随时会被牺牲的蝼蚁;一者则是国君亲迎,来自异国的神巫。若真有宋公相请,她在宋都,必然畅行无阻。
“华元竟应了?”田恒不由有些吃惊,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承诺啊。
“他应下了。”楚子苓又何尝不知,其中的意义。
只这一个承诺,就足以显示华元在宋国的地位,以及那宋公的脾性。若非只手遮天,华元怎能把一个无甚名气的巫医当成神巫,献给宋公?而若非宋公性情温厚,又信赖此人,怎会在离国数年后,还对此人听之任之?
因此应下了这条件,就说明华元打定主意,要把她推上一个旁人不能及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又岂是不需要代价的?也许华元是想让她成为自己在宫中的眼线,使得那掌控国君的手,更稳更牢一些。
“如此一来,不啻于与虎谋皮。”田恒神色严肃,宋国六卿势大,已经延续数代,华元更是当今宋公的心腹。此次自楚归来,定要更上一层,独揽大权。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慎,怕是尸骨无存。
楚子苓猛然抬起了头,一双黑眸直视田恒:“是虎又如何?身若浮萍,何处不是豺狼虎豹,况且……”
况且只有她处在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在申公巫臣叛逃前,传出些风闻,制造些阻碍,让他不至于轻轻松松获得一切!
然而这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嘴唇微启,又闭了起来。
看着那双黑眸中的火焰,田恒长叹一声:“也罢。若住巫舍,某兴许也能相随。”
宫中法度不比别处,若是住在巫舍,他还能作为仆从跟随。若是住进深宫里,只怕无望。
楚子苓摇头:“不必如此。到了宋都,你还是离开为好。”
田恒嗤笑一声:“怎地,大巫有了权势,就无需某这莽汉了?”
他真的是莽汉吗?如今已了解春秋的法则,楚子苓怎会不知,这剑术超群,御术精湛,又精通数国语言,甚至能把自己从楚宫救出的男子,身世定然不凡。在这个“士”还没有崛起的时代,唯有卿士子孙,才能有如此好的身手教养。不论他因何做了个游侠,都不会在乎这点虚无缥缈的“权势”。
而她需要这人吗?楚子苓没法骗自己,在这陌生的世界,唯有一人可以相信,可以舍命救她。离了这人,自己会不会就此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
敛袖,楚子苓郑重拜倒:“田郎大恩,无以为报……”
田恒眸中闪出些笑意,她不再强撑,倒也是好事:“某字无咎,以此相称即可。”
他知她的闺名,称个表字,又有何妨?
※※※
“家主欲把那楚巫送入宫中?”心腹听了华元所言,不由大惊,“如此神巫,何不留在身边?”
经过瘿人村一事,如今队中谁不知大巫法术高深?这等神巫,怕也只有楚地能得。留在身边,必要时甚至能保命,何必进献君上?
华元嗤笑一声:“一日只诊三人,怕是无法交代,不如送给君上。若吾患病,不能前往宫中医治吗?”
那心腹恍然,此话这理啊。听闻华氏有神巫,还不知会引来多少卿士公族,然这大巫一日只诊三个,若是轮不到自己,岂不图惹是非?所谓不患寡患不均,与其留下,还不如直接送给君上,以示忠君之心。
见他明白,华元面上笑容更胜:“这楚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只要入宫,必有大用。若是能得君上重用,说不定还能探知不少事情。”
如今他已离开国数载,诸公子的动向,其他公族的打算,全都一无所知。华氏虽然势大,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当年曾祖华督能夺孔父嘉之妻,弑杀殇公,另立新君,权势可称无两,未曾想竟因南宫长万这个莽夫,横死马下。
如今他好不容易再掌权柄,焉能忘了前车之鉴?
在宫中添个眼线,可比区区诊病,好上太多。只看那楚巫,肯不能为他所用了。
既然有了谋划,华元就不再无视“请来”的大巫,非但日日前去诊治,还让兵士们按照军阶排序看诊。如此又日夜兼程走了大半个月,宋都商丘,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