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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城久攻不下,燕王发了狠,下令调集军中全部火炮,不及代价的群轰。
城池建造得再坚固,也架不住成百上千的铁球往上砸。城墙很快被砸得坑坑洼洼,几座城门也是摇摇欲坠。
耿炳文晓得此举的厉害,马上下令士卒用泥土滚木堵住城门三面,只留南门,加倍兵力防守。
四面城门都堵死,固然增加了燕军攻城的难度,也相当于堵死了自己的生路。
大败之下困于城中,士卒的情绪本就不稳,堵死四面城门,明摆着告诉大家要死守真定,生机渺茫。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朱棣不可能同他拼消耗,耿炳文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何况真定城内几万大军还要吃饭,留下南门,同样是为了等待援军和粮车。
耿炳文能想到的事情,朱棣也不会忽略。他不打算给耿炳文任何翻盘的机会,下令继续炮轰的同时,派出骑兵拦截运粮车和援军。沈瑄率领燕王后卫缴获了山东运来的军粮,朱能打退了永平指挥吴杰的援军,彻底截断了耿炳文的后路。
炮轰声中,耿炳文再次走上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准备登城的燕军,心情复杂。
燕王的确有太--祖高皇帝之风,论军事谋略,性格果决,手段老辣,年轻的皇帝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
不!
用力摇了摇头,天下正统乃是建文皇帝!燕王不过是一藩王,更是反贼!
“擂鼓,攻城!”
燕王骑在马上,立于大纛之下。
身姿魁伟,面容刚毅。
马刀遥指真定,此战必下城池!
“攻城!”
各军战旗烈烈,攻城的燕军架起长梯,呐喊声中,奋不顾身的攀向城头。
城头檑木巨石并下,烟尘中,攻城的燕军很多从半空跌落,死伤每时都在增加。
燕军架起了更多的长梯,同袍的死亡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血性。
城头守军也拼尽全力,檑木巨石之后是滚烫沸水,热油,如雨的弓箭。攀上城头的燕军也很快被乱刀砍死,死前拼命咬住了一个守军的喉咙,惨叫声中,抓着对方一起跌落城头。
不得生,便赴死,没有退路。
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让朱棣皱眉,比起富有天下的建文帝,他手下的士兵虽然善战,数量却终究有限。打消耗战,他的确拼不起。
鼓声中,攻城的士兵退下来,燕王下令继续炮轰。他就不相信了,集合全军的火炮,不能在真定城墙上开个窟窿。
可惜老天都在帮耿炳文,就在燕军架起火炮,依序填装泥土,火药和铁球的时候,天空中聚集起黑色的乌云,一声又一声炸雷响起,豆大的雨滴瓢泼而下,浇灭了燕军手中的火把,也浇凉了燕王的心。
城内的守军怔忪片刻,大声的欢呼,耿炳文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对着城下的燕王大声喝道:“朱棣,上天不予,你何敢取!”
雷声轰鸣,掩不去耿炳文的怒喝。
城内守军士气顿起,燕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收兵!”
朱棣的确被耿炳文激怒了,但他没有丧失理智,冒雨进攻,无异于让手下的兵卒去送死。
燕军鸣金收兵退回大营,城头的守军仍在欢呼,憋屈了多少天,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总戎,逆贼气势已弱,不若出城反击?”
耿炳文摇头,他同样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如果是徐达常遇春,或是李文忠蓝玉在此,此计可行。但他不是以上人中的任何一个,手下也没有哪个将领的才具比得上这几个人。相反,从朱棣的身上,他却能看到徐达和李文忠的影子。
“仲庵,我已经老了。”耿炳文单手按在城砖之上,神情中带着一股萧索。
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天下,剿灭元兵,鏖战陈友谅,对抗张士诚,耿炳文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力,因他深知朱元璋的雄才大略,跟随这样一个雄主征战沙场,虽死无憾,有何可惧?
南京的建文帝却让耿炳文动摇了。
宠信腐儒,不通军事,偏听偏信,还时常脑袋抽风,做出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这样的皇帝让他感到无力,十分的无力。
难怪朱棣会造反了。
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怎么会这么想?
“总戎?”见耿炳文脸色骤变,一名部将小心问道,“可是有何处不妥?”
“无事。”耿炳文定下心来,说道,“加固南门防守和城头工事,逆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遵令!”
部将应诺,沿城梯而下。耿炳文也走下城头,离开之前,回身朝燕军大营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云之下,燕军大营被遮在雨幕之中,隐隐的,耿炳文的心头升起了一阵不安,一种危险将临的不安。
大雨连下了两天,老天似破了个窟窿,雨水中夹杂着冰雹,气温骤降,早晚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霜。许多燕军想起了边塞,入了秋,很快就要下雪了。
孟清和坐在沈瑄帐中,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着。身上包着沈瑄的大氅,仍能感到阵阵冷意。
风寒一直没好,勉强能自己行动,上战场挥刀杀敌却是不行。
整个真定之战,孟清和都做了旁观者。不想被视做没有用处,主动请缨到后勤部工作。负责军粮调度的提调官算不上熟人,只在燕王府中打过几次交道,本以为孟清和帮不上什么忙,没想他到了两天,军粮骡马大车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是沈瑄派人来找,孟佥事八成会在后勤部门扎根了。
赵大夫给孟清和诊过脉,又留下了一瓶丸药。
气温骤变,身体强壮的军汉也有不少着凉的,军营里总是飘散着姜汤的味道,燕王和两个儿子都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朱高燧被辣得直蹦高,朱高煦也没好多少。
孟清和一直在沈指挥的帐篷中歇息。大雨滂沱,不少帐篷无法再住人,大家只能借个方便挤在一起。孟清和之前的两位帐友正和两个千户挤在一起,帐篷里没了孟佥事的地方,留在沈瑄的帐篷里顺理成章。
一碗姜汤喝完,身子总算暖和了许多。孟清和起身动了动手脚,帐篷的帘子掀开,冷风卷着雨水,沈瑄走了进来。
只是从燕王的帐房走回,全身便如水洗一般。
“指挥。”
孟清和忙递上布巾,沈瑄随手除掉滴水的铠甲,内里的衣服也已湿透,贴在身上,透出有力的背脊和劲瘦的腰线,
黑色的的长发披在肩上,沈瑄一边解开系带,微微侧头,挺鼻红唇,眉浓似墨,眼中带着锋锐,明明是一副美人宽衣图,却让人起不了一星半点旖旎的心思,生怕被这刀锋一般的美人劈成两半。
一身武官服送上,有些凉的指尖不经意的擦过手背,孟清和垂下眼眸,告诉自己这是个意外。
每天都要意外这么几回,习惯了。
他是逼着自己习惯的,动不动心跳飙升两百,早晚心脏病。
系好腰带,沈瑄的视线落在孟清和的脸上,见对方表情平静,眉毛挑了一下,坐到榻边,也静静的出神。
除了雨水砸落的声音,帐篷里只余令人的呼吸声。
寂静也会让人无措,孟清和终于耐不住了,出声道:“指挥。”
“恩?”
沈瑄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常见的慵懒,孟十二郎咬牙,忍住!
“王爷宣召,可是为攻城一事?”
“是。”沈瑄坐正身体,显然也为这件事心烦。
攻不下真定,就打不开南下的道路。即使绕过去,以耿炳文的老辣,难说不会从背后偷袭。届时腹背受敌,更是胜负难料。沈瑄心中所想也恰好是燕王的担忧,张玉朱能等人未尝不知,却没人诉之于口。
并非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说出去于战事无益,反而会打击士气。
燕王很烦躁,犹如一头困兽,手下的大将也是一样。
耿炳文防守的真定城,对造反者朱棣来说,当真是如鲠在喉。他甚至开始埋怨老爹,杀了那么多的开国功臣,怎么偏偏把耿炳文给留下了?
要是当初也给他一刀,如今他还用这么头疼吗?
想归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埋怨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寿房宽等人提出暂时撤军,返回北平的建议,燕王也在认真考虑。手下的士兵就那么多,都葬送在真定城下,他也不用继续造反了,直接拿条绳子上吊去见老爹算了。
听沈瑄三言两语说清局势,孟清和十分诧异,一来为沈瑄将如此机密告知自己,二来是为目前的形势感到担忧。他知道燕王靖难成功了,中间的曲折却不十分了解,耿炳文真的如此厉害?
眼珠子转了转,如果这位长兴侯真是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硬撞上去只能头破血流,那就想办法不要硬撞,把山移开。
愚公移山的故事,几岁的孩子都知道。
耿炳文不是王屋太行,燕王比起愚公总要高出不少段数吧?
“你是说?”
孟清和的话让沈瑄眼前一亮,燕王同手下大将似乎都钻进了牛角尖,一心想着该怎么打败耿炳文,压根没想过可以让他挪个地方。
身为造反者的标杆,燕王的地位不可动摇,耿炳文不过是朝廷任命的总兵官,让他领兵还是回家看孙子,不就是一道敕令的事情?
“禀指挥,耿炳文领兵在外,消息不通且连遭败绩,正可方便行事。”
孟清和想得很明白,从燕王起兵到现在两个月了,朝廷派来征讨的军队不下三四十万,硬是被打得丢盔弃甲,折戟沉沙,一场小胜都没有。建文帝远在南京,身边的心腹又都是不知兵的腐儒,想找人咨询一下怕都得不到太好的意见。魏国公倒是知兵,关键是建文帝相信他?愿意听他的?
耿炳文退守真定城,本是一步牵制燕王的好棋,有心鸡蛋里挑骨头,也可以成为他消极怠工的有力证据。只要朝中有人参他一本,说他与燕王早已暗通-款曲-眉来-眼去,明里暗里唱双簧,使得朝廷军队大败,难保建文帝不会多想。
唐朝安禄山叛乱,潼关天险是如何失守?
归根结底,不过是几句谗言。
只要能把耿炳文挪走,让朝廷另派总兵官,例如曹国公李景隆就是不错的人选。如此一来,还怕真定城不下?
孟清和心有腹稿,一条一条逐一列举,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听得沈瑄不住点头。
想象一下,把防守真定城的耿炳文替换成李景隆,就算防守的士兵增加一倍,局势也将大不相同。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绝不是句空话。
“此事宜早不宜迟,卑职建议尽快派人前往南京,应大有可为。”
沈瑄听罢,思量片刻,当即起身去见朱棣。走出帐篷之前,回头看了孟清和一眼,只是一眼,就让孟清和打了个机灵,顿时想起久不曾梦到的那头草原狼。
是他想多了吧?
一定是他想多了。
朱棣正在帐房里左右为难,撤兵实在不甘心,不撤兵又耗不起。听到沈瑄求见,心下诧异,不是刚走没多久?
让人请进来,听完沈瑄的一番话,燕王用力一拍大腿,着啊,他怎么没有想到!
“此计是瑄儿想出?”
“回王爷,是卑职麾下一名佥事。”
“哦?”
“孟清和。”
“好!”燕王令人去请张玉等人,又对沈瑄说道,“此子确有大才,瑄儿且好生待他,孤必有重用。”
“卑职代麾下谢王爷。”
“快起来!”
说话间,张玉朱能和谭渊等人已接连赶到,不知为何,燕王没派人通知何寿,连房宽等人一概未召。
众人站在帐中,看着燕王脸上的笑容,都十分不解。待燕王亲自说出孟清和献上的计策,众人恍然大悟。
朱高煦和朱高燧齐齐将目光转向沈瑄,他们进来时,沈瑄就站在父王身边,此计莫非是他想出?
“此计大善。”张玉开口说道,“张保尚在我军中,可令其同往南京。”
“我军亦可于今日开拔,以助计成。”
“另可派人同真定守军联络,坐实耿炳文已效忠王爷一说。”
围绕该如何往耿炳文身上泼脏水这一中心议题,众将集思广益。不一会就列出各种可行的办法,燕王频频点头。
可怜真定城里的长兴侯,尚且不知自己很快将在一个无名小卒的诡计前落马,哭都没地方哭去。
燕王同众将议定之后,马上派人将擒获的李坚,甯忠,顾城及刘燧等人带到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硬是挤出几滴眼泪,痛陈自己被朝中奸臣迫害,起兵靖难情非得已,又抬出老爹同众人大打感情牌。
执起李坚的手,“汝乃孤之至亲!”
托起甯忠和顾城的胳膊,“二位都是太-祖高皇帝信任之人,孤怎敢不敬!”
亲自扶起刘燧,声音都在颤抖,“刘指挥受苦,孤实是不得以,与长兴侯刀兵相见也非孤所愿啊!”
说罢,又叫朱高煦和朱高燧上前与几位洪武旧臣见礼。甯忠,顾城当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李坚也是摇头叹息,只有都指挥刘燧始终不为所动,却将燕王提及不愿同耿炳文刀兵相见深深记在了心里。
隔日,大雨渐停,燕王下令全军开拔撤回北平。
临走之前,燕王突然发扬了一回风格,令人将截获的十几车粮食送到真定城下,运粮的人拿着喇叭对城头喊话,“王爷与长兴侯爷-神-交-已久,不愿再起战事,今将粮草奉上,聊表心意。”
喊完,人走了,粮食留下了。
沐浴在守军的视线中,耿炳文知道自己被黑了,可他就是没办法破局,只能任由对方一瓢一瓢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燕军撤回北平不久,真定的战报传到了南京。
三十万大军战败,耿炳文退守真定。
建文帝坐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
御史康郁又跳了出来,嚷嚷着燕王举兵迄今两月,朝廷调兵几十万,粮草车马无数,未得一胜却输了个底掉,皇帝难道还没有反省,这是上天在示警?
“臣愚以为不待十年,必有噬脐之悔矣!陛下,请重计削藩之议!”
说完,又趴到地上开始哭。
建文帝被他哭得头疼,只能退朝,再议。
同日,左都督徐增寿见到了从北平秘密抵达南京的杨铎几人,同行的还有从耿炳文麾下转投燕王的张保。
看过杨铎带来的令牌,徐增寿将手中的几页信纸烧毁,“我在城西有座宅院,你们暂时住进去。无事不要轻易外出,以免被人认出。”
“是!”
杨铎几人离开后,徐增寿若无其事的回了魏国公府,得知徐辉祖被建文帝召去议事,很快换了一身便服,带着几名长随直奔南京最有名的风-化-场所,要偶遇曹国公李景隆,这里是最佳设伏地点。
当夜,徐增寿和李景隆一起喝得大醉,徐辉祖气得吹胡子瞪眼,奈何徐增寿根本不当一回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几乎日日同李景隆混在一起。
徐辉祖终于忍无可忍,动了家法,儿子都快娶媳妇的左都督接连七天告假。
魏国公下手太狠,左都督伤势严重,没有十天半个月,应该是起不来床了。
饶是如此,徐增寿的目的也达到了。
被他说动了心思的曹国公李景隆,正同翰林学士黄子澄频频接触,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徐增寿派心腹联络杨铎,让他带张保去见驸马都尉王宁。
听心腹回报说王宁派人去了监察御史曾凤韶府上,徐增寿冷笑一声,这个曾凤韶与耿炳文早有龃龉,当初还带头弹劾燕王,结果被皇帝气吐血,这些时日一直在家养病。如今张保带着耿炳文与燕王密谋的证据送上门,就算把血吐干,他也得蹦跶一回。
“事情就快成了。”
果然,曾凤韶弹劾的奏疏一上,黄子澄立刻煽风点火,建文帝也对耿炳文产生了怀疑。容不得他不怀疑,三十万军队,还是由耿炳文这员老将率领,扔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这说得过去吗?
黄子澄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不必虑。现臣有一计,可聚天下之兵,得五十万四面攻北平,众寡不敌,必成擒矣。”
听到这番话,建文帝表情好了点,一旁的兵部尚书齐泰心头却敲起了警钟。
果然,在建文帝询问谁能替代耿炳文担当领兵的将领时,黄子澄赶在齐泰出言前举荐了曹国公李景隆,为了增强说服力,还加了一句,“之前若用曹国公,燕军早已被破。”
大言不惭,信口胡诌!
同样是书生,齐泰远比黄子澄明白军事。
李景隆虽是开国大将李文忠的儿子,可比起他的父亲,简直是差得太远,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来形容都不为过。
用这样一个人指挥五十万军队,不是去给燕王送菜吗?
齐泰坚决反对黄子澄的提议,魏国公徐辉祖也不赞同。奈何耿炳文被怀疑同燕王关系不纯,徐辉祖又是燕王的大舅子,齐泰蹦高反对也动摇不了建文帝的心意。
于是乎,建文元年九月,朱允炆把帅印给了李景隆,还赐下通天犀带,亲自送他出征。
这一次,建文帝学聪明了,没再说毋使他背负杀亲之名的一类话,只告诉李景隆,“朕将军队交给你了,谁不听话你可以放开手处置。朕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打败燕军!”
建文帝难得靠谱一回,奈何天意弄人,老天专门和他过不去,让他所托非人。
彼时,宫中的宦官早将皇帝改换主帅的消息送出,耿炳文也接到了回南京的命令。
看着驻守几十日的真定城,长兴侯很是心酸,想必也是预料到朝廷此番换帅可能带来的后果。
换成魏国公,武定侯,甚至是太--祖的义子平安,哪个不比李景隆强?
偏偏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
叹息一声,耿炳文踏上了归途,留在身后的,只有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和无尽的遗憾。